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辞水府出,犹带龙宫腥
奉玄被吓了一跳。
王钟膝行几步,牢牢抱住奉玄的腰,向奉玄哭着说:“少将军要我死啊,公子!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五十三了,还有两年就能回家了,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向少将军求求情!”
奉玄看向高勒。
高勒对王钟说:“松手,不松我这就把你的手剁了。”
“随便伤人犯军法!”王钟依旧死死抱着奉玄。
奉玄对王钟说:“你松开手,我会听你说话。”
“公子呀,你别骗我!”
奉玄拉住王钟的手,只觉得这个老兵的手冰冷粗糙,他说:“我不骗你。”王钟的手松了,奉玄将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了下去。
高勒说:“说吧,我看看你说点什么出来,都不够丢人的。”
王钟嗫嚅着对奉玄说:“公子,我藏了一坛酒。”
高勒瞪了王钟一眼,他的眼本来就大,再一瞪人,王钟被吓得立刻说:“我向别人卖酒!”
酒。奉玄想起来在博庆郡崔涤见韦衡时,韦衡对崔涤说故人相见可以饮酒,他会替崔涤守一晚——奉玄以为韦衡说那句话的重点在于他会替崔涤守着,现在想想,那句话的重点或许在于,韦衡同意了让崔涤喝酒。奉玄问:“饮酒违反军法?”
王钟连忙辩解:“公子,我没喝呀!!”
“冲雪都被你叫醒了。”韦衡从主帐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坛子,道:“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少将军,我、我我没有喝,一滴都没喝呢!”
韦衡似乎并不生气,语气平淡地说:“你向高重三卖酒,高重三说你藏着两坛酒,我离开之后,一坛你卖给了他。这一坛,要是高重三不举报你,你就喝了,连封都开了。”
韦衡将手里那坛酒交给王钟,让他亲自拿着那物证,然后对他说道:“王钟,你当军法是玩笑,还是当我韦衡是玩笑?”
王钟忽然开口:“少将军,我保证不喝!我不喝啦!这坛酒您收着。”
“我收着,我怕别人觉得我监守自盗。高勒,既然王钟记不住事情,你就替王钟向客人解释解释,为什么卢州军无事不得饮酒。”
“是。”高勒对奉玄说:“隆正十九年岁末,原卢州主将饮酒,贻误战机,导致卢州三城失守,七千将士不战身死;乾佑元年,原卢州副将出关追击室韦因达罗部,于岩山小捷后带军队痛饮,不料因达罗部早有预谋,趁夜来犯,副将所带军队全军覆没,关外岩山营地失守。卢州地广人稀,耕种吃力,酿酒耗费米粮。韦将军成为主将后,为了保证军民粮食供应,在民间下限酒令;同时在军中下令:所有人无事不得饮酒,大捷之后,三日内不得饮酒。”
韦衡问:“饮酒者,如何罚?”
高勒说:“士兵杖十杖,有官阶者,一阶加三杖。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
韦衡对王钟说:“王钟,我不替你收着这坛酒。你要是保证不喝,可以倒了它。喝了或者倒了,你选完了,就告诉我你该领多少杖。”
王钟哆嗦着说:“高重三都爬不起来啦。少将军啊,我老啦!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杖责,杖责之后,就成了废人了呀!您这是逼我死!”
韦衡说:“酒不是我逼你藏的,军法不是我逼你犯的。你要是一口气喝了酒再领罚,我倒是敬佩你是条汉子。”
王钟被冻得不停地流鼻涕,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情急之下将那坛酒往一旁站着的奉玄手里塞去,说:“公子,这酒我送你啦,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军中人,这规矩罚不着您!少将军,我不喝,真的不敢了!三杖下去,我的尾骨就得断了,您饶我一条老命吧,我被征军多年,只想再回家看一眼媳妇儿和家人。六年,整整六年,我没回过家。”
奉玄接住了那小小的酒坛。卢州这地方,过得太苦了,上次到卢州,奉玄没有进入驻守卢州的军中,没有察觉出这苦楚来。奉玄没有喝过酒,奉玄的师兄虚白散人曾对他说:“天下无杜康,徒增许多烦恼。无事时饮酒,使形神相亲,有事时则聊以浇愁。”酒可以使人暂时抽离这世界,不必时时清醒。
在卢州,清醒时未免过于苦涩。朝廷禁止卢州军自行屯垦,卢州的军粮并不充裕;近些年,为了补充卢州在尸疫中失去的人口,朝廷多次向卢州迁来囚犯,迁来的既然是囚犯,大多数便都是穷人,卢州穷上加穷。这军中无人过得不苦涩,幼者想家、老者思归,骷髅想要被安葬、野鬼想得到超度,治理卢州的人也心力交瘁——戚屏录事不过刚刚四十岁,头发已经熬白了一半。
韦衡看着奉玄接了酒坛。
浪费酒水者罪同饮酒者,如果王钟要自证自己不会喝这坛酒,他就要把酒倒掉,然而倒掉与饮酒所得的惩罚一样。奉玄对韦衡说:“心准哥,如果我插手此事,会不会妨碍你办事?”
