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岐兄,你抱一抱我。”
奉玄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疲惫,嗓子还是有些疼,但是喉中不再干渴了。
不渴……他喝了哪来的水?
他立刻睁眼找佛子,顺便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害怕自己尝出血腥味来。
墓室里黑漆漆的。
佛子闭着眼假寐,察觉到动静,在黑暗里问:“奉玄,你醒了?”
“五岐兄,你……”
“我没事。”
奉玄摸索佛子的手,拉到了佛子的手,想摸一摸他的手腕和手臂,他害怕自己会摸到伤口。
佛子反握住奉玄的手,说:“奉玄,放心,你喝的是水。”他凑过来,用另一只手在奉玄额头上探了一下,发现烧已经退下去了。
奉玄闻到了熟悉的伽罗香的香气。
奉玄仔细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尝到血腥味。
佛子没有像奉玄对他做过的那样,给对方喂血喝,奉玄那时逼他喝血,是因为他不肯吃东西,不是因为他缺水。奉玄需要喝水,水比血更能让奉玄褪去高热。
奉玄问:“好友,哪来的水?”
“雪水。”佛子说,“我上去过了。我们都忘了,这墓室里有棺材板。我把棺材竖起来,踩着棺材上去了。”
在这满地红粉枯骨里,没有一个怨魂,如果墓室里还有鬼魂在,这鬼魂为佛子指了一条出路。佛子在火光里看见了棺材。
棺材太重,佛子没办法靠自己竖起一个棺材,但是在奉玄休息时,佛子抽剑劈了几块尚算坚固的棺材板,叠在一起,架在了侧墓室的墙上。
侧墓室只有一丈高——困住他们的不是这一丈,而是在这一丈之上从墓顶到地面的距离。有棺材板做借力,佛子试了三次,从侧墓室里翻上了地面。
树林里很安静,佛子上到地面上后知道林子有尸群,不敢走远,取了树上的新雪裹在衣服里,又斫了几块冰,就又回了侧墓室里。
佛子尝试着从侧墓室里上到地面上时摔下来了两次,身上青青紫紫,连骨头都泛疼。不过好在青紫色的淤血都可以被衣服遮住,即使侧墓室里有光,奉玄也看不见。
佛子说:“我找到冰块了,匣子已经用冰块围起来了。”
奉玄说:“我不关心那个匣子,不用提它。我只关心你。五岐兄,你真的没有事?”
“没有事。”
奉玄抓着佛子的手,说:“我靠着墙睡了一晚上,浑身都疼。除此之外,我觉得我没事了。你不用再担心我了。”
佛子说:“吾友,不饿吗?”他说着动了一下,从奉玄手里撤回了自己的手,在黑暗中点亮了散碎的棺木。
奉玄的眼睛被突然亮起的火光刺激得发疼,他尽力睁着眼,去看佛子,想确认佛子真的没事。他看清了佛子眼下的小痣,佛子的神色很正常。
奉玄说:“饿,还能忍。好友,怎么把火灭了?我以为你受伤了,吓了一跳。”
佛子说:“我有点儿累,想歇一会儿,又怕自己睡过去,没人看火,火势失控,烧着其他棺材,所以暂时把火灭了。火没灭很久,会冷。”
燃起的火焰明亮炽热。
佛子说:“奉玄,如果你不放心,那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就知道我没有事。”
奉玄于是就认真看着佛子,佛子也看着他。奉玄似乎能在佛子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火光在佛子的眼里摇曳。
佛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很黑。奉玄看着佛子的眼睛,觉得自己几乎要沉溺那沉沉的黑色之中。如果世上有一万深情,佛子要独占六千深情。对视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人们很少将这个动作延长,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奉玄的心中弥漫上来。
奉玄叫了一声“第五岐”,第五岐是佛子的大名,奉玄很少这样叫他。
奉玄忘了从哪里听人说,两个人要是认真对视上一刻,就一定会落泪。所有情绪都藏在人的眼睛里,但是人们往往没有勇气去凝视,那沉重的情绪有时让人不敢直视……很少有人敢让对方就那样看着自己、很少有人敢那么看着对方。
他移开目光,伸手摸了一下佛子的颈侧。佛子看不见自己的颈侧,但是他能看见,佛子的颈侧有一片淤青。
奉玄的手下用力,佛子感到了疼痛,他轻轻握住奉玄的手腕,阻止奉玄继续施力。
奉玄说:“五岐兄,你记不记得,在我们遇见白狼那次,你说我们不该遇见。你说:‘我觉得你遇见我,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来这句话。我害怕你说的是真的。”
奉玄皱了一下眉,滚烫的眼泪滴在了佛子为他擦泪的手上。
奉玄觉得这几天他好像要把自己这辈子的泪都流完了。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呢。他不悲伤,他只是皱了一下眉,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里掉下了眼泪。
他说:“我现在不怕你说的那句话了,我知道那句话是假的。五岐兄,我以前以为自己命里福薄,现在我知道我福不薄,我是有大福之人,三次濒死,三次不死。你要记住,奉玄是有大福的人,你不要怕和他离得太近。我们遇见是最有福的事,你是一个吉星,因为我们两个在一处,所以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佛子没想到奉玄会说出这番话,他只能说:“好。”他说:“好,我一定记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走不过去的恶事。”
奉玄说:“五岐兄,你抱一抱我。”
佛子擦了奉玄脸上的泪,抱住他,说:“奉玄,不要流泪。”
奉玄将脸埋在佛子的肩上,脸上剩下的泪水都渗进了佛子的衣服中,他对佛子说:“我做过很多这样的事,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回想起来觉得面红耳赤。五岐兄,我今天说这样的话,以后哪天想起来,我可能会觉得很可笑,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告诉你。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做朋友,但是我希望你抱一抱我,这样我会觉得心里好受,所以我也要把我这个希望告诉你。五岐兄,我今天再落泪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轻易地哭了。”
“嗯。”佛子重复了一遍,“嗯。”
佛子的心里酸疼得一塌糊涂,软得一塌糊涂。
奉玄很少有示弱的时候。
奉玄对着他哭。
奉玄要他抱一抱他。
——奉玄说得坦坦荡荡。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他就应该说出来。奉玄的心里只有一片赤诚,这赤诚几乎要灼伤佛子。
奉玄将头枕在佛子的肩上,紧紧抱着佛子。长安、卢州……他哪里都不在乎,如果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将头枕在佛子的肩上,就能得到休息。他不在乎别人怎么做兄弟、怎么做朋友。佛子独一无二,他就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这样和佛子做朋友,谁都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