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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桐宫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008 2024-11-20 10:47:54

如眼中钉,如肉中刺

陛下有时会请宗室子弟荀粲带弓为自己守夜。去年中秋之前,荀粲升任校尉,去拜访高平郡王,郡王送给过他一把良弓,他常常带着这把弓。郇王殿下就死于这把弓射出的箭下。

贞和五年,二月初八。郇王暴卒,荀粲身死。

陛下得知郇王暴卒的消息前,正在长江边的丝帐中,给裴昙等人讲太极宫延嘉殿屏风上和桐花有关的《逆水》故事。

想当年,长安渭水之侧,陛下穿绣衣骑骢马,清贵温柔——立马春风之中,他乃是春日裙幄宴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如今他是一位皇帝了。

陛下听着长江的水声,为人讲《逆水》:

南北分裂的两百余年间,南方共经历四朝,曹、卫、吴、沈代兴,朝代交替之际,军队曾多次在句容交战,句容的河水几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不知是南朝的哪朝,句容出了一个渔人。那时句容的河水已恢复成清水色了,一天渔人早起顺着河水乘鹈船去打渔,水上起了大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清水中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

鱼鹰立在鹈船船侧,渔人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花是桐花,于是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他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梧桐树。常言道凤栖桐树,这说不定就是一次见到凤凰、遇到神仙的机会。

如果神仙给他一个长寿枣,他吃下就能长命百岁了,这岂不是美事吗?

渔人做出决定后,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在一处山间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从黑漆漆的洞里走出了出去。

洞外的光亮让渔人眯起了烟,渔人眨了眨眼,没看见神仙和桐花树,只看见了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没遇见预想中的仙姑仙子,家里只有父母和妹妹。

怎么走了半天山路,反而回家了呢。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转过身后,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当他不再寻找山洞,再次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

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早就在兵乱中失踪了。

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回到了自己的村子,然而他发现自己认不出村中的人了,村中人也不认不出他了,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人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陛下说:“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又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

陛下多次重讲这个故事,心中渐渐读出了这故事的含义。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他和八郎说,这是一个和后悔有关的故事,如今他再读这故事,又解得了另一种滋味,那山洞意味着……

黄鹤矶侧立起的锦帐绵延几里,绸子在风中闪动着华光。江水也在风中闪光。陛下在余光中看到有一个人沿着锦帐急匆匆跑了过来,被重重侍卫拦住了。

宫监走过去,去向问跑来的人话,脸色变得和那人一样难看。

陛下在看到宫监问话后脸色变了时,心提了起来,他有些讲不下去《逆水》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不会在二月上旬就回到建业了。

宫监问清楚了消息,强撑着面容,装作无事,走过来后,轻轻唤了陛下一声道:“陛下。”

陛下问宫监说:“……是北方有军报吗?”

宫监或许是想安慰陛下北方还算平安,他挤出一个局促的微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陛下安心,北方没有事。”

宫监微笑着,眼眶不自觉已经红了。

陛下的眼眶也红了,他察觉到一定是出了大事,问:“是建业的消息?”

建业……建业……不会是崇幻有事吧。还是泽晋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别瞎想,或者是哪位留在建业的年老宗亲归去了。

他该早些回建业去,不如明天就回去?

“不是。”宫监说:“陛下……”说着跪到了地上。

随侍宫监下跪,一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宫监宫人跟着下跪。众人齐齐跪倒在了江边。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锦幛在风中闪出寒光,丝绸令人察觉到了冷意。

风是冷的。

陛下对宫监说:“说。”

宫监压着哭腔,试探着开口:“陛下请先节哀。”

好,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

“郇王?”陛下不敢让宫监把话说完,他猜测着说:“彰儿坠马的伤复发了吗?不是已经好了吗?本来朕以为很严重呢,后来连太医都说了,不妨事的,只是淤血看着吓人罢了。”陛下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眼眶中无法滴落的泪水不断颤动,他说:“你……说话。”

彰之不会又从马上摔下来了吧。可是这为什么要节哀呢?受伤了,只要去治伤,就好了。为什么要对他说“节哀”。

宫监说:“郇王殿下不慎中箭。”

不慎中箭。陛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慎……?中箭……?这两个词怎么如此陌生,就如跪在他面前的众人的面目一般陌生。他看不清所有人的脸。

陛下似乎听见裴昙惊恐地叫了他一声。

“陛下!”