韦衡淡淡地说:“将领不靠罚人立威。你要是想帮他,倒省了我为他出棺材钱。”
奉玄看了看那名叫王钟的老兵,王钟的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泥土,被风吹动。他看向韦衡,说:“这坛酒我会喝,他不会把酒倒在地上。你要如何定他的罪?”
“你要是喝了,他就只有向高重三卖酒的罪,罚饷。”韦衡说:“不过,奉玄,你要想清楚,这是一坛烈酒。”
王钟擦了擦眼泪,看着奉玄。
奉玄说:“我想清楚了。”
王钟咣咣磕了两个头,奉玄立刻扶住了他。
韦衡看着奉玄,“喝吧。”
奉玄打开了酒坛的塞子,闻到了酒气。他闭眼将烈酒喝了下去。所谓烈酒,入喉即有火烧之感,奉玄没喝过酒,硬逼着自己将那一坛酒都喝了下去,一道火似乎顺着他的嗓子直接烧到了他的胃中,让他只想呕吐,连开口都困难。
“喝完了。”奉玄倒过来酒坛,坛中已经没了酒。天地好像转了起来,奉玄觉得胃中那股火流入了四肢百骸,让他连脸皮都变得滚烫。
韦衡看着奉玄的脸色,对高勒说:“扶他回去,让代旺守一晚上。”
奉玄刚想说自己没事,迈步时却觉得步子不稳,似乎踏在了云上。高勒扶住奉玄,将他扶回了营帐。
奉玄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吐了很多次,吐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了苦味,代旺好像说了一些话……他说其实八月来卢州最好:八月卢州的草很绿,草里开花,马在草上奔跑,好汉们外出打猎;八月的早上瓠子开花,瓠子就是葫芦,开白色的花,开的时候带着露水,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花……他想回家,他家里种了瓠子,不必回南方的悬瓠城,他只想回有父母姐弟的地方,可惜他全家除了他都死在了罗源郡的一场尸疫里。
奉玄吐得胃疼,代旺给奉玄温了一壶水,问奉玄当修士是不是很清闲,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想开了,舍身入了道门。
为什么,在一片眩晕里,奉玄漱过口,喝了一杯水,他记不起为什么自己要入道。好像是因为……他命里必须要这样。
到处都在旋转,奉玄似乎回到了太极宫的承香殿。阿翁弹完琵琶哈哈大笑,从傅母怀里接过自己的八郎,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氍毹松软,舞剑的宫人的脚踩在上面,发不出丝毫声响。几只金狻猊压在氍毹的角上,防止氍毹在宫人舞动时被扯动。金狻猊喷出细细的香雾,狻猊的肚子可以打开,那里藏有一个香炉,只要燃上香粉,烟雾就会从狻猊的嘴里喷出来。
舞剑结束后,阿翁叫宫人们坐在氍毹上休息,传渤海国术士表演幻术。
渤海国术士拿了一个青玻璃钵,对人说,人们能从钵里看见自己的以后,有宫人问自己以后会不会出宫嫁个好郎君,术士但笑不语,奉玄的阿翁说:“那你不要问他,来问朕,你有喜欢的人,朕可以替你指婚。”那询问的宫人的脸红得像开了桃花,众人笑成一片。
殿中重归安静之后,术士要所有人都看着那青玻璃钵里的水,不可出声,然后讲起了故事:
从前赵地有一位叫琴高的书生,在一个寺庙借住,寺里的和尚要他帮忙舀水,于是他接过青玻璃钵,去井边舀水。那时刚过雨季,水井里的水位很高,几乎要溢出井来,书生站在井边,一伸手就能舀起一钵水,然而就当他将钵靠近水井时,隔着透明的钵底,忽然看见了井底的世界……
奉玄看见了摇动的水草,碧绿或青绿的水草,比人还高,茂密而柔软,叶子有如长带、有如凤尾、有如松针,六个手捧蜡烛的女子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手中的蜡烛比日光还亮,她们宽大轻盈的衣衫在水中飘动,雾绡轻裾好像是鱼的尾巴,等她们走近了,奉玄才看清,原来她们手中拿的蜡烛是一支支红珊瑚,珊瑚在水中静静燃烧着,发出金红色的光。奉玄跟在她们身后,在水中晕眩地向前走,看到了远处的山。
许多山,一重一重,奇峰特起,其中一座山的形状像极了许朝疆土的形状,珍珠如土,堆积在山下。云雾之中,一张人脸从那座山间伸出,身披道袍,颈上生有鳞片。巨大的蛇身盘绕在山上,奉玄发现那蛇尾竟然是从道袍下伸出的,他忽然感到害怕,那人首蛇身之人对他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还不领悟吗?”奉玄猛地回头,向四面看去,因过于年幼而恐惧得大哭起来。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还是在风中,无边的珍珠下隐隐约约掩埋着骷髅,不知何时长出的几株巨大的珊瑚树颜色如血,如同心房外不断蔓延的脉络,交错着向上生长,似乎要笼罩住青灰色的怪山,将那许朝一般的山石吞没。
那蛇身之人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归于黑暗。青玻璃钵发出“铛”一声清响,一场梦隔了十一年,奉玄猛地惊醒。
还不领悟吗?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①。琴高已乘鲤鱼去,自神仙观之,世间只如一滴露水,为何……不肯入道。
作者有话说:
①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的一梦,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的尘土。——周作人译《平家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