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四月初一,高平郡王在家休息,未曾去石头城轮值。长公主去了一趟高平郡王府。长公主换了发髻的样式,她梳了流行于隆正年间的高髻,以金钗绾起生出了白发的头发,用浓黑的眉黛画出短而阔的蛾眉,眉间点了金色花钿。
到高平郡王府后,长公主摘下了帷帽,荀靖之看着自己的姨母,忽然想起了母亲——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姨母身上如此强烈地看见母亲的影子。
他的姨母梳起高髻,披着披帛,久违地穿了大袖衫。宗室之人的衣物有常服、吉服、行服和雨服之分,长公主在南下后,忙于公务,已经有很久没有穿过大袖衫常服了。暗红底绣着宝相花的裙子、一重重轻纱大袖衫……最后披上一件粉绫大袖衫。粉色是庄重的颜色,只要人足够庄重,任何颜色的衣服都能衬人。
隆正年间,女儿在眉间画绿色的花钿、涂绿色的口脂,将眉毛描成各种样子,穿儿郎的圆领袍……一个气魄盛大的时代,可以包容各种妆容,而不会将之斥责为“服妖”。*
长公主穿的衣服、描画的妆容、发髻的样式……令人想起隆正风流。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在时间的镜子中折出微光,在陌生的南国土地上投下自己的影子。
“八郎,不必行礼。”长公主走入屋中,叫了荀靖之一声,让他不必给自己行礼。
第五岐也在高平郡王府中,长公主和他并不陌生,长公主可能是宗室之中除了荀靖之之外,最熟悉第五岐的人。
第五岐行礼,长公主颔首还礼后,看了看第五岐的脸色,说:“眼下青黑,没睡好。”
第五岐说:“多谢殿下的关心。”
长公主说:“下午睡一觉,你没什么事,那就好好休息。我不是在建议你睡觉,而是在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你这样做,我不这样要求,你且不休息呢。八郎也要注意身体,说起来你们也大了,但是我看着你们啊,总觉得你们是孩子。我们入座吧,都别站着了。”
几人入座,姨母是长辈,荀靖之将主坐让给了姨母,和第五岐都坐在了侧面。
长公主叫了一声“阿岐”,说:“我总算能放心叫你一声‘阿岐’了,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也和你姑母交好,私下里,你把我当成长辈就行了。要你担了那么久男宠的名声,是我委屈了你。”
第五岐在面对长公主时,按照武家的礼仪,口不称“我”,而是自称名字,以示对高于自己之人的尊重,他说:“岐感谢殿下的厚爱。岐并不委屈,是殿下因为岐负担了不该负担的名声。殿下正值盛年,应该备受爱慕与崇敬。年岁不会只给男子带来智慧,殿下的智慧与刚强不输给任何人。岐对殿下,有一腔对长辈的敬仰。”
长公主笑了笑,对荀靖之说:“‘长辈的敬仰’,八郎可听见了?你的朋友当我是长辈,我当他是小辈,他说这话,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你就要安心,不要因为我和他之间本来不曾存在过的关系而觉得尴尬。你这朋友啊,也不知道是像谁,是像第五家的人,还是杨家的人呢——我以往见他外祖,觉得国公温文尔雅,就算是驳斥人,也不让人生气。人说我不该有男宠,可是又想着借我往上爬,他们不知道,在我这里,是没有捷径的。而我处理我的内务,比那些老头子处理得好多了。”
荀靖之说:“八郎和姨母、朋友之间没有误会,八郎多谢姨母对五岐兄的照顾,姨母比我心细,处处照顾我,又在大事上帮我们拿主意,是独一无二的好长辈。姨母说了让五岐兄睡觉,我一定看着他,让他好好休息。”
长公主对荀靖之说:“阿岐回来了,你也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再当我的伤心外甥了。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我知道这人呐,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日子不好过。我庆幸我有女儿,你妹妹是我的贴心小袄。你是你母亲的儿子,脾性又好,我重视你,不过我们这对姨甥当得太客气了——也罢,你身边有了知交好友,我能稍稍放心了。”
然后她对第五岐说:“阿岐,第五家是武家,和荀家一荣俱荣,况且,孝和皇后也出自你家,恭哀皇后又是你姑祖母,所以我们都是自己人。你和八郎交好,这是天意,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能做朋友。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听,不过是实话:人的情义、意气在年少时和年青时最为纯粹,年岁增长,知道了往后的路不好走,梦想受挫或破灭——于是当年同行过的人纷纷走散了、变心了,别说朋友之间不再熟悉对方,可能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人是很容易变心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可能都看不出什么,但是没准第十年里的哪一天就变心了,所以我要你记住我之后的这几句话,不论过多少年都不要忘记,就算以后有恼怒的时候、有拔刀相对的时候,也要留下一念,想起这几句话:你还年少时,我外甥对你不错,请你珍惜我外甥对你的义气,记住他的好。”
第五岐回答长公主说:“殿下,岐一定记得,绝不会忘。西北兵乱后,外族屠戮公卿,岐之母家安德杨家未曾离开长安,族中遭逢国难,而父家在东都……又逢变故,岐之一生,与我朝命运相共。岐到建业后,孑然一身,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恨意又刻入骨中,有时竟有已活成鬼影之感——然而郡王在找‘第五岐’,于是岐知道自己还活在现世,与现世有所联系,不是活在无间地狱中,不曾变成饿鬼。‘第五岐’因郡王和殿下而复生,这个名字里印着郡王的痕迹,岐此生不会改名,此生都会珍重郡王的义气。”
长公主因为第五岐的话而动容,轻叹了一声,“不容易啊,阿岐,你过得不容易。可我还是要你发誓。”
第五岐起誓说:“岐对天立誓。”
长公主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长公主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她是经历过人情变故的上位者,在几次大起大落后,她终于走到如今的位置上,她明白威严的含义——比起人情,她更看重威严。
威严和命令往往比人情更加坚牢,人情温和如水,也容易像水一般流逝——而威严更像是一种敲打,持有将命令刻入骨中的力量。她关心自己的外甥,而她又位高权重握有威严,因此,她要为他的外甥动用这种东西,命令并且提醒第五岐:牢牢记住一些事情,不要忘记。
荀靖之换了话题,问长公主说:“姨母是从宫中来的么?如果是的话,不知道舅舅怎么样,舅舅还好吗?”