裴昙和宫人、宫监全都朝他跑了过来,他在令人舌根发麻、全身发麻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慎中箭?

不慎?

中箭?

陛下自己似乎中了一箭,这是当心一箭。

心口疼。

陛下看见了一些慌乱的影子,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一次次被黑暗吞没。有人在哭,哭声断断续续……在陛下真正清醒来过时,陛下的心口依旧在疼,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师。他已经回到宫殿中了。

跪在地上的人姓卢……对,他姓卢。

陛下开口,问自己最关心的事:“彰儿……”他的声音嘶哑。

录公跪在陛下的榻侧,似乎是哭过,眼中还带着红意,他说:“陛下节哀。郇王殿下于未末时薨逝,朝臣暂时未知消息。老臣已派重军守护殿下生前的居所。”

陛下没听见录公在“节哀”后面说了什么。为什么……?

节哀……?节什么哀。他不喜欢这个词。

为什么……

陛下说:“彰儿。”他挣扎要起身,宫监扶他坐了起来,可他想下榻,他说:“我要去找彰儿。”

录公拦住了陛下,悲怆地叫他:“陛下”他说:“陛下,请保重龙体,朝中还需要您来主事!”

有人跪在殿外,陛下看见了他们的影子。陛下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一个宫人说:“去把郇王请来。把郇王请来。”他说着低头看向抱住了自己的腰的录公。

宫人请陛下穿鞋,陛下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录公依旧跪着。

陛下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流下两道热泪,他哑着嗓子问卢鸿烈:“你……你哭什么啊?”

他问低着头站在角落里的宫监:“你又在哭什么呢?”

他说:“叫阿粲来。”

录公在这时再次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陛下的耳朵里,他的老师的声音显得无比残忍。录公叩首于地,说:“陛下,荀粲疑是畏罪自裁,也已亡故。”

陛下弯下身子,他真想就这样抱住自己——缩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他怎么听不懂卢鸿烈在说什么呢。他无法理解一个活人为什么已经死了。

一个没了,另一个也没了。

是不是他其实也没了?他忽然问录公:“老师,下一个该死的是朕,是不是?!”

录公吓得跪着退了一步。

荀粲畏罪自裁?昨天荀粲还守在他的殿前呢。

荀粲……没了?荀粲为什么没了?

自裁?他犯了什么罪。

孤立无援。

陛下忽然想起“孤立无援”这四个字来,他看着卢鸿烈,又抬眼看宫殿的椽梁,这宫殿多么像一个牢笼——所有的人他都见不到,他只得到一句噩耗。

他是一个皇帝,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到。所有人他都见不到!!

他的心都被人挖空了,等挖空了,他才知道空了。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否只是光影与灰尘的假象,其实世上本来空无一物?空无一物,连他都不存在,他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皇帝,只不过是假象。

遍体生寒。

陛下看录公,如看妖魔蛇蝎,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歹人魔物,而是卢鸿烈么。他本来已经衰弱至极,可是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阵力气,猛地用力将录公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地问录公:“你们其实最想看见朕死,是不是?!”

随侍宫监扶住了随时要摔倒的陛下,陛下下意识对他说:“你去叫彰……”

去叫彰儿来。

他有烦心事,他想叫自己的外甥彰之来。

彰之似乎来不了。

叫阿粲来。

来不了,他们说他似乎是畏罪自裁了。

陛下在原地心口疼得直流眼泪,那他叫谁来呢?他不理解其他人都在说什么。他叫谁来,叫只有十几岁外甥的用宾来吗?怎么这么大的秋浦,没有几个人姓荀……他不该来秋浦。本来他明天就要回建业了。他本不该来秋浦。

长江的水中有一具狂尸。

那只狂尸要是当时把他咬死了,那就好了!

陛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去叫郇王的部下和云麾将军、云麾将军的部下来。”说完颓然坐在了榻上,流着泪说:“老师——”他叫得讽刺。

卢鸿烈的神情哀伤。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做出哀恸的神情,难免令人难过。陛下觉得讽刺,难道他的老师还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需要他的安慰、在他面前痛哭吗?

