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雪狗勾
雪下越大,韦衡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
韦德音晚上去看韦衡,没有说让韦衡起来。韦衡跪着,韦德音心中亦不好受。天气寒冷,韦德音被寒气刺激得咳嗽了两声,韦衡看着姨母走过来,听见她咳嗽,虽然跪着,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想去扶住她。韦德音看了面色惨白的韦衡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眼里带上了泪光,她恨韦衡自作主张,可是她也就只有韦衡这一个外甥。韦德音心中沉痛,气恼地斥责韦衡:“韦衡,你做事之前,多想想自己的命!”
韦德音直接叫了韦衡的名字。
韦衡被冻得唇色青紫,几次昏死过去,昏醒之间神智昏沉,脸上的神情早已麻木,忽然看见姨母,瞬间觉得委屈,眼睛也变得酸涩,他想对姨母说什么,或许是想辩解,或许是想让姨母保重身体,却终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叫了一声“姨母”。
韦衡跪了一天,嗓音沙哑。
韦德音听他叫了一声“姨母”,说:“韦衡,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你还知道你是我外甥。你办事之前,不想卢州百姓的死活,你也但凡想一想我呀。”
韦衡看姨母眼里有泪光,不知为何害怕起来,他不怕韦德音骂他,唯独怕伤了姨母的心。他想去碰姨母,又怕惹姨母生气,伸了手又缩了回来,说:“外甥混账,给姨母添麻烦了。”
韦德音从来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她看韦衡想拉自己的袖子,又看他把手收了回去,不自觉嗓音也哑了,说:“你也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你惹了大祸。”
韦德音身侧的侍卫看韦衡脸色极差,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韦衡披在身上,韦德音红着眼眶说:“他自己都不要命了,你管他做什么。”
“你说说你……”韦德音声音哽咽,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她微微偏头,审视自己的外甥,似乎隔着眼前的韦衡看见了十几岁的韦衡。人怎么就这么大了,韦衡长大了,会办事也会惹祸,其实韦德音不需要韦衡立什么功,如果他是废物,她也不会生气,他能安安稳稳活着就行了。人养一条狗尚且会为狗伤心,何况韦衡是个韦德音看着长了十年的大活人。茫茫天地之间,韦家只剩下了韦德音自己,韦德音气韦衡做事冲动,却更怕自己保不住他——今年二月,韦衡刚刚因为带军进入幽州被太子处罚。
韦衡脱下侍卫给自己披上的披风,说:“外甥没事,姨母别难过。”
“你跪都跪不稳了,再跪就要死在雪里,还要瞒我,说自己没事。”韦德音叹了一声,说:“起来吧。”
韦衡跪了一天,粒米未进,跪着已是勉强,只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动了一动,差点就要摔倒在雪地里。韦德音让身边的侍卫拉了他一把。韦衡站起身,眼前一黑,立刻被侍卫扶住了,韦德音说:“你就在范宁镇军府养病,养不好病,不许出府。”
韦衡去抓韦德音的袖子,叫:“姨母……”
韦德音抠开他的手,说:“好好养病。”
韦衡知道自己惹了祸,然而这祸的后果不用他来扛。韦德音要韦衡跪了一天,直让他跪得发起高烧,将他软禁在了范宁的军府中,随后替他担下了所有罪责。
