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犹豫已经令我心满意足
风吹雪散,天地之间弥漫着的雾气被血染成了淡红色,奉玄以一当十拖住山匪,旋踵之间,佛子杀死一个山匪,抢下了谢云翱的马。谢云翱的马是一匹名马,这种马因毛色棕黑有如熊罴,被称为熊毛。熊毛马脾性刚烈,不待佛子驾驭就向前奔去,佛子挥剑卸下单人马鞍,翻身上马,将缰绳缠在一只手上,用力勒住缰绳,马匹前蹄腾空半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大雪之中,佛子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奉玄,把奉玄拽上了马。
奉玄借佛子一拽飞身上马,旋身坐在佛子身后,烈马躁动不安,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奉玄只得抱住佛子。佛子知道奉玄已经坐稳,加鞭策马,马匹吃痛,沿着白茫茫的雪野向北狂奔而去,将十几个山匪甩在了身后。
凛冽的风从奉玄耳畔猎猎刮过,奉玄的黑发被风吹散,衣袍也被寒风吹起。他回头看去,山匪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他们手中的刀发出寒光,寒光闪烁,显出追逐之态。
佛子说:“山匪还在追。”
赤黑色烈马放蹄狂奔,奔跑渐渐平稳。奉玄转回头,他稍微松开抱着佛子的腰的手,道:“在追,一时追不上。”
佛子咳了一声,“他们想报仇……不出幽州,我们并不安全。”
奉玄看见佛子的手上多了一抹刺眼的血红色。佛子身上的血腥气遮住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伽罗香香气。佛子用左手控制着缰绳,奉玄觉得有些不对——奉玄多用左手使剑,对左右更为敏感,他知道佛子习惯用右手。佛子穿了一身黑袍,看不出血迹,但他身上一定沾染着的血迹,其中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血。
奉玄说:“友人,你受伤了。”说着去接缰绳,他碰到了佛子的手指,佛子的手凉得厉害。
佛子并不硬撑,松了手让奉玄控马,“不是大伤。”
“伤在何处?”
“肩上。”
奉玄看向佛子的右肩,佛子外袍的右臂上绣着团金宝相花,顺肩流出的血迹将半朵花团染成了红色。谢云翱那致命一刀劈下来的时候,佛子丝毫没有闪躲,因此得到机会杀死了谢云翱,谢云翱的刀被奉玄挡住,刀尖扫过佛子的右肩,割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佛子受伤之后,又强行抢马、拉奉玄上马,伤口撕裂得厉害。
“不是大伤?”奉玄不自觉皱了一下眉,“什么算大伤。”
佛子又咳了一声,“你离开幽州,我自会养伤。”
“我离开,你……”
熊毛马认识回鸟发山匪寨的道路,想要回山,奉玄坐在佛子身后,佛子背着剑又受了伤,他隔着佛子本来就不好控马,一时来不及和佛子说话,强行拽住缰绳要马匹改了道,一直顺着山势向北奔去。
鸟发山绵延百里,黑马自山下疾行,渐渐将宣德城甩在了身后。
雪越来越大。不必作战,又骑在马上,奉玄很快就感到了寒冷,他的衣服几乎被雪打湿了一半,拽着缰绳的手在寒风里疼得有如刀割。
佛子说:“我累了。在前面,你把我留下。”他的声音不像以前,微弱了许多,语气里的坚定却没有变化。
奉玄单手抓住缰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佛子的颈侧,他的手很凉,佛子轻轻偏了一下头。奉玄没有摸佛子的额头,在风雪中,额头被风吹凉,摸了也摸不出温度,他探过佛子的体温后发现佛子发起了低烧。
奉玄对佛子说:“你累了就靠着我。”谢云翱的窝心一脚踹得奉玄的心口一直隐隐作痛,他不顾疼痛用双手拽住缰绳,虚抱住佛子,“找到房舍,我们先避雪休息,否则我们都得死在雪里。”说完夹紧马腹让身下的马加快了速度。
梨云垂空,马蹄踏雪,赤黑色烈马冲进一片枯林,惊起数点寒鸦。奉玄和佛子出城时已将近正午,不幸遇上谢云翱,一场恶战后,太阳渐渐偏西。
枯林外有一处村落,奉玄看到屋舍,策马向着村落行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村。村口有一处破庙,他下了马,扶佛子下来后拴住马,两人用寒雪洗过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奉玄折下一段木枝,借木枝挽了一个发髻,自己在前,让佛子在后,一同走进庙中查看情况。
奉玄以剑端顶开前殿半开的殿门,借着天光看见殿中放着一口棺材。棺材钉了棺材钉,安置得很好。庙中有棺材并不是稀罕事,外乡人死在异地,无法落叶归根,死后便常常暂厝在寺庙中,等待被同乡带回。奉玄知道宣德郡前几年生过尸疫,猜想这村落大概是因为尸疫渐渐荒废了,村中没了活人,死人当然也无法被运回故乡,只能一直留在庙中。
前殿中供着一尊铜像,身披甲胄,手持金刚杵,佛子说是塞建陀天的铜像。殿中东西两面墙壁上画着壁画,一面画的是罗刹鬼躲在帝释天身旁盗取塞建陀天的佛牙舍利,一面画着塞建陀天降服罗刹鬼追回舍利。
奉玄绕到殿后查看时,忽然看见塞建陀天铜像后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他立刻拔出刻意剑,那手却不动了。奉玄走到铜像后,发现那里藏着一具尸体,早已风干,或许是因为他开门后殿中吹进了风,尸体又向下掉了几分,露出了一双手。
奉玄将干尸从铜像后搬出,放在地上,找了一块褪色的缎子盖住了它。佛子的伤口疼得厉害,为了分散痛意,他问奉玄:“吾友,你不怕么?”
