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十月初三夜中,韦衡回营。范宁郡郡城中的佛光普照寺敲了一百零八声钟,钟声传遍四方。
韦衡带兵守住了范宁郡全境。
范宁郡内下了第一场雪。范宁郡郡守的妻子拿出丈夫一年的俸禄,在长悲山下的佛窟中点燃蜡烛,为亡者祈福。
奉玄和佛子去长悲山下看了灯海。长悲山下的佛窟自大前朝时开始开凿,经前朝穆宗、文宗、英宗三代女帝盛世,北地佛法大盛,长悲山下的佛窟规模更加宏大,佛像上一度贴过金箔。色消金残,佛像如今只剩下了石头的颜色。
前朝英宗的女儿是许朝太.祖的高祖母,许朝建立后,朝廷曾两次以国家之名重修石窟,奉玄听说除此之外,寿安皇太女还曾私人出资重修佛窟的佛像,因此很想去看一看那些佛窟。隆正十五年,寿安皇太女痛失爱子靖之,在巨大的悲痛中,太女出资,下令重修北地佛像,希望以此纪念爱子的离去,范宁郡的佛光普照寺得到太女的资助后继续重修了长悲山的残损造像。
长悲山最大的佛像释迦牟尼像在前朝桓宗灭佛时被砸断了——那佛像历时六年才完成开凿,精美而巨大,然而头颅和半个肩膀在佛难中被砸毁,至今未能重修。
前朝的桓宗是英宗的兄弟,六十七岁登基,登基后下令砸毁长悲山下英宗为怀念母亲文宗而修建的释迦牟尼巨佛。桓宗恨了母亲一辈子,也恨了姐姐英宗一辈子,下令砸毁佛像后,他亲自去了长悲山下,看着匠人凿去佛像的眼睛、耳朵、口、鼻,看着巨大的佛头坠落。
随后桓宗赐死了自己的妹妹襄城公主。
如冬室热,其相轻微,而余势强,说名为恨①。长悲山下,自有长恨。
佛子陪奉玄去了长悲山下。白天才下过雪,天色渐黑,世间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忽然,前方金光大盛,现出了黑白之外的第三种颜色。
长悲山石壁上,百余间佛窟透出烛光,佛窟中巨大的佛像被烛火照亮,似乎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令人依稀想见百年前的宏伟盛况。灯火不止亮在空中,也亮在水上,长悲山下的佛窟前有一块水泊,平静无波,名叫镜泊。
释迦摩尼像的佛头就坠落在镜泊中,镜泊水浅,失去了耳朵和眼睛的佛头半露出水面。金光闪动,烛火和山壁上的佛像倒映在镜泊中,石像、石像倒影生成了两种色幻虚实世界。
奉玄站在了长悲山下,四丈高的菩萨低眉下望,在金光之中,他抬头看时,忽然感受了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人生在天地之间,如稊米处在大仓之中,自神佛观之,人的欲望与烦恼是否太过渺小,人自身是否又总为太过渺小的自身所困。
奉玄并不信佛,然而当他见到人力开凿出的巨大佛像时,突然明白了何谓小大之辩。困于小则不知大,以我心观天地,天地局促,以天地之心观天地,足以超尘拔俗。人生烦恼心、欲心、色心,灭烦恼心、欲心、色心。
震撼过后,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向前徐行,低处的石壁上似乎写了梵文佛经,痕迹磨灭,看不清晰,佛子看了片刻,说刻的是《维摩诘经》:释迦牟尼说佛国不在远处,就在眼下,佛弟子舍利弗观看眼下,只见地上遍生荆棘沙砾,于是以为佛国不净,释迦牟尼答舍利弗:“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②人心不净,秽恶充满,不能见佛国功德庄严。
走着走着,奉玄发现几个佛像身后的大光相石刻上都凿有几个方正的洞,那洞是以前插柱子用的:匠人在石壁上凿出方洞,插上木柱,可以借此为佛像搭出遮风挡雪的长棚。一百多年过去,木头早已朽坏,佛像的莲华大光相上就只剩下了空洞。
无数烛火因从佛窟外吹过的风而微微闪动,一些高处的佛窟中的蜡烛在风中熄灭了。范宁郡还在戒严之中,长悲山下几乎没有游人,几个守灯的僧人遇见奉玄和佛子,叮嘱他们二人不要往没有灯火的地方走,那里怨气重,说完就去重新点燃蜡烛了。
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走了没多久,看到前面堆了一些无法拼凑重修的石像残骸,或是戴着璎珞的肩颈、或是只剩下结跏趺坐的腿的莲座,后面立着一座重修碑。佛子怕奉玄大病初愈,走路不稳,先迈过碎石,然后拉着奉玄走了过去。奉玄提灯笼细细看了一遍碑文。
碑上有一段碑文说寿安皇太女额外出资,让匠人修复了一尊三丈高的菩萨立像,那菩萨头上的宝冠残损,宝冠正中本来应该有一个小阿弥陀佛,然而皇太女要匠人在重修时将阿弥陀佛小像换成了一只蝉。
奉玄不太了解佛门的造像,刚才见过的几座菩萨像头上雕刻了宝冠,但是只是华蔓冠。佛子修佛,奉玄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问他,他问佛子:“好友,菩萨的宝冠正中刻阿弥陀佛,有什么说法吗?”
