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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真影3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941 2024-11-20 10:47:54

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在见到柏中水之前,荀靖之先见到了一个影子。荀靖之在上将军房安世的府邸里见到了那个影子。

房将军是建兴年间生人,曾和第五家的第五珩是连襟,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房将军自然是姓房的,房是一个高门姓氏,许朝有第五、房、齐三大武家,三大武家如今只剩下了房家——只有房家还有人在朝中担任高官。

二月十六日下午,荀靖之被陛下召进宫中。陛下和外甥在华林园中散步时,看到了一头御鹿,想起了给自己外甥送鹿肉的房将军,于是提起房将军病了——陛下希望荀靖之能替自己去看望房将军一趟。

房将军好心办了坏事,闹了一场笑话:房将军得知高平郡王身体不好后,亲自出猎,猎得了一头雏鹿,特意派人将新鲜的鹿肉送给病中的高平郡王,希望郡王吃肉补补身体。然而荀靖之看到血淋淋的鹿肉,吐了半个中午,又发起了烧。

事情说来也巧,荀靖之的身体转好后,房将军却病倒了。荀靖之出宫后,代替舅舅去拜访了房将军。

荀靖之发现他的一些私事会在建业城中流传开——比如房将军给他送了鹿肉,比如他吐了。在建业城中,荀靖之的身边总是有侍从陪伴,侍从长了嘴,长了嘴就会说话……人说话有时有心,有时无心,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张嘴之后,一些话被说了出去,而建业人关注着那些话,正等待着捕风捉影,从那些话的缝隙里窥视高平郡王的生活。

荀靖之知道人们关注着他的行动,既然如此,他认为自己的确有必要亲自去拜访房将军一趟,他需要让建业人知道,他和房将军之间没有不和。

房将军住在建业城东北德邻里,荀靖之带上陛下托他赠给房将军的问候礼物,从宫城东北方的延熹门出了宫,出宫后就去了房将军的宅邸。

荀靖之曾见过房将军两次,记得房将军蓄须,总是站得很直——他不论站在哪儿,身形都挺直如松。

房将军常年蓄须,有人说这是为了遮掩下颌处的一道伤疤,而那道伤疤是房将军在大屏关外打仗时落下的——那时房将军还不是将军,是太叔将军麾下的中郎将。乾佑四年,太叔将军带兵出关,出关不久后,就遭遇了高车人的偷袭。

那次出关,太叔将军死在了关外。高车人的弯刀划过房安世的脖子,给房安世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房安世险些丧命,回到关内后,身体久久不能复原……直到乾佑七年,房安世才再次任职,在故李瑰将军幕府中担任副将。

乾佑九年,李瑰将军派房安世护送当今的陛下南下,房安世立下功勋,此后又不断立下军功,短短几年內,已升任为朝中的上将军。

荀靖之来到房将军的府邸前,请门人为自己通报,门人通报后,房将军出府迎接荀靖之,亲自把他迎进了府里。房将军和发妻的儿女在乾佑五年因病相继离世,乾佑九年,房将军的妾室为他生下一位女儿,因此房将军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房将军的女儿和父亲一并出门迎接了荀靖之,房将军的女儿阿和如今五岁,不舍得离开父亲,让婢女抱着自己跟在父亲身后,阿和在门口看见了陌生荀靖之,把头埋到了婢女的怀里。

房将军看着精神尚可,双眼也十分有神。他对荀靖之说自己有偏头痛的毛病,这是老毛病,避着风吹,痛上两天也就好了,让陛下和荀靖之不必担心。

房将军的女儿阿和在婢女怀里埋着自己的头,她看不见别人,也以为别人也看不见她。房将军拍了拍她,让她站到地上给荀靖之行礼,阿和说:“看不见我,父亲看不见。”房将军是个慈父,说:“啊呀,那是谁在琳娘姐姐怀里呢?”

荀靖之说:“令爱还小,不必见礼了。”

阿和偷偷地看荀靖之。

房将军说:“阿和偷看。”

“阿和没有!”

