“我们一定见面。”
奉玄对佛子说:“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
佛子总是记起这句话。
佛子记得乾佑八年一月十七日那天,龙门所的落日红如鲜血。佛子在那天接到了外祖父的家书,魏国公说太子特意来看了自己,言谈里提起了佛子。
魏国公希望佛子及早来长安一趟,陪自己吃几顿家常便饭、陪国公夫人去青龙寺上几次香——佛子要在天子脚下住几个月,让太子安一安心。
佛子知道又到告别的时候了。
一月十七日傍晚,佛子和奉玄在龙门所的城墙上看了落日。佛子想起家书,偏头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他和奉玄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似乎就是这样了,他在奉玄的肩上靠了一下。
他不想面对长安的一切。
闻道长安似弈棋……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① 。第五家的宅邸曾独占半个开化坊,随后宅邸易主,第五家衰落。
佛子在奉玄肩上靠了一下,没想到奉玄抬臂搭了他的肩。他看了奉玄一眼,奉玄抬了一下眉,说:“累了就靠吧。”
佛子于是笑了一下,靠着奉玄看了一场落日。
冰在雪下凝结,棕马的尸体在城下腐烂。
风吹大旗,残阳如血。
周围越冷、越萧瑟,佛子越感受到奉玄的存在。他和奉玄相护扶持,走出一场一场劫难。奉玄说自己以前姓荀,佛子的外祖曾说天家人骨头最硬——云平荀氏在前朝时一直被称为“玉骨荀氏”,荀氏满门硬骨,宁碎不弯。奉玄真是有一身硬骨头,佛子最爱奉玄心意坚定的模样。
他爱奉玄对自己的信任,爱奉玄对自己伸出手。
一次又一次,拉他上马的手、搭在他手心上的手、想要把他劈晕的手、把他拽到身后的手……佛子的剑术很好,佛子其实不需要谁护着自己,可是奉玄就是要这样做,奉玄一次又一次想把佛子护在自己身后。奉玄不肯服软。
可是奉玄会对着佛子哭,会要佛子抱自己一下。
佛子知道自己该离开卢州了。他平生第一次在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体会到了不舍。
他不舍得离开奉玄。他将这段情谊看得很重,重到感到自己生命的分量似乎也因之变重了。他珍重自己和奉玄的感情。
一月二十日,佛子动身离开卢州。离开奉玄前,佛子向奉玄许下了一个诺言,他很认真地对奉玄说:“奉玄,我许诺我会去堂庭山找你。这是一个诺言。我一定做到。”
奉玄说:“好。”
奉玄说:“我等你来。我们一定见面。”
佛子很少许诺。佛子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出的话,大多时候他也都能做到,所以他不需要再特别去许诺。诺言很重——世间万法虚妄不实,变动如梦、幻、泡、影,许下诺言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变动不居的世事。诺言是一种特殊的执念,宇宙流转,不管隔了多少时间、空间,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许诺者就算负担起一切重负,也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佛子许下的诺言不多。轻诺必寡信,重诺的人不会轻易许诺。
贺兰奢的哥哥贺兰勉曾求佛子不要对自己的弟弟出手、不要教贺兰奢剑术,佛子说:“我不会的。”贺兰勉不信,贺兰勉了解自己的弟弟的性子,他怕佛子被贺兰奢纠缠急了对贺兰奢动手,于是长跪在地,逼佛子以第五家的名誉起誓许诺,许诺不会对贺兰奢动手,佛子对着贺兰勉许下了诺言。他不曾对贺兰奢出手。
佛子对奉玄许诺说自己会去堂庭山找他,他也真的去了。
乾佑八年,他留在长安陪伴外祖父、外祖母,随后为外祖母守孝,替母亲为外祖父送灵、守孝。年底,他扶灵回安德,将外祖父、外祖母送回了故乡。魏国公与国公夫人魂归故里,在九泉之下获得了真正的平静。
乾佑九年一月,佛子从雍州安德前往洛阳,一月中旬,在看望过住在洛阳的叔父后,佛子离开洛阳前往幽州,去了堂庭山。
一月……他没想到天下的局势就在这一年的一月中旬发生了巨变:
一月初六,京师戒严,随后朝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山陵崩塌。
一月初九,太子请驻守西北陇州的陇南王荀元央回京,为大行皇帝守灵,元央不敢入京。早在去年年底入宫为陛下侍疾时,陇南王元央就预感到了陛下的死亡,因此焦虑不已——陛下在世时,手握西北重兵的元央偶尔还敢入京,哥哥去世,元央真是怕死了自己那个冷血的侄子,他不敢入京,他怕自己这一入京,不只是去参加哥哥的葬礼,也是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一月十一日,陇南王发布《讨荀崇恺檄》,彻底和太子撕破了脸面。陇南王在檄文中称荀崇恺毒害亲姐孝仁皇太女、迫害原皇太孙彰之、诬陷亲妹寿昌公主、囚禁自己的兄长大行皇帝,指责荀崇恺刻暴寡恩、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陇南王将天下爱戴的孝仁皇太女重新抬了出来,陇南王宣布自己将讨伐国贼荀崇恺,尊原皇太孙荀彰之为皇帝,并且要追谥孝仁皇太女为孝仁皇帝。
同日,朝中为大行皇帝定下谥号、庙号,陛下谥光武皇帝,庙号为庄宗。
一月十二,太子发布罪己诏,以孝子的姿态称自己愿意效仿父皇,自己将在三个月內为庄宗守灵,绝不登基,以此自证孝心。太子表示了自己的仁德和宽容大量:太子宣布恢复原寿昌公主荀崇幻的公主身份,请寿昌公主入京哀悼父亲。同时太子宣布讨伐陇南王。扶风郡王荀彰之写下《恩亲表》感谢太子亲舅对自己的照拂与养育,斥责陇南王捕风捉影、愚弄天下,又写下《自试表》,向太子请求亲自带兵征讨陇南王。
战事一触即发。
一月十三日,恐惧多时的陇南王为了自保和外族图伦人联合,直接反了!