他说:“老师,朕对你、对你家、甚至对江表世家,不算不仁厚。你弟弟和表妹私通,犯下□□的罪过,下臣告到朕这里来,朕怕你为难、怕你们丢脸,学前代的皇帝,把罪状上‘妹’的改成‘姝’字,只在状子上旁批回别的大臣说是你弟弟好色。这样的例子,朕可以举出无数个!老师,朕真不曾亏待你!

“老师,你来说一说,郇王是怎么回事。你要编,也要编得像一些。别让我太失望。我……经不起再多失望了。我已不是年轻人啦……我经不起折腾了。”

录公跪着说:“陛下,老臣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但老臣在听说消息前,的确对此事一无所知、毫无所知。事发突然……”

陛下忽然说:“啊,我问你做什么。你如果做了事,又怎么愿意和我说呢。你永远觉得你是我的老师。就像来秋浦,你说建业有狂尸,我就能看见狂尸。”他对宫人说:“为我更衣,我要去看看郇王殿下。看看阿粲。”他对着录公抛下一句话:“你总是骗我,你们都骗、我,这次不想再受着了。”

录公说:“人们说是荀粲射伤了郇王殿下。”

陛下勃然大怒说:“不许这么说!”

他斥责录公道:“阿粲没有理由这样做!朕知道你想过什么,你想说然后荀粲畏罪自杀了——或者说,他有罪,所以你们为了为朕分忧,把他杀了。老师,朕就坐在这里,朕要禁军来。”

录公说:“陛下,老臣为自证清白,已叫云麾将军带了禁军守在殿外,郇王殿下的侍臣、所有人证也都跪在殿外。人们说秋浦有狂尸,荀中郎是为此才拉开了弓弦,他们说荀中郎是凶手,老臣只说‘疑似’,老臣势必会帮助陛下还所有人一个清白。”

录公伸出手立誓道:“老臣在今日郇王、荀粲的事情上,绝不知情。老臣在听说此事时,郇王殿下已经中箭,荀粲已经自裁。老臣以庐江卢家起誓,老臣若动过不臣之心,卢家满门抄斩、株连三族。”

宫人请云麾将军荀用宾和他的两位部下入殿——

卢鸿烈没有说谎。

卢鸿烈是个能臣,他已经替陛下考虑过了诸多事情。陛下心想,老师不愧是老师,他们相知几十年,老师让他放心——这种放心如今让他感到恐惧,卢鸿烈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可以拿捏住他。

用宾年纪小,大概是隐约听说了消息,又不敢确定,神情黯淡惊惶。陛下看见了用宾身侧的两个武将,身形魁梧的武将让他的心里稍稍感到安稳,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抹去脸上的泪水,对用宾说:“维摩,等一等你随我去见你哥哥。”

维摩,用宾的小字是维摩,陛下将用宾当成一个孩子,用宾也的确只是一个孩子。

陛下说:“叫殿外的人都进来。朕没有事,朕什么都不怕。人们和朕说,郇王今天见了荀将军。郇王殿下为什么去见荀粲、谁看见了荀粲的弓。查。”

查。

趁他还没死、趁他神智还算清醒,查。

他的确是做了一个被分去了权力的皇帝了。卢鸿烈,他的老师,已让他失望至极。他没有叫录公起来。他不知道荀粲有什么立场和彰儿发生冲突。狂尸,狂尸真是一个好的借口。有些人的心,比狂尸可怕得多。

狂尸是不是其实活在人的心里呢。录公想让它们从心里出来,它们就出来了。陛下看着群臣进殿问候自己,臣子中有不少门阀子弟,忽然想笑,他想狂笑出声——

一切都像是假的,不过是光和声音连成的幻影。

光落在陛下的身上,录公一直跪在地上,阴影覆盖了他。所有在殿外等着问候陛下的人在进殿后,都看到了战战兢兢跪在一边的录公——

陛下前所未有地对一小块黑暗、黑暗里的录公,感到了憎恶。

录公,如他眼中之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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