佛子回答:“那种宝冠叫化佛宝冠。阿弥陀佛发愿建下西方极乐净土,菩萨宝冠上刻阿弥陀佛是为了表示菩萨接引生死,将带人前往无上极乐世界。”
“刻蝉呢?”
佛子说:“我没见过。”他想了想,说:“刻蝉或许有高尚其节、光明重生之意,这倒也很贴切。陈思王《蝉赋》称鸣蝉‘皎皎贞素’,蝉在地下隐居多年,一朝破土,展翼高飞,餐风饮露,淡泊寡欲,最后蝉蜕人间,始终不染尘埃。”
在佛子说自己没见过刻蝉的宝冠时,奉玄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刻蝉……与佛门无关。蝉与道门关系密切,道门有时将得道称为蝉蜕。荀靖之没有去往极乐世界,“荀靖之”这个名字已经消逝,奉玄不再拥有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身份,如同一只鸣蝉蜕去了旧壳。石像凝结了一个过去的片刻,留住了那个片刻——当寿安皇太女让人将阿弥陀佛换成鸣蝉时,是如何怀念自己的幼子的呢。
一位母亲如何怀着最好的祝愿怀念自己不能相见、不能相认的骨肉。
奉玄忽然觉得眼中一片酸涩。
佛子发现奉玄脸色不对,问:“吾友身体不适?”
奉玄说:“酸风射眸,只是风太凉了。”他说:“我想去看看那座蝉冠菩萨像。”
“我也想看一看,我们一起找。”
佛子和奉玄走出了佛骸石堆。
三丈高的大像应该很容易找到,然而奉玄和佛子沿着石壁下的长道走了许久,一直没有看到蝉冠菩萨像。
太阳落山后,地上融化了的雪水结成了冰。镜泊的水面中也渐渐凝结起一层薄冰,烛光倒映在水上和冰面上,随着风不停地吹过,光点越来越少。
佛子说:“我去找看守的僧人问一问。”
奉玄抬头看向漆黑的山壁,说:“不必了。我猜蝉冠菩萨像就在这里。”
山壁上搭着高大的木架,底层的木架上带着血腥味。当尸疫发生后,有人逃到了长悲山下的佛窟附近,或许那些人本来就是修缮佛像的匠人,想要顺着修缮佛像的木架向上攀爬,但是死在了架下。
奉玄说:“这里应该死过人,石像也还没修好,所以没有点灯。”
佛子握住木架,使力拽了一下,发现木架立得很稳。他说:“我们上去看看。”
奉玄向上看,黑漆漆的石壁之上,一弯纤细的新月挂在空中。
“好,我们上去。”他将灯笼的手柄插在腰后的绦子中,随佛子爬了上去。
夜半风凉,奉玄和佛子爬过一层一层石刻衣褶,衣褶的线条流畅,似乎正要飘起。爬到佛像肩部时,奉玄的手已经被夜风吹凉了,身后灯笼中蜡烛的光随着风吹不停摇曳。佛子站在一层竹木板上,站稳之后等奉玄爬上来,接过灯笼向上照去。
石像的头部几乎与佛子等高,当火光照过去时,菩萨的脸亮了起来。双眉弯如新月,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垂着双目俯瞰世间——雕像过于巨大,当黑暗中的灰石被照亮后,巨物的压迫感逼得奉玄和佛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就处在菩萨眼皮底下。
奉玄定了定神,借着烛光,看清了石壁上雕刻的繁复火焰圆光、菩萨像的厚大耳垂——石壁前架起高架,是为了修复菩萨像断掉的左耳垂。这是一尊很美的石像,石像经受了多年的风雨侵蚀,脸上近看凹凸不平,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奉玄再向上看,菩萨的一头长发被一只宝冠束起,宝冠被修补过,后补上的石头的颜色有些淡……
一只精致的蝉刻在宝冠正中。
灯笼中的烛光跳了几下后熄灭了。
在黑暗之中,高居半空,奉玄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正身在一场梦中,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现实与梦魇的交界混沌模糊,在神佛慈悲的目光下,肉身的疲惫感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坠着人的魂魄,让人无法飞升,让人长久地停留在一场幻觉中。
宝冠上的蝉的影像随着烛光的消灭而消失。那轮廓似乎还停留在奉玄的眼中,让他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只蝉的样子。风吹起母亲的袖子,母亲的身上有瑞龙脑的香气,烛光似乎又隐隐亮了起来,亮在奉玄的意识深处,在管弦声里,奉玄看见了哥哥和阿翁,他看到哥哥时吓了一跳,原来人可以长得那么像么。
他们长得像一个人。如果他们有同一张脸,那他到底是谁?