西北大军和外族兵马联合奔向东南,直逼长安。
许朝东西两个边州互相影响,最初,许朝东北卢州的分裂牵制了朝廷了注意——陛下宾天,卢州兵匪趁乱南下。太子监国期间,收紧兵权,许朝各州除边州外,诸州主将轻易都调不得兵,卢州兵匪突然南下,幽州的将领调不动大军,幽州屏翰宣德城直接被屠城,原宣德郡守陈观复的脑袋被兵匪割下挂在了城墙上。
东北正乱,陇南王趁着乱势一咬牙反了!
许朝西北大军造反,朝廷暂时无暇东顾。割据东北卢州的兵匪在得知国丧时抢夺了宣德,正在犹豫观望,在西北爆发兵乱后,再无顾忌,开始趁乱抢劫妫州、幽州——卢州兵匪和尸群大肆冲进了幽州。
许朝北方彻底陷入了动荡。
佛子背着杀生剑和春冰剑两把剑,从洛阳前往幽州,他是逆着人流走的——幽州人都在向中部和南部逃命,大路上逃命的人络绎不绝,远看一同一群一群的蝼蚁。
一月二十日,在和奉玄分别整整一年后,佛子履行诺言,来到了堂庭山下,来见奉玄。
堂庭山下几乎没有行人,驻马镇上的百姓听说卢州的兵匪和尸疫南下,能离开的都先离开了。佛子将马拴在客店里之后,问客店主人堂庭山的修士有没有走。
客店主人说:“走了一部分。郎君,像你这样现在还过来的几乎没有,走的是多数。不对……前一阵海柔郡来了人,来了一个姓裴的小姐,请隐机观里只修道的道长和自己一起离开堂庭山,暂时去避难。我知道虚白散人走了,我看见他走了。修剑的道长们和药师们应该都没走。”
姓裴,海柔。佛子猜来的人是裴昙。佛子刚回到长安时,曾听过外祖母称赞裴家阿昙有情有义。裴昙确实有情有义。
佛子对客店主人说:“多谢。”
客店主人问:“郎君不住店?”
“我要上山。”
“哦哦。”客店主人说:“我们镇好多人都走了,不过我觉得不至于。堂庭山下有驻军呢嘛。人心惶惶,其实也没事,都是人吓人,我看熬过这一阵就好了。郎君你上山,带剑上去吧,我认识驻军里一个大哥,他经常来我这儿喝酒,我看这形势不好,我和他说一声,让你带着剑上去,心里安全。”
“谢谢。”
“嗐,谢什么,我谢你照顾我生意。”客店主人喊了儿子看店,自己带着佛子去找了山下的驻军。
驻军理解时势紧张,他们中有人之前就见过佛子,知道佛子认识道观里的修士和道长,在听客店主人说了一番话后,说什么也不肯让佛子解剑了,反而劝佛子千万带好剑上山。于是佛子没有解剑,带剑上了山。
奉玄没有在山上。
山陵崩塌,隐机观观主清凉山人作为得道之人,被征召去幽州最大的道观紫羊宫为庄宗诵经十八日。虚白散人只修道心不修剑术,国丧之时,国家动荡,清凉山人没有带虚白散人去紫羊宫,而是带了修剑的徒弟奉玄同行。
奉玄没在山上。隐微药师也没有在,隐微药师北上救人去了。韦将军死后,雪岩药师收养了冲雪,冲雪在山上一直没什么精神,突然看见了熟人佛子,竖起尾巴不停地叫,冲雪还记得佛子,它绕着佛子蹭来蹭去不肯离开,佛子学着奉玄的样子捏了捏冲雪的耳朵。
以前抓坏过佛子衣袍的那只叫“葡萄”的猫也还住在山上,葡萄长成了一只大猫,和冲雪很合不来。
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② 。奉玄曾说堂庭山有雪的时候很美,的确很美。奉玄的师叔蕉鹿散人替佛子整理了床褥,留佛子在山上小住。
佛子在松风台住了一夜。
这一夜过后,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说:
①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杜甫《秋兴八首》
②沍阴凋时,冰泉凝节;轩叠厚霜,庭澄积雪。——江淹《丽色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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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不对师弟出手,是起过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