“下来吧,阿和是大姑娘了,琳娘抱你,该累了。”

“琳娘姐姐不累。”

“小赖皮鬼,那让琳娘抱你走吧,父亲要待客。”房将军朝婢女抬了一下头,示意让她带着女儿先走。

婢女抱着阿和走了,阿和趴在她的肩上,眨着眼偷偷看荀靖之,朝他摆摆手,做了一个告别的动作。

房将军对荀靖之说:“让郡王见笑了。唉,我子嗣不盛,得女太晚,把她宠坏了。”

荀靖之说:“令爱天真烂漫。”和房将军交谈着走进了府里。

荀靖之在来看望房将军之前,受了舅舅的托付:去年年底陛下给房将军送了一头猛虎,怕这头猛虎送得不好,打扰了房将军的清净,反而给房将军添麻烦,让荀靖之替他问问房将军养不养得来那头老虎,养不来他再给老虎安排其他去处。荀靖之在屋中小坐之后,替舅舅问了老虎的事情,房将军说多谢陛下的恩典。在二人的交谈结束后,房将军让人带荀靖之去看看那头老虎。

仆人带荀靖之往兽房走,在路上给荀靖之讲了那白虎如何如何狡猾——那白虎防备心很重,只吃活物,死的一概不碰。仆人说房将军怕它伤人,本来想拔了虎牙,又觉得不该伤害它,于是换了个办法,只是从不喂饱它,让它力气不足,少闹些事。

荀靖之卧病在床时,陛下和皇后殿下曾到他的府中看望他,他那时听舅母说起过那只老虎,舅母曾说那老虎很让陛下头疼了一阵:

那老虎是一头少见的白虎,身形庞大,性情凶猛,曾在丹阳郡吃过人。丹阳郡守派人活捉了白虎,上表说陛下天威震曜,猛虎下拜,将白虎被抓吹捧为是陛下得天之命的证明,把白虎送到了建业献给了陛下。白虎最初被养在华林园里,有一次险些逃脱,将一个宫监吓得昏死了过去。

陛下生性温和,不愿意继续在华林园里养猛虎。房将军替陛下解围,说自己在北方时曾养过一只老虎,愿意养这头白虎。陛下写伏虎诗赞扬房将军的神勇,随后把白虎转赠给了房将军。

关着白虎的兽房建在后花园西边,仆人提着灯笼带荀靖之在后花园里穿行。房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小半个里坊,府中的后花园面积广大,入夜后,府邸中通向内眷院落的层层大门已经落锁,后花园与内眷的院落道路不通,持弓带剑的侍卫会自后花园的府门进入园中巡夜。

荀靖之跟着仆人从回廊下往西走。蜿蜒的回廊围着一道堆石而成的小石山,在这一侧的廊下,可以看见山下的一个小水塘。房将军傍晚时曾在小水塘边喂鱼,水塘边摆着几张挡风的素纱屏风。

烛光落入水塘中,一池绿水轻摇,碧绿色的水草在水中沉默。水纹波动,流光荡漾,水面波纹的形状令人想起青龙的鳞片。

荀靖之和侍从从廊下经过。

一条红鱼在水中翻波,水面发出“咚”一声轻响。

荀靖之听到声音后,向水塘边看了一眼,忽然瞥见屏风上有一道人影。影子一闪而过。

是树影吗?不,不是。那绝对是一道人影。

荀靖之甚至觉得那道人影有些熟悉。

巡查的侍卫和荀靖之以及仆人在廊下相遇,仆人说:“这是高平郡王,老爷让我带郡王去看老虎。老爷头疼,不能吹风,没有一起来。”

侍卫向荀靖之行礼。

荀靖之问一个侍卫他们用的箭有多长,侍卫说十二束。荀靖之向他要了弓和箭筒,说自己想试一试。

荀靖之其实不该拉弓。太医说在他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前,他不应该再动武了。

他将箭搭在弓上,一箭射穿了不远处的素纱屏风。

将弓借给荀靖之的侍卫问:“郡王?”

荀靖之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你带人过去看看。你们将军府里有东西。”

有东西?

灯色不明,微风吹火。荀靖之一句话吓得仆人头皮发麻。

仆人立刻想起了建业的流言:高平郡王晚上睡在棺材里,眼睛能看见鬼。高平郡王说有东西,是……脏东西?

仆人说:“郡、郡王……”

荀靖之问:“怎么了?”

“什么东西啊,您看见了?”

荀靖之看着侍卫们向着水塘走过去,说:“看见了。”

提灯走到水塘边的侍卫拿刀拨过屏风后的草丛后,向荀靖之回话:“郡王,您看见的莫不是树影?没东西呀。附近连脚印都没有。”

人走了。

绝对有人。

有人躲在暗处。荀靖之察觉到西边一株桂树的影子动了一下,拿着弓转头就走。

“郡王、郡王……”仆人紧紧追着他,在身后叫他。

荀靖之说:“想要命就别跟着我。”说完摆脱了仆人,径直向着桂树走过去。

前面只有一片黑暗。

鬼吗?