佛子叫奉玄:“奉玄,你还好吗?”
奉玄回过神,“嗯”了一声。
佛子问:“你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
奉玄说:“没有,只是有些累。”
佛子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佛子的手在奉玄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说:“不该出来的。你又烧起来了。”
奉玄只是觉得很累,没想到自己发起了低烧,他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不冷?”
“我不冷。”奉玄问:“好友冷?”
佛子说:“不冷。你忘了,刚才摸你额头时,我的手是热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后就是菩萨的头。身下镜泊中倒映的灯火闪烁不定,有如星辰坠落人间。
佛子问奉玄:“吾友刚刚在想什么?”
“想那只蝉。我曾经见过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说出了母亲的谥号……谥号无比清晰地提醒说出这个谥号的人,被称呼者已经逝去。他说:“我以前姓荀。”
云平荀氏,国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为什么拜入了佛门?”
“我母亲本来就是佛门的人,我拜入佛门,每年与母亲在佛门住三个月。”佛子的母亲是枕流药师,他说:“我母亲早年就遁入了佛门,与我父亲只是结下了一道露水姻缘。我母亲本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说:‘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③,我母亲遁入佛门后,撇去一身虚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许多。我父亲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长男。”
奉玄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与佛子先交过生死,随后才知道对方的身世,世上原来也有这样的朋友。奉玄说:“与母亲住三个月,剩下的几个月要和父亲住吗?”
父亲。佛子提起了父亲,奉玄才想起来“父亲”。他没有见过父亲,因此不知道如何怀念……连追忆都追忆不得,或许贺兰奢最明白其中的滋味。
奉玄的父亲在他和哥哥出生前就去世了,奉玄听宫人说,自己的父亲很敬爱自己的母亲,为了和母亲结亲舍弃了爵位。曾有宫人说奉玄是遗腹子,奉玄不知道遗腹子是什么意思,只记得阿翁听见之后发了好大的火,直接摔了手里的玉杯斥责道:“八郎的父亲是为国战死的、为让你们活着战死的!”
彰之,靖之。彰国威,靖国难。荀彰之、荀靖之这两个名字里含着奉玄的外祖父和母亲对奉玄的父亲的追思。奉玄的父母合葬在成陵。
佛子说:“有时我在山上住很久,或许会住上八九个月,然后才回家和父亲一起住。我父亲脾气很好,我母亲说,她因为我父亲脾气好,才肯喜欢我父亲。”
奉玄记得枕流药师很爱笑,他没怎么见佛子笑过,他说:“好友的性格像父亲。”
佛子说:“可能不像。我父亲去世了,我很想他。”
佛子说他很想自己的父亲。韦衡说佛子杀了自己的父亲,贺兰奢也这样说,奉玄忽然觉得,提起父亲,就像在剜佛子的伤口,那种疼意似乎也出现在他的心上。他按着佛门的说法,对佛子说:“百年之后,人事成尘。等你我往生极乐,总能再见到想见之人。”
佛子似乎笑了一下,或许笑得很无奈,又或许有些苦涩,他说:“我不往生极乐。”
作者有话说:
①如冬室热,其相轻微,而余势强,说名为恨。——《阿毗达磨顺正理论》
②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维摩诘经·佛国品》
③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后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