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夜吹笛
贞和五年的八月共有二十九天。八月二十九,夜中,城外有人吹笛,笛子只重复吹一支曲子,清吹了一夜。
月光洒地,如一层银霜。高平郡王一夜没有入睡。
守在城外的敌军有时会在夜间攻城,郡王一夜不睡的日子,往常也是有的。昨日城北瓮城城门失守,郡王今夜不睡,似乎也正常。然而,这次,赵弥察觉出了郡王的情绪压抑得不同寻常。
赵弥曾读过三四本书,识得一些文字,初读书时学《毛诗》,读什么“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①
敌军在城外清吹笛子,其中大有哀音,凄厉时让人几乎有落泪的冲动。赵弥觉得那笛曲,在夜中听来格外不祥。
夜半时分,他看高平郡王神色不佳,问郡王可是担心城外的敌军在酝酿阴谋。
高平郡王说:“那曲子叫《大墙上蒿行》。”
《大墙上蒿行》,赵弥没听过这支曲子。他没听过,他家郡王却是听过的。卢州一个名叫高勒的副将,曾在他家郡王肩上划出了伤口。那时他家郡王还不是郡王,只叫“奉玄”,是个身无挂碍的年少修士。
鲜血淋漓。高勒的主人韦衡肩上也有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那是第五岐划出的。雪寒刺骨,梅荣断折。郎中在给奉玄扎伤口时,第五岐吹了这支曲子——
阳春无不长成。
草木群类,随大风起。
零落若何翩翩。
阳春无不长成——曲词起得阔大高昂,以“生”作始,然而立刻随大风零落。
城外何人……吹彻此曲。
赵弥不曾听过曲子,不知道曲词究竟是什么,不受其累,对高平郡王说:“郡王,您会弹琵琶,不如弹奏一首激昂的琵琶曲,把这笛子盖了过去,也让众人醒一醒神。这笛子声听久了,怪让人烦恼的。”
高平郡王说:“二月之后,我不曾再碰过琵琶弦,怕是手生了。”
二月康贤太子过世,许朝国境内禁止奏乐取乐。赵弥在心里叹了一声,掩饰住了不忍的情绪。
他说:“郡王,我为您找琵琶来。您弹一弹,手就不生了。您要振作起来。我听说百计之中,攻心为上——郡王,您如果知道这笛曲是什么,正说明这笛曲是冲您来的。您看我,什么都不晓得,就不想那么多了。您若是因为这笛子声不痛快,岂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计了!”
高平郡王听完,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对赵弥微微笑了一下,说:“校尉说得有理。劳烦你为我找琵琶来。”
赵弥立刻寻找琵琶去了。
江陵郡是一个大郡,郡内不乏乐师歌人。赵弥为自家郡王找来了一把嵌了玳瑁板的直颈琵琶。
夜深已深,高平郡王没有继续待在府邸里,而是去了内城墙上的角楼上,和三四个守夜的将领在角楼中等着赵弥。城外的笛声依旧在响。角楼之上,一灯如豆,郡王和众人坐在座中,因灯烛不亮,一身的颜色变得黯淡,远看如尚未上色的木雕泥塑。
案上放了瓷盏,城内缺少粮食,众人的盏中只有清水——长夜无酒,竟连好茶都没有了。赵弥奉上琵琶,高平郡王在晦暗不明的灯下接过琵琶,抚摸过琵琶身后,敲了敲琵琶板听木头的音色,然后问赵弥想听什么曲子。
笛曲在角楼上依稀可闻。
赵弥扼腕说:“郡王,要有杀气的!一弹众人皆惊,让城下的人知道,我城内满是斗志。”
高平郡王点了一下头,问座中有谁能击节。守卫建业石头城的曹霸将军的表弟名叫平藏用,是一位参军,此刻正在座中,自言可以击节。
高平郡王抱住琵琶,摸了摸琵琶弦……郡王似乎真的已经有很久没碰过琵琶弦了。这次郡王没拿琵琶拨子,手指碰到丝弦,尚未拨弦,大概是已感到自己手指的灵活似乎不复从前,不肯轻易弹出声响。
赵弥屏息看向高平郡王,众人也都看着他,凝神之时,似乎不再能听到城外的笛声。
寂静。
可以听见城楼上披甲士兵的走动声。
荀靖之弹出食指——
“当——!”