要是这世上有鬼,故人不该不来看他。

他死死盯着前面的黑暗看。

黑暗里传来一声细微的枯枝折断声。

果然有人。

一道黑影顺着黑暗奔了出去,荀靖之死死追逐那道影子。

那影子跑得轻盈,轻如鹤影,矫如虎豹。他跑起来时,荀靖之觉得熟悉。

熟悉……

熟悉到,让他想起了第五岐。

第五岐。

第、五、岐。

荀靖之忽然感受到了害怕,无端的恐惧瞬间吞没了他。

是谁在前面跑,他在追逐的是谁的影子?

他真的在房安世的府邸里吗?

他是否又回到了那场追逐影子的梦里。

最终他会追到一道影子,那身影回头,让他看到白森森的骷髅。

为什么、为什么?

荀靖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许想,只追逐那个影子。这是房安世的府邸,那个影子像是刺客,他在追的只是一个刺客。

那影子不是谁的影子,更和第五岐无关,只能是一个刺客的影子。

刺客的影子跑入了一处院落,荀靖之追着跑了进去,他看见那个刺客站在墙下,不再继续逃了。

荀靖之立刻搭箭上弓,指向了刺客。就在荀靖之疑惑那刺客为什么止步时,他察觉到了异样,头发几乎倒竖起来——

院落中没有风,但是有杏花花瓣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株老杏树上,埋伏着一只白虎。

他和白虎对视了片刻。

白虎收回目光,从树上跳了下来,他看了看荀靖之,又看向刺客。

荀靖之身上有药气,它不喜欢。

白虎向着刺客转身,似乎下一刻就会扑过去。

荀靖之的箭也指着刺客。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变凉、变得麻木。

刺客站在墙下,手里只拿着一把匕首。

荀靖之看着刺客,熟悉,是的,他觉得熟悉。短短一个瞬间,他心中升起三万个念头,他一个也抓不住。他只能战栗。危险在前、熟悉的影子在前。他害怕,可是他更怕的到底是哪一样?

白虎腾身而起。

他立刻松箭。

弓箭离弦——

刺客毫发无伤,锋利的箭头射穿了虎颈。

荀靖之背后的伤口崩裂,他察觉到有液体顺着他的脊背流了下去,是冷汗还是血?疼。白虎挣扎着怒吼,起身后就要扑人,荀靖之不敢耽搁,立刻又补上一箭。

虎血飞溅。

老虎倒在了地上,睁大眼睛盯着荀靖之,身体不断起伏。

荀靖之胸膛起伏,额上不断冒出冷汗,腿也发软。他只庆幸房安世没有喂饱这只老虎,否则这只老虎用足了力气扑过来,他不死也要被扑去半条命。他见识过老虎扑猎物的可怖场景,虎爪拍过一匹马,爪子刮下一大片血肉,那匹马直接被刮得露出了白骨。

白虎无法再爬起来,荀靖之压下恐惧,忍着疼第三次搭箭上弓,指向刺客,问:“何人派你来的。”话音未落,箭已离弦,利箭射中了对方的衣袖,将对方暂时钉在了墙上。

刺客抽出衣袖。

白虎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声,荀靖之再次引箭指向对方,对他说:“如果再动,你就会死。”

疼。到底是背上的伤口在疼,还是他的心在难受,他感到难以喘息,好像心脏被人攥在了手里。

为什么不说话?

荀靖之问刺客:“你是谁?”他不敢眨眼,看着前面的人,对他说:“摘下面巾。”

刺客抬起一只手,顿了一下,忽然叹了一声,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荀靖之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连手腕都抖了起来。身上到底是哪里在疼,他在害怕,他怕的是什么。荀靖之眼眶酸胀,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别来无恙?什么别来无恙?

刺客身形利落,毫不犹豫地从墙上翻了出去。

空空的院落里,杏花飘落在虎血之中,被血染红。荀靖之站在原地。

别来无恙?他与谁曾经离别。他能期待什么,而他又在无望地期待什么?

他想起春冰剑折断了,他曾问工匠能不能把这把剑续好,工匠问他,为什么要续这么一把剑呢。

续……续,续什么?佛子已经去世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续上吗?

可是他希望续上一段缘分。

他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

可笑的是,他竟然希望续上一段有缘无份的缘分。他竟然会因为一个相似的影子放走一个刺客。

只是影子。

别来无恙,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他耗尽所有力气,能再见的也只是影子。一个佛子的影子。

由他的执念织成的,徒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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