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
五月下旬,许朝朝廷公布了朝中的人事调动:自六月十五日起,许朝将开始在全境征兵,集结北伐大军;季秋九月,北伐将士将从北扬州和郢州东部出征。第五岐封正五品官,出任北扬州前部督,在北扬州带兵;当阳郡王荀彰之升为亲王,被封为郇王,担任征北将军,统领郢州、北扬州一切北伐事务。
朝中一切事务以长江下游为重。地隔长江,分为南北,建业在南扬州,出征之时,许朝境内剩下的下游驻军必须要保证南扬州的安全,因此,有必要重新布局:南扬州西面的吉州改名宣州,武家子弟崔涤本来在朗州担任副将军,如今由朗州调任至南扬州西面的宣州,与越州、明州二州武将共同拱卫南扬州——而高平郡王即将出任越州刺史,兼任越州镇军将军,加安东将军,督越州、宣州、明州三州军事。陈公绥出任越州司马,帮助高平郡王处理越州事务。
陛下的叔父长沙王和录公的女婿、毗陵周家的周春霖一同镇守长江中游;陛下的外甥、长公主的儿子荀安流从郢州调至荆州,在江陵郡督上游军事。*个人无力反抗世界的动荡,时事的潮流要将人们冲散开,本来就在外州的荀家人,大部分还在外州,而留在建业的荀家人,也即将分散:
原明州一裂为越州、明州、泉州三州,原朗州被划分为朗州、吉州两州,临湘侯荀叔冕将到新划分出的新吉州任职,在吉州督吉州、泉州军事。位于荆州之南的大州黔州被重新分为黔州、矩州二州,哀太子儿子的孟北侯被加封为矩阳郡王,去了矩州——矩州山多地少,瘴热湿毒,乃是南蛮之地,矩阳郡王接受了任命,苦中作乐说:“小王也是太胖了,小王这一去啊,回来肯定就瘦了。”
矩阳郡王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回不到建业了,他在去矩州的路上水头不服,患了软脚之疾,刚到矩州又被毒蛇咬伤,三天后就去世了。幸或不幸,年轻的矩阳郡王是在北伐的命令发出后,最先去世的宗室子弟。
往后,一个接一个荀家子弟,都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陛下也将为这场北伐付出血的代价。百姓无辜,与荀家一起遭难,当战争开始,早死不一定是一种不幸。
在贞和四年五月末时,战争尚算遥远,只向一个朝代隐约投下了它的阴影,还不曾切实到来。高平郡王处理完石头城的事务,将公务交托给了新任云麾将军、长公主的小儿子荀用宾和自己原来的部下曹霸。
高平郡王无法将公务只交托给用宾,用宾今年年岁还小,只有十六岁。用宾出生于隆正十七年,那时他的姨母寿安皇太女还在世,为他起了“用宾”这个名字——“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①,用宾是一位公主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封了侯爵,寿安皇太女期待他成为一位有德的诸侯,以身作则,宾服于天子,光大社稷。
用宾在八岁那年被夺去了侯爵的身份,成为了庶人,十一岁时,又被册立为侯爵。在十六岁这一年,他离开了母亲的庇护,来到建业陪伴自己的姐姐,作为侯君,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五月二十五日那天,高平郡王陪用宾去了一趟佛寺,为怀孕的泽晋祈福,希望泽晋能在九月平安诞下子嗣。长公主说过,怀孕是女人遭罪,泽晋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要跟着泽晋姓荀。录公不愿意,说生了女儿可以姓荀,要是儿子,还是得姓卢的——长公主噎了他一句:国姓不比你卢家的姓高贵吗?
其实在录公这样的人的眼里,国姓的确比不上他们自家的姓氏。云平荀家才崛起多少年——连六十年都不到。他们卢家在荀家成为天下的主人之前,已经存在名声了。荀家现在不是也在借庐江卢家的力么?
卢是贵姓。荀家是一时之贵,卢家是永世之贵。
用宾去瓦官寺许愿:姐姐生一个女儿,和他一起姓荀。
姓荀……这将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没人知道。
五月二十八日,梅雨已停。裴昙的舅舅、新任越州司马陈公绥离开了建业。他将和高平郡王一起处理越州的事务,得到越州去赴任,他不喜欢坐车、也不喜欢骑马,觉得骑驴最舒坦,但驴比马走得慢,所以他比高平郡王提前一步动身前往越州。
高平郡王打算在五月三十日离开建业。高平郡王要去越州的会稽郡,宣城崔家的崔琬将和高平郡王一起离开建业,他也去越州,要到越州的吴宁郡任职。
二十九日下午,崔琬去高平郡王府找高平郡王,想着在离开建业之前,和高平郡王一起去寺里挂一个平安符,没想到高平郡王没在家。高平郡王府的侍女蕴真说郡王在宛春侯家,郡王去宛春侯家取自己的青象琵琶了。
崔琬听了,把折扇拿在手里敲了敲,笑着说:“我看宛春侯家比高平郡王府更像高平郡王府。”随后问蕴真郡王收拾好行李了么,蕴真说收拾好了。崔琬离开高平郡王府后,去了一趟第五岐家。他想,第五岐不久之后也要离开建业,既然都要离开建业,那就一起去求符嘛。
第五岐住在城东延巳里。崔琬的家仆敲了门,递了名帖,第五岐的门人向第五岐通报了一声崔琬来了,不久之后,崔琬就被放进了第五岐的宅邸。
高平郡王荀靖之的确在第五岐家里,崔琬来的时候,他正在帮第五岐和婢女收幔帐,崔琬来了,他站在胡桌上,和崔琬打了个招呼,拿杆子摘了高处的铜钩,他把杆子给了婢女,第五岐扶着荀靖之从胡桌上跳了下来。
一个婢女抱着帐子,另一个婢女帮她把从高处落下来的帐子收进了她的怀里。第五岐过一阵要去北扬州了,主人不在家中,家中再挂着那么多帷幔,也不过是白白落灰罢了,不如收起来。
崔琬说:“郡王,我今早起来,感受到了一些离别的伤感。明天就走了,郡王不失落么?您不在自己家,不知道人会以为您下个月才去越州呢。”
婢女请荀靖之洗手,荀靖之的手上沾了灰尘,他洗了手回崔琬道:“我对离开建业不感到特别的失落,或许因为建业是伯玉的家,不是我家吧。我之前一直在郢州住着,建业府邸里又出过一些小问题,我就很难把我的府邸看成是自己的家了。”
第五岐到了建业后,高平郡王就不太喜欢在自己的府邸住着了。
崔琬向第五岐行简礼,问他:“侯君明日送郡王离开建业么?”
