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雨一直在下,室内显得有些黑暗,即使还是白天,如果要在室内读书或对镜梳妆,依旧需要点灯。霉苔暗暗在雨意中蔓延,楼阁的木梁散发出潮湿的木头的特有的气味。
雨水顺着芭蕉叶落到地上,汇集成流,渗入土中。虫子在土中鸣叫。小虾蟆和青蛙到处乱跳。
雨虽然下着,但是天气并不凉爽。荀靖之醒过来的时候,第五岐已经醒了一会儿了,他没急着起来,侧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柄竹编扇子,不快不慢地给荀靖之和自己扇风。荀靖之伸手拽第五岐的袖子,说:“累。”
荀靖之不是说自己累,而是怕第五岐扇扇子手累。
荀靖之一拽第五岐的袖子,第五岐的袍子动了一下,袍领下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牙印——当荀靖之想咬第五岐的时候,他是真的下得去嘴的。
第五岐说:“不累。天闷,奉玄都睡得出汗了。”
天是很闷,南方初夏下雨的时候不起风,薄汗贴着肌肤,潮湿黏腻……雨越下越令人窒息。
第五岐曾经说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荀靖之想,五岐兄确实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是鬼,也会感受到天气的闷热,会亲自拿起扇子扇风。
他用手去拨扇子的流苏穗子。
流苏穗子是凉的,握在手里很舒服。
第五岐把扇子给了荀靖之,荀靖之不打算扇扇子,起身喝了一杯水后放下扇子,抱住了第五岐的腰。第五岐衣袍是用四经绞罗的素罗裁剪成的,丝绸衣料在雨中微微泛起凉意。
习武之人得有很好的腰身,第五岐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的身手足够敏捷,腰当然也是很好的。他的腰瘦而有力,荀靖之抱住他的腰,有时候会察觉到危险——他意识到,其实他很难压制住他的五岐兄。
第五岐不像鹿,像逐鹿的豹,身上蕴藏着力量,他绝不是轻易就会被人压制住的人。不过第五岐很少反抗荀靖之。荀靖之说第五岐像佛经中温驯的鹿:荀靖之要摁着他,他大多数时候就让他摁着,他要是不愿意被摁着了,敏捷地翻个身,也就脱身了。
荀靖之要咬第五岐一口,会实实在在下嘴去咬。第五岐不怎么咬人,但是会在荀靖之身上留下可以藏在衣服下的吻痕。吻痕本来已足够暧昧,又被衣服遮住,于是变得暧昧而隐秘,荀靖之穿好衣物出门,一旦衣服动了,他就会想起第五岐,一个唯有枕衾知情、和他保有秘密的第五岐。
旧伤隐隐作痛,荀靖之抱着第五岐,在他颈侧蹭了两下,他蹭得光明正大,蹭完了枕在了第五岐的肩侧。第五岐换了熏衣的香,不再用鬼头雪了。
第五岐很清楚荀靖之喜欢闻什么样的香气,他换掉了鬼头雪,如今熏衣的香名叫“寿山”,是一种以伽罗香为主的香料。
第五岐被荀靖之蹭得颈侧发痒,等荀靖之不动了,他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抱住了他,说:“还困吗,要不要再躺下睡一会儿?”
荀靖之说:“不睡了。”
第五岐能感受到自己颈侧荀靖之的呼吸,气息触碰到他的脖子,让他那一小块肌肤微微战栗,“那起来?”
“不起来。”
不想起来,想就这样再休息一会儿。
雨丝连绵不绝,这场雨似乎不会停下了,雨会永远落在芭蕉肥大的叶子上。窗外的绿意阴沉湿润,人也被这种绿意浸透。
荀靖之被第五岐抱在怀里,他搂着第五岐的腰,在第五岐的肩上枕着,雨落在了屋外,没落进他的心头,只是从他眼前不停地坠落。左手的旧伤痒而微疼,荀靖之枕着第五岐,忽然想起来“爱不释手”四个字。
他又暗暗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他以前会觉得自己不好色呢?色不只是色`欲,色和贪恋有关,他如此贪恋一个活生生的第五岐。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如此喜欢肌肤相触时的感受、嘴唇贴在肌肤上的感受。
年轻人温热有力的身体、勃勃跳动的心脏。
——任取任求的第五岐。
雨似乎下大了,雨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变急了。荀靖之在第五岐的腮边亲了亲,抓着第五岐的衣服让他陪自己躺了下来。他枕在了虎枕古琴上,拿过扇子,给第五岐和自己扇风。
雨声哗哗作响,偶尔会有雨丝飘到他的脸上来。
荀靖之的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手上扇着扇子,闭上了眼睛。他抄《隆正文英》雨部卷时,见文人写:雷轻雾密,困和雨睡。困和雨睡……第五岐就躺在他的身侧,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第五岐动了一下,丝绸衣物发出轻微的声响,下一刻荀靖之感受到了凉意——冰一般的凉意,在他颈侧碰了一下,凉得他睁开了眼睛。
荀靖之问:“是什么?”
第五岐说:“猜猜。”
“冰?”荀靖之说:“是冰吧。在哪儿呢?”