长公主回答荀靖之说:“是,我是从宫中来的,我会在宫里住一阵,陪陪你舅母。姑嫂之间,近些年不常相见了。深宫不比王府,以往年轻时,我们感情很好,见面也多,年纪一岁岁见长,本以为该更自由些了,没想到见面反而更少了。我和陛下是兄妹,我住在宫中,也陪陛下说几句话。你舅舅这一阵心里不好受,夜里睡不着,精神不好,我看他吃完药后才出了宫。你舅舅让我来看看阿岐,他不好受,他说阿岐更不好受,毕竟阿岐认识那个人很多年了。”
那个人,假房安世。陛下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只用“那个人”代替。
长公主向身侧的侍女示意,侍女向第五岐呈上一轴卷子。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阿岐,收下卷子吧。不久之后,朝中会为你办封侯礼,你的衣服已经快要做好了。卷子上写了封侯礼的过程,封侯有五奏五拜,致祭拜、跪受封拜、起立拜、索印拜、辞退拜。你看一看卷子,到时候行礼,心里也有数。不过也不用紧张,你曾受封过,应该知道行礼时,会有礼部的人跟在你身侧提醒你,出不了什么差错。封侯的事,你可以客气,表面上推辞一下,做出谦虚的样子,但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推辞。”
“岐……”
长公主抬起手,示意侍女将卷子放在第五岐身侧的几案上,然后对第五岐说:“你先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不要推说自己年轻,受不得侯爵之位。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来劝你不要推辞的。我先不说权力,只说你的以往,你以前就受封过县侯,本来就享有侯爵的尊位。你南来之后,我力主重新为你封侯,要有确实的封地,陛下也是这样想的——而你必须接下这个爵位,这不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也是要你与荀家共进共退,是要第五家——一个与荀家息息相关的高门武家——再次负起责任,这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朝还有武家在,武家还是高门、还有无限荣光。”
长公主说话时,拔下了一支头上的錾金发钗,放在了案上,她用指尖触摸钗头的花纹,道:“我今天换了隆正年间的衣饰,这支发簪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发簪,我戴起它时,竟然有落泪的冲动……太久了,已经太久了,朝中没几个人敢提‘北方’,一提起北边,录公他们就要说什么‘明夷之败大伤国力’、‘恐惧祸水南引’、‘恐惧建业空虚外族偷袭’之类的废话。北方变成了不可提起的地方,说了仿佛就是犯错,可是我们是北人,我们该提起北方——陛下需要一个重提北方的契机,而第五岐重新封侯,会是这个契机的开始。”
长公主对跟随自己一起来高平郡王府的宫人说:“我特意带你来,为我吹一支篪曲吧。武家有三雅,武雅射,骑射乃武家本色;文雅诗,以诗修观照万物之情,以尊生;乐雅笛,以笛修沟通天地之心,以止杀。在乐声中,武家以笛为第一雅、以篪为第二雅、以尺八为第三雅。”
宫人应道:“是”,自竹匣中取篪。篪是一种横吹的乐器,音色文雅低沉,似埙又似箫。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你与房安世说话时,我就在门外。现在我要说一说他提起的话。阿岐,或许他的话中,有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我令宫人吹一支《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篪乃是乐中第二雅,其声比笛沉郁,比尺八清越,一支篪曲恰如我的心境,这支篪曲既是怀念武家的荣光,也是怀念我的过去。我的话说给你听,也说给八郎听。权力之路,并不好走,我已走在这条路上了,其实你们尚未真正踏上这条路。”
作者有话说:
* 《尚书》: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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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高平郡王曾经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忍辱在持戒之后、在精进之前,六如比丘尼有所答。第五岐以“柏中水”一个男宠的身份出现,他没有觉得这个身份下贱,坦然接受,是“忍辱”后的“精进”,这也是崔琬、假房安世等人输给他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