一声琵琶响,带有金石质感。琵琶身震动,连空气似乎都被这一声琵琶响所震动——赵弥似乎能看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在这一声里激荡开了。
弹。挑。扫弦。
急急摇指。
高平郡王连续试了几个指法。
角楼之上又静了下来。拿着武器的士兵在城墙上行走,靴子和铁甲发出声音。
“当!当!当!”琵琶声破空而起——荀靖之摇弦起弹,三次弹弦力含千钧,让赵弥心头一震。
是《催马》大曲!
参军平藏用以箸击节。
灯烛随着琵琶声跳动。
拂、双弹、双挑。
高平郡王轮指扫弦,琵琶声如马蹄杂沓。“铮”一声——剑气作响,平藏用趁荀靖之扫弦时拔出了宝剑。平藏用要借剑身的冷铁击节,扫弦已停,平藏用用力弹铗——
“叮!”
在冷铁“叮”的一声的余震里,琵琶声又急急续上。琵琶弦摭而后分,高平郡王摇指,琵琶声低急,调子忽然转高,平藏用击节——“铮!”一声铿锵金声,与琵琶声相和,直令人五内震荡。
《催马》大曲弦急音高,一缓之后,节奏更加紧凑。赵弥坐在座中,双手几次捏紧,情绪随着大曲起伏,心内一时无暇他顾。
那笛声早已被众人忘了。
“当当当当当!”
一曲《催马》弹至一半,赵弥似乎已经忘了眼前的烛火黯淡,诸种颜色无关紧要,他只看见了眼前有光,神魂在蜡烛的火光与琵琶声中震荡。
“当当当当!”
“当啷!”
“啷”一声后,琵琶弦忽然崩断。“啷”声一响,赵弥的心脏一紧,等着琵琶声再起,随后发现……是琵琶弦断开了。
琵琶弦……断了?
赵弥惊愕地看向他的郡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弦断,并非吉兆。角楼中一时安静得吓人,那笛声又隐隐约约飘了进来。
就在此时,赵弥没想到座中的副将孔籍拍案而起,孔籍咬牙切齿喊道:“郡王莫弹!!我今已立马祁连山下,生擒虚连提!”*
孔籍两句话,将慷慨激昂的情绪又接了回去。
参军平藏用弹了一下剑铗,剑铗收声之后,笑道:“孔将军请坐!”
高平郡王也笑了笑。
赵弥离座,单膝跪地向高平郡王请罪。
平藏用说:“赵大人这是做什么?”
赵弥借着烛火,忽然看见了高平郡王的手指上有血。高平郡王没有用拨子弹琵琶,也没有在手指上缠上义甲,琵琶弦崩开时,似乎是弹到了郡王的指甲,直打得他的指甲裂开了。
赵弥皱眉,责怪自己,说:“郡王,是我找的琵琶不好!”
高平郡王放下断了弦的琵琶,将手收到了案下,藏在了阴影中,说:“不怪赵大人。我现下已经不在意笛声了。”
赵弥说:“属下再去找琵琶来。”
高平郡王说:“不必去了。你听,鸟叫了。天快要亮了吧。”
高平郡王说自己不在意笛声,然而他既然听见了鸟叫,赵弥于是知道了:其实他一直在留意城外的动静,他在意那支笛曲。
赵弥再次听清了那支笛曲,叫什么……《大墙上蒿里行》么?