第五岐不说话,荀靖之去抓他的手,他拉过来第五岐的手,掰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两个手里都没东西。
冰放在榻上会化,五岐兄不把冰拿在手里,还能把冰放在哪里呢。荀靖之问:“你把冰吃了?”
第五岐说:“没有。”
荀靖之捏着第五岐的下巴,亲吻他的嘴唇。
第五岐被荀靖之亲得不敢躺着了,坐起来后,伸出一根手指,抬了一下荀靖之的下巴,说:“奉玄,你闭上眼,我把东西给你。”
荀靖之也坐了起来,老老实实闭上了眼,他感觉到第五岐拉起了他的左手。第五岐似乎从榻侧端起了瓷碗,然后又放下了。
手上一凉,荀靖之立刻攥住了被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
像是第五岐的翡翠手串。
荀靖之打算睁开眼,看看是不是手串,没想到第五岐捂住了他的眼。凉,手里的东西不算太凉,而唇间有冰的凉意——第五岐喂荀靖之吃了一块冰块。
荀靖之笑着拉下第五岐的手,他含着冰块,感受到舌根处渐渐变得冰凉。凉丝丝的。
他说:“我就说有冰块。”
第五岐笑了笑说:“冰都快化完了,就剩这一块了。你睡着的时候,侍女来添香,给了我一碗冰水。我睡前把手串放在榻侧了,挨着冰碗,翡翠变凉了。”
荀靖之把第五岐的手串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向屋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放在地上的衣袍已经被叠好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了旧衣服的旁边。
琵琶静静在垫子上放着。
天气湿热沉闷,翡翠的凉意一点一点退去,荀靖之说:“好友,我们起来吧。要不我们晚上该睡不着了。”
“好。”
荀靖之和第五岐终于换上了衣服,站到了地上。
第五岐走到屋门处,打开了屋门,屋门处的碧琉璃珠帘因为他的动作晃动了几下,琉璃珠互相碰撞,珠子细小,发不出清脆的琉璃碰撞声,只发出的“沙沙”声响。雨声从门外传了过来,显得更加清晰。
荀靖之走出屋子,屋中光线黯淡,屋外的芭蕉叶颜色碧绿,猛然看到,几乎有些刺眼,他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了一汪雨水。
第五岐说:“屋外凉快么?”
荀靖之说:“还不如屋里呢。出汗出不尽兴,吹风却又没有风。”
第五岐走出了屋子,站在荀靖之身边,说:“我们没有一起经历过夏天。在北方,下雨的时候,奉玄都会做什么呢?”
“夏天呀,六月是雷声普化天尊显圣之月,乃是雷斋月,我和师父一起打坐、抄经,练习持咒。在堂庭山,事情大都要靠自己做,仲夏的时候,午后的大树底下比屋子里凉快,我有时候会和师兄在扫叶台那棵梧桐树底下坐着,给自己纳鞋底。师兄说师姐不会纳鞋底,师姐说自己会给人看病。”荀靖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以前是一双要缝衣服、纳鞋、收割麦子的手,说:“我以前会自己缝衣服、做自己的鞋底,有时候会收麦子。”
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们说要一起来南方,没有一起来,但是我们都在南方了。如果有一天,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到北方,如果……如果我能放下一切荣光,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
如果……荀靖之已经过了十六七岁的年纪了,他不会再说“一定”了。他已经明白,很多时候,他不再代表他自己了,责任和无数人的性命、前途一齐压在他的身上。留在建业,他有时会生出一种困兽之感,他发誓自己要回到北方、许朝必须统一南北,他希望这天下回到他母亲监国时的天下——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逐渐掌握住权力,他也必须握住权力。
荀元钧死了,荀永隆死在他的怀里,他会不断为了权力付出血的代价,当他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那么,在以后的某一天中,他真的能舍下他的付出了无数代价握住的权力吗,他真的能舍下他以血换来的荣光、名声吗?
而他又能要求第五岐舍下一切吗?
在过去的几年中,荀靖之渐渐领悟到,要做出决定,需要的不仅是做出决定的那个片刻,更需要一直走向决定的毅力。
他喜欢第五岐,喜欢不是他说了:是的,我爱慕他、我喜欢他,然后就可以置之不理的事情。不只是爱慕,他对第五岐的感情,如果只归结为喜欢,那太轻薄了。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一遍一遍问自己,是否要放下,不放下,因为他选择了爱慕——更因为他选择了第五岐,所以他必须一直记得。
他希望回到北方,所以他要出任郢州刺史,他逼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必须往前走。
权力之路也将是这样。权力不是某一天他福至心灵,说自己能超然放下了,就能放下的东西。他必须时时质问自己:该怎么做?
他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开始发愿,如果他愿意放下——
是否会有那么一天,有他可以放下一天,他放下了,周围的人也同意他放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第五岐会愿意陪他一起走吗?
第五岐说:“一斩一切斩,奉玄……这是一个无明的世界。如果你要走,我会斩断一切,包括我们的过往。我和你再无负累,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吧。只有我和你。”
荀靖之点了点头。
如果。
他看着从天而落的雨丝,他怎么能忘了五岐兄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未来能有那么一天的话,那真是很好的事情,很好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