太子之怒,有如雷霆,重逾万钧,这怒气最先发泄在妫州主将陈嘉灿身上。妫州乃是东北大州,被前朝称为北方太仓,有“北靠山,南连川,五万亩山、五万亩滩、五万亩粮田”的说法,太子听说陈嘉灿划出尸疫道之事,叫察院连夜派人赶赴妫州彻查妫州内务,陈嘉灿有过,妫州刺史也不能逃脱干系,陈嘉灿无能,妫州欺上瞒下!*
太子剩下的怒气全都攒在了卢州韦德音身上,一时不便发作,便在心里狠狠又给韦德音记了一笔,叫人彻查妫州内务时千万留意和卢州有关的事务,一有异样之处,立刻上报。
崔琬远在陈弋郡,他虽然不喜欢韦衡,却没有落井下石为难韦衡,事情发生后,除了给韦德音写信,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趁机向姨夫参奏韦衡。
韦衡许多年没有生过病,在雪里长跪,跪出了一场大病,烧了三四天才清醒过来。
韦衡发烧,被困在屋中养病。高勒本来应该帮韦衡遛狗,然而高勒走路困难,就将冲雪托付给了奉玄——高勒常常跟在韦衡身边,韦德音恨高勒没能劝阻韦衡,让高勒自己去领罚,高勒领完杖责,就只能趴在床上了。
韦德音在范宁郡住了三天,安置好妫州流人后,亲自护送抚子内亲王去和戚屏、崔琬汇合,离开了范宁郡。韦德音与魏国公、第五内相皆有交往,来到范宁郡后,听说第五岐在范宁,特意与他见了一面。韦德音事务繁忙,奉玄有意避开她,也恰恰没有见到她。韦德音和抚子内亲王离开后,奉玄牵着冲雪走到城外,放开绳子让冲雪跑了半个下午,等它跑得尽兴了,这才带它回去。
走进府门,奉玄替冲雪解了绳子。高勒尝试着下地走动,走路一瘸一拐,冲雪看见高勒走路,学着高勒一瘸一拐走路,被高勒骂了两句,在高勒面前又装瘸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跑了,奉玄追着冲雪跑到了韦衡的门前。
冲雪蹲在韦衡的门前,歪头看着门。奉玄捏了捏冲雪的耳朵。冲雪看向奉玄,垂下耳朵装作自己没了耳朵,奉玄收回手,它的耳朵瞬间又立了起来,眼巴巴看着奉玄,于是奉玄又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想要敲门,冲雪直接拱开屋门进到了屋子里。
屋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韦衡不喜欢在床上老实躺着,于是在一把摇椅上躺着,闭着眼睛哼歌,奉玄听见他哼了一句“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①。
山川修且广,韦衡却只能被困在卢州。
韦衡身侧立着一扇立屏,那屏风很有趣,画着一个躺在屏风前的小睡的人。屏风上画的屏风是一扇四折围屏,四折画了“生”“老”“病”“死”四事,自一个小童画至一座空碑。睡在屏前的人似乎正在梦游其中,一一经历生死,又或许正被困在其中,无法解脱。空碑寂寞无语,碑前老树横生,形如虬龙,挣扎着想要突破画纸。
冲雪钻到韦衡身前,用头去拱他。
摇椅慢慢地摇,韦衡依旧躺着,却睁开了眼,揉了冲雪一把。
屏风附近的香炉中燃着安神香,风将袅袅香烟吹散开。
奉玄这就打算出去。
韦衡说:“风冷,关上门吧。”
奉玄关上了门。
韦衡说:“怎么不理哥了。”
奉玄不想说话。他看不透韦衡,在长悲山上,有几个瞬间,他觉得韦衡从来没有考虑过抚子内亲王的死活,内亲王活着好,死了更好——他们一起死了,就没有知道韦衡到底做了什么了。
卢州军救下了八千妫州流人,韦德音将流人分散开,为了防止他们在熟悉的地带聚集作乱,让士兵带他们分别迁到了离长悲山很远的郡县。那八千个流人里,没有李延龄的子女,李延龄的其他子女死在了长悲山上,韦衡杀了李延龄送来的两个儿子。
韦衡让贺兰奢一定杀了陈坪。
韦衡气色虚弱,长发未散,挽着发髻,身上只穿了两层中衣和一件灰蓝色的莨纱袍子。他从摇椅上坐了起来,问奉玄:“这屏风画得好看吗?”
奉玄说:“你为什么杀了李延龄的儿子?”
韦衡说:“我不能留下恨我的人。”
韦衡说:“尸疫是天灾、是人祸,人们恨室韦人,因为室韦人屠城,所以有了尸疫。奉玄,你知道为什么尸疫结束不了吗?”