第五岐回他道:“我送郡王到南扬州和越州的边界。”
崔琬笑了笑,说:“那其实也是送我嘛,我和郡王一起走。你们两个郎才郎貌,我现在觉得我该和陈公绥陈大人一起走,免得妨碍了你们两个。”
第五岐淡淡地开了个玩笑,顺着他的话问:“崔大人觉得我和郡王谁是‘才’谁是‘貌’?”
第五岐上次问差不多的话,捏坏了崔琬的折扇。崔琬低头一笑,既想起来“柏中水”这个人,又想起来了更早的事情,他说:“第五公子和我说过:‘天生丽质没办法。’第五公子天生丽质,当然是有貌的。我崔琬有才。”
他问第五岐:“第五公子既然会送我们,那送到南扬州南边的时候,我们不妨在夜里喝一杯酒吧?一旦离开建业外任,在这几年里,我们就很难再在建业相聚了,我确实有些感伤。我怀念一场北方的夜饮,不如我们再效仿一次过去,在夜里联诗饮酒,然后作别。”
第五岐说:“崔大人有雅兴,我一定奉陪。”
崔琬问荀靖之:“郡王呢?”
“好。”荀靖之问崔琬:“不过伯玉兄找我有事么?我听门人说你是来找我的。”
“明天我们要走了,我想问问郡王,要去寺庙亲自挂一个平安符吗?请一个铜符,亲自挂在树的高处,风吹一次,就攒下一次‘很快回来’的功德。上次我离开建业,是要去长安,我母亲带我去挂了平安符,后来我回来了。”崔琬轻轻叹了一声,“不过回来算不上太好的事情。”
他抬头看向荀靖之,说:“郡王,处在不同的阵营中,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您不必怀疑我希望天下统一的心,我不只是门阀子弟,我还是科举入仕的士人,在许朝,我有自己的骄傲。我有时候在暗中想,如果我们还在长安,其实会更好。我的眼里有过的是整个许朝,不是仅仅是南方的这一半土地。”
“伯玉兄有心了。”
崔琬问第五岐:“第五公子一起去吗?您不久之后也要离开建业了。或许我们下次再见,不会是在建业,而是在洛阳——我希望我们会在洛阳见面,我还没去过洛阳呢。但是,还是挂一个平安符吧,北伐平安,您会带兵凯旋,回建业述职。”
“谢谢崔大人的心意。”
崔琬和荀靖之、第五岐说话时,再次感受到了清早起来感受到的离别的情绪。他是体验过离别的人,他在年少离开建业之前,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自己在长安一住就住了将近十年。
崔琬在长安陪姨母哀太子妃看皮影戏时,听过一段《踏摇娘》戏文: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②
金碧辉煌的长安……
西控三大边州,西域诸国来朝;南达巴蜀,可伐吐蕃;东扼关西、关东分界之处,一旦出关,所向披靡。
长安乃是一个朝代的心脏。
长安,这是崔琬自年少时起,就寄托了壮志的所在,为此,他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卢仲容等偏安一方的门阀子弟相比,崔琬对长安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然而如今长安成了什么样呢?有文士说“怀安却羡江南鬼”③——现在身在北方,连做鬼都做不安稳。
崔琬是乐于看到北伐的,他有壮志,这壮志与一个南北统一的国家有关。
建业,他绝对放不下;可是长安,也曾收留过他的心魂。
傍晚时,崔琬和荀靖之、第五岐一同去大护国寺挂了平安符。黄昏时分,倦鸟归巢,崔琬顺便给崔涤挂了一个平安符,他在挂平安符时没有许愿北伐会成功,只许愿战争早日结束。他觉得许朝的北伐一定会成功——
就像鸟会归巢,许朝会回到北方。
作者有话说:
① 《周易》
② 《大明宫词》
③ 《秦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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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图:长江如同一个w,w最左边的高点是荆州的江陵,中间的高点是郢州的夏口,右边的高点是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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