前殿中没有其他活物的声息,奉玄点燃了一堆柴火,“不怕,我倒是觉得它亲近。生死有如来去,它不过是比我早去一步,现在即使在我身旁,也不会再害我。”
天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①。《庄子》外篇中,庄子问道髑髅,援髑髅枕而卧,梦中髑髅答庄子之问,道:“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许多事只是活人在乎,死人不在乎。
奉玄看着那尸体,心想殿中两生两死,四人生死相对,倒也不寂寞。他以为佛子在意那具尸体,问:“友人不想让尸体躺在殿中?那我把它放出去。”
“不必……”佛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咳了起来。
“我去洗手,回来帮你包扎伤口。”
奉玄出去后用雪洗净双手,从行囊中找出一只银盏,同样用雪洗过后放在雪地里承接新雪——新雪自天上而来,不染地尘,少有毒气,奉玄与隐微药师下山之后多烹雪饮水,离开宣德前,隐微药师要奉玄带上银盏。
佛子换了衣物。隐微药师在行囊中塞了金创药,奉玄找到药粉,用带来的清水和纱带替佛子清洗包扎过伤口,帮他穿好衣服,再次去殿外洗去了手上的血迹。他不怕血,却害怕手上沾着的佛子的血。雪下得紧,银盏已经盛满了雪,奉玄将银盏拿回了屋中。
佛子靠着柱子闭目坐在火边,火光温暖,然而他的脸色在火光之后显得更加苍白。奉玄将自己的手在火上暖热之后,摸了摸佛子的额头。佛子烧得厉害,受了那样的伤,又在雪里吹了那么久的风,怎么能不烧得厉害。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腕,睁开了眼,因为发烧,他眼中的冷意早已退去,双眼之间似乎盈着水雾,他说:“我还清醒。”
“友人,墙壁太凉,你靠着我吧。”奉玄坐在佛子左侧,让他靠住自己,把温过的银盏递了过去,佛子喝过水,又闭上了眼睛。
奉玄怕佛子是晕过了去,于是叫了他一声:“五岐兄。”
奉玄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称呼佛子。直接叫“佛子”,似乎不够礼貌;佛子不入道门,他也不好叫他“道友”或者“同道”。佛子叫奉玄一声“吾友”,奉玄还了一声“佛子友人”。知道佛子名叫第五岐时,奉玄已经叫惯了“佛子友人”,于是几乎没有叫过佛子的大名。
“奉玄,”佛子应了一声,他忽然说:“雪停之时,你先走。”
奉玄立刻问:“那你呢?”
佛子睁开了眼睛,“必须有人去报信。”
奉玄何尝不知道自己必须走,一时无话可说,只看着佛子,连佛子左眼下那枚小痣也看得清清楚楚。
佛子望着奉玄,道:“吾友,你的犹豫已经令我心满意足。在你心中,能有片刻,觉得我一人抵得过十二万人,我已无憾。”
奉玄忽然觉得心间堵了一口气,这比谢云翱踹他的那一脚还让他难受,闷在他心间,让他最终叹了一声,“我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有叹过气。佛子友人,你让我叹气了。”他将一片参片递给佛子,“含住它,休息吧。雪停了我叫你。”
奉玄给佛子的参片是奉玄入道那年枕流药师留下的,来自一棵章尾山百年紫参,可以大补元气,尤其能解邪冷风寒之伤,有养血安神的功效,不可多得。奉玄入道时受了不轻的冻伤,得了两片参片,那年用了一片。
佛子迟疑了片刻,没有接,伤口忽然传来的疼痛让他蹙了一下眉,“吾友认识枕流药师?”
“认识。”
佛子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是很浅的一个微笑,却好看极了,也温柔极了,让奉玄差点晃神。
佛子说:“她是我母亲。”
原来……枕流药师是佛子的母亲。
“这是枕流药师种下的善因,你该得这个善果。”奉玄坚定地说:“不论枕流药师与你是什么关系,你都必须含住这枚参片。你不含着,我会逼你。”
佛子不再推辞,将参片含在口中,靠着奉玄再次闭上了眼睛。
“多谢。”
“休息吧。”奉玄将刻意剑竖在地上,拿在手中。
殿外天色阴沉,眼前的火焰不时跳动,木柴发出噼啪的声音。塞建陀天铜像在火光的映衬下颜色如金。
佛子啊佛子。
作者有话说:
① 《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