奉玄说:“因为狂尸很凶猛。”
韦衡像是听奉玄讲了个笑话,呵呵笑了起来,他说:“因为这是天灾,也是人祸。有些人太蠢,有些人太聪明。以前有人以贼养兵,拥兵自重,现在有人用尸疫……李延龄这样的人太聪明,我必须要斩草除根。”
奉玄听不懂韦衡话里的意思。
韦衡看了一眼屏风,扭头对奉玄说:“我小时候活在关外的草原上,七八岁时,见过一个耍苟利子的人。草原上把演傀儡戏称作耍苟利子,那耍苟利子的人还会画画,耍完苟利子就画草原上的山和河。我娘带我去看耍苟利子,我看完耍苟利子又看他画了一下午画,他给我看他画的关内风光,洛阳、长安……很久很久,我以为,关内的山后就是长安,长安旁边就是洛阳。我娘曾说她在长安住过,经常看傀儡戏,我以前不知道长安什么样,就以为长安也像草原,周围都是旷野,我就那么想着,经常神游其中。等我看过傀儡戏、见到了画上的长安,就对我娘说,我以后想耍苟利子,然后画很多的画,把长安画下来带回来给我娘看,给我娘演傀儡戏,让她开心。后来我娘没了,我也忘了自己想要耍苟利子,想要到处走一走。”
韦衡说:“我不是一个从小就心怀大志的人,活着活着,我就遇见了很多事……越来越多人死在我手里,我也真是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韦衡说看不清自己,奉玄也看不清他。奉玄忽然发现,他和韦衡并没有多么熟悉对方,其实他们认识的时间也并不长久,只有短短几个月。韦衡心狠之时,他感到身后发凉。
奉玄说:“等高勒的伤好了,我就要走了。”
韦衡问:“回山吗?”
奉玄说:“去看海。”
韦衡曾经让密探去找佛子想要找回来的割剑,密探回他:那把剑的确在关外出现过,一个放羊的人捡到了那把剑,卖给了铁勒商人,自此那把剑下落不明。铁勒商人东西游荡,佛子知道割剑难以找回,也就不想再去找它了。
佛子不打算出关,有了空闲时间,问奉玄要不要去看海。韦德音送抚子内亲王和崔琬、戚屏汇合后,就会离开,戚屏会送他们去沧阳郡。奉玄想去看海,也想去沧阳郡送抚子内亲王最后一程,和内亲王认真告别,最后决定和佛子一起前往沧阳郡。他没有见过海。
韦衡说:“你要是想看海,应该和我姨母一起走。卢州有尸群、有狼,你自己走,很不安全。”
奉玄说:“我和我的友人一起走。”
韦衡垂手摸着冲雪,说:“你们带几个士兵一起走。走吧,去看看海,看看山。鹿施郡附近有龙门所,驻有重兵,你们可以从鹿施过,那里很安全,然后从龙门所往东走。”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有没有想过内亲王会死在长悲山。”
韦衡说:“凡是冒险,就会有出现意外的风险。我对你说,去妫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你还是答应了,你那时想过自己会死吗?如果你可能会死,其他人也就可能死。”
奉玄说:“你是不是觉得内亲王死了也很正常?”
韦衡说:“其实我不在乎她的死活。奉玄,我有时候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
内亲王死了很正常,韦衡欺骗内亲王和菩娘杀了李延龄的所有子女也很正常。韦衡的心有时候很冷,这心可以在对着他自己的时候也很冷。
韦衡岔开了话题,说:“奉玄,年底你要是还在卢州,就去龙海郡吧。龙海郡过年会打铁花,在铁光里舞龙,那很好看。铁很贵重,龙海郡一年只打那一次铁花。”
奉玄说:“我不想看。”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再和韦衡说话,他感到茫然。韦衡静静坐着,褪去了一身武气,看起来有些虚弱,然而奉玄觉得他很陌生。奉玄说:“心准哥,你休息吧。”说完就走了出去,关住了屋门。
作者有话说:
①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陆机《赴洛道中作》
* “北靠山,南连川,五万亩山,五万亩滩,五万亩粮田”历史上说的是妫川平原(现实里的妫川和故事里的妫川的地理位置并不完全对应)。周伯琦记载其地“地衍沃宜粟,粒甚大,岁供内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