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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诈伪1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237 2024-11-20 10:47:54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韦衡出生于隆正二年辛卯冬月初九。乾佑七年冬月初九,韦衡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已身为四品忠武将军,镇守许朝东北边州,手握卢州重兵。

野史中常常这样写某某将军军威浩大、杀伐气重:某地百姓家中,小儿夜啼难止,百姓说出某某将军的名字,小儿瞬间就吓得不敢哭了。将军掌握着生杀大权,似乎身上就应该杀气很重,不过韦将军本人的杀气不重。韦将军是一州主将,不会轻易出战,她也善于运筹帷幄,很少亲自带兵冲上战场杀敌。韦少将军韦衡的杀气比韦将军的杀气重。

韦衡不知亲自杀过多杀人,然而卢州人从来不拿“韦衡”这个名字治小儿夜啼,卢州人对二韦的敬爱远远大于恐惧。卢州有讲经的僧人在说法时为了吸引信众,说大韦将军韦德音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菩萨宝相庄严,非男非女、无有定相,今世托生成了女身,而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很多卢州人觉得没什么不对。

冬月初九是韦衡的生辰,初八那天,龙海郡百姓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请人在东城城墙下清出了一块空地,搭起两丈高的架子,要在明天打一场铁花。

初九那天,韦衡从大早上就开始听人给自己贺寿。他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袍子,十分醒目,奉玄去给他贺寿,一眼就看见了他。

奉玄在宣德见过隐微药师,隐微药师清楚地记着韦衡的生辰八字,在宣德托奉玄帮自己把一本巾箱本《玄门太上灵宝平安经》送给韦衡,当作自己给他的礼物。那《平安经》是隐微药师亲手抄的,字只有蝇头大小,写成一小册书,不过三寸大小,可以随时带在身上。隐微药师知道奉玄要去沧阳,只让奉玄在和韦衡分别时帮自己提前把礼物转交给韦衡,奉玄没有去沧阳,和韦衡回了龙海,就特意等到韦衡过生辰这日,把隐微药师的礼物给了他。韦衡似乎预料到了奉玄会替隐微药师送给自己礼物,早已准备好了回礼,托奉玄回山时带给隐微药师。

镇军府中人来人往,韦衡忙着应酬。奉玄和佛子向韦衡道喜贺寿之后,就溜出了镇军府,去龙海郡中转了一圈。龙海郡北边的明义坊被郡人称为“北里”,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处,其中有三间佛寺,奉玄和佛子走到城北,对文人没兴趣,但是打算去看一看佛寺,于是绕去了北里。

刚走进北里没多久,奉玄就听见了箫声,箫声萧瑟,一人在箫声中击著,慷慨高唱:“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每愤胡兵入……”①

那唱歌的人悲士不遇,歌还没唱完,一个点心铺的老板忽然往街上泼了一盆水,大骂:“唱什么唱,有本事出来打一架!”

箫声戛然而止,一个高个儿汉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隔街大喊:“大爷唱歌,哪条狗在街上叫!”

点心铺的老板叉腰“呸”了一声,回骂:“我看你才是狗,你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有本事你光明正大说出来,你就是骂我!”

高个儿汉子立刻问:“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哪一句骂你了!我唱歌你找什么事!”要不是被身后的人拉住,他已经冲过来了。

点心铺老板脾气不小,不怕那高个儿汉子,大声说:“你就是骂我!‘每愤胡兵入’,你当我听不懂你们说话?少阴阳怪气,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杀敌,没本事愤什么愤,你骂我就是骂少将军,我们伐折罗人……”

点心铺老板的话还没说完,那高个儿汉子大喝一声:“放他娘的屁!”他说:“少将军是个汉人,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

奉玄听了几句对话,猜那茶铺的老板本来是室韦伐折罗部的人,不太熟悉汉文,听见歌里一句“胡兵”,觉得唱歌的人在讽刺室韦人,讽刺自己,所以恼了。奉玄和佛子不想听人骂来骂去,沿着街迅速走了。

北里有三座佛塔,佛塔都不高大,但是高出了普通房舍,因此走在北里中,一抬头就能望见佛塔。北里北边的一座佛塔颜色青幽,被称为“青塔”,是大前朝时修建的,奉玄和佛子向着北边的青塔走,奉玄走着走着,因为那点心铺老板一句“我们伐折罗人”,忽然想起来去年在鹿施郡时高勒说过的话:

高勒说室韦人和汉人的后代眼中没有金丝,而且室韦人也有天生的黑眼睛室韦人,他们被称为黑目室韦人,眼睛很宝贵,有些眼睛不好的金目室韦人会挖黑目室韦人的眼给自己换上。奉玄走过点心铺时,看见那点心铺的老板有一双黑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半个室韦人,还是天生的黑目室韦人,但是因为他发了怒,知道他不是汉人。

奉玄以前一直以为室韦人的眼睛里都有金丝,以为只凭眼睛就能分辨出汉人和室韦人,现在想想,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心神之事,不是只靠肉身就能说清的,形貌的隔阂有时反而最不重要,不但不重要,还可能会误导做评判的人。奉玄曾经以为高勒是汉人,高勒说自己是室韦人,可是高勒的行事作风和汉人并无太大区别……追究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有时并无意义。

奉玄和佛子沿着街道转弯,前面的路上有一个背着藤箱走路的货郎,藤箱上挂着镜子、香包之类的小物件。他吆喝了一声“磨镜子”,奉玄以为他是卖镜子的,佛子说他是箱子里装的是傀儡,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奉玄说前面那人是卖镜子的,佛子一听就知道了奉玄没看过傀儡戏,于是叫住了前面的人,说:“先生演傀儡戏吗?”

那人回头,看见佛子和奉玄,说:“哟!演的呀。郎君看戏吗?”他果然是个演傀儡戏的行脚艺人。

佛子拉住奉玄的手,说“看”,问他:“先生会演什么?”

“郎君想看短的,只喝两杯茶,文的戏能看《郭秃》,武的戏能看《捉曹》。想看长的,我叫上兄弟,去郎君家里,架好东西,搭上小棚,吹拉弹唱,我们能给郎君演一天,一天一天演,十天不重样,能演说经类的《牡丹骷髅》《十阿弥陀佛》,说传奇类的《槐安国驸马》《长恨传》,说史类的《王粲登楼》《第五破狄》。”

冬天天冷,街上的孩子少,那傀儡艺人于是就主要吆喝“磨镜子”,靠磨镜挣钱。他的藤箱里装着几个傀儡,有文傀儡也有武傀儡,文傀儡能拿来演《郭秃》,《郭秃》是滑稽调笑戏,武傀儡则可以演《捉曹》,那是打斗戏——《郭秃》《捉曹》这样的戏最好演,只需要一个傀儡,或贫嘴,或打来打去,最招孩子们喜欢,孩子们围着看一小会儿,他就把钱赚了,虽然赚的不多,也够吃饭。文人居士喜欢看一些雅致的长戏,给的钱也多,因此他也演《槐安国驸马》那样说富贵梦幻的戏。

佛子问奉玄想看什么样的傀儡戏,奉玄没看过傀儡戏,觉得看什么都行,于是佛子说:“先生到茶棚坐吧,我请先生喝茶。先生要是能演《牡丹骷髅》,只演里面的一段《叹世》就够了,我记得那一段只要一个傀儡就能演。”

那傀儡艺人挑了一个路边的茶铺,一边走一边对佛子说:“郎君不要怀疑,我是会唱《叹世》的,那唱词说: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②。热红尘里好一段冰凉,这大冷天的,郎君点的唱词也太冷了,我看郎君和朋友一起出门,点个热闹或者高兴的,听着不是更有意思?”

佛子对傀儡艺人说:“那就请先生挑一段唱。”

奉玄和佛子进了茶铺,奉玄点了茶,小二端来茶壶和杯盏,奉玄给佛子和自己倒了茶。奉玄不是一个处处留心的人,但是对佛子的事情很留心,佛子在罗源郡提铜壶时烫伤了手指,他以为奉玄不知道,其实奉玄当天就知道了——佛子平时拉他右手,忽然拉了他的左手,他当然就觉出不对劲了。

傀儡艺人从藤箱里掏出几根棍子,三下两下拼成了一个小架子,将一张卷着的图展开,挂在架子上。图上画了一片水塘,草青水绿,笼在雨雾里。他找出一个穿大袖袍的文傀儡,提线放在地上,说:“我替郎君点《张翰思乡》里的《轻舟掠水》,思乡需还乡,人生贵得适意嘛。”

奉玄第一次看傀儡戏,看着那个立在地上的木头傀儡,傀儡小人穿着衣服,显得很呆滞。那傀儡艺人清了一下嗓子,动了一下手中的丝线,那文傀儡小人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它伸出手,向奉玄和佛子的方向做了一揖,说:“洛阳一叶落,吴人思莼鲈,下官齐王东曹掾张季鹰,今日辞官归乡,这厢有礼了。”说完抬头,轻轻指图上的池塘,说道:“郎君且看,下官归去也,”接着清唱道:“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③一举一动,文质彬彬,肖似真人。

茶铺里的人少,小二和老板也凑过来看傀儡戏。傀儡艺人在茶铺里唱曲子,吸引了街上的人进茶铺,他唱完了《轻舟掠水》,张季鹰回了家,佛子付了钱。茶铺里新来的客人把钱塞进儿子手里,让儿子递钱给傀儡艺人,要继续点戏,他问傀儡艺人会不会演别的,傀儡艺人看客人带着孩子,说:“我给您和您家小公子演一段有意思的,也是我最拿手的,叫《郭秃》。”说着卷起来那张雨雾水塘图,换了一张屋舍图,手在木头傀儡头上一拂,拿掉了它头顶的一块头发——刚才辞官归隐的张季鹰立刻变成了一个滑稽的秃子。

佛子和奉玄走出茶铺时,不知道座中是谁开了个字面玩笑,对傀儡艺人说:“我刚从寺里过来,那大和尚和我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老板你也在这儿证道呢吗?怎么不换一个傀儡!换一个新的,换一个、换一个!”④

于是众人起哄,不要看过的傀儡,要看新的傀儡。还有一个人喊了一句要看女娇娘。

茶铺中热闹了起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奉玄跨出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这句话,他十八岁时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在七年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又想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①陈子昂《感遇之卅四》: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②吕止庵《集贤宾·叹世》:“迅指间红轮西坠,霎时间沧海尘飞。正青春绿鬓斑皤,恰朱颜皓首庞眉,转回头都做了北邙山下鬼。”

③李珣《南乡子·云带雨》

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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