赵弥说:“郡王……不如去城上走走吧。”
高平郡王点了点头,众人起身,陪郡王出门,去城墙上查看天色。
琵琶声停了,笛声兀自不停。士兵巡夜,在城墙上行走。开门之前,赵弥听见了滴水声——江陵郡城建在长江之侧,地气湿润,天亮之前,晨露已经积起,不时沿着城楼的云瓦滴下。
一打开门,屋外的水汽扑面袭来,片刻间竟然生出了让人窒息的感受。
如今已是八月末,天气总算不再酷热。七月八月,江陵郡天气湿热,城中的百姓在井边汲水,因城中缺乏烧水的木材、自己也贪图凉爽,往往直接喝下生水,城内痢疾大作。
直到八月中旬,城内患痢疾的人才少了下来。虽然痢疾的威胁减小,可江陵城内几大官仓的储粮,已经见底了……
天色已经不再是彻底的黑色,变成了灰紫色。赵弥等人陪着高平郡王在城墙上走了一段路。笛音如魔音入脑,赵弥总是能听见那该死的笛声。
士兵请示副将,高平郡王只让赵弥陪着自己,让其他人散去了。赵弥和高平郡王沿着城墙往南走,走着走着,他似乎听见了城下有人在敲木鱼。
一座尼寺就在不远处。
一声一声敲击木鱼发出的声响,如同落在了心上,一下一下让人心中安定。
天光越来越明,笛声终于消散了。
高平郡王站在城上,似乎是在望城外的树影,望了很久,久到赵弥身上觉出生凉了,他才对赵弥说了话:“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赵大人觉得第五将军在哪里呢?”
“……洛阳!守在洛阳。不,平城,收复了平城。”赵弥语气坚定地回答荀靖之。他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不是很信。
伪朝大军近来不停在城外议论“十万杀”,他们嘲讽地说,第五岐命里有“十万杀”,意思不是他会杀敌十万,意思乃是,他已被雍州地十万大军追击到了将死的境地,他会命丧带领十万大军的敌将手中。
第五将军……
如果高平郡王都猜不出第五将军身在何处,赵弥又如何能知道。但赵弥必须知道——如果假话有效力,那就说出假话。他必须信第五岐守住了洛阳,或许已经攻下了并州。就像他必须信,许朝的士兵在下一个“明天”就会支援江陵。
赵弥回答得太笃定,高平郡王问完第五岐,反而不再提起第五岐了。他对赵弥说:“我以前在卢州住过一段时间,遇到过一个室韦人。”
赵弥说:“卢州,是韦将军驻守的卢州吧。”
“嗯。”高平郡王说:“卢州的小韦将军叫韦衡。”
“我知道的!年轻有为的小韦将军,人说他是韦陀转世。”
“啊……不,卢州人说大韦韦德音将军是韦陀菩萨转世托生的,小韦将军是韦琨护法天人转世托生的。”高平郡王轻轻回了一句。他比赵弥更清楚卢州的事情,但他没有继续说转生的事情,只说:“赵大人知道韦衡。”
赵弥当然知道韦衡——他许朝立过累累战功的边地将军,有一头银发,肝胆剔透如冰雪,一身烈骨、满心忠义。
不待赵弥说什么,高平郡王自己回答道:“该是知道的,小韦将军是名动天下的少将军。他的名字不会只流传在卢州。”他对赵弥讲:“小韦将军有一个部下,叫高勒。赵大人见过赵茂吧,阿质达显,你们叫他‘老茂’。我初次看见阿质达显时,见他形体高大,忽然想起了高勒。小韦将军将自己的头颅托付给了高勒。在龙门所,高勒割下了他的头,献给了齐连淮。”
高平郡王提起“齐连淮”,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说了一句:“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齐连淮……这名字有些陌生,赵弥知道这名字的主人是个武家子弟,不过不是个好东西。韦衡去世的那一年,赵弥尚在京兆之北的宁州家中练习武艺,他知道是齐连淮把一身烈骨的韦衡逼死了。
齐连淮在龙门所逼死了韦衡。
赵弥不知道高平郡王说起割下头颅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他不敢细想,一往深处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让他的汗毛立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高平郡王说:“我见到阿质达显后,他陪我练剑,他拿一把紫铜锏,避开我的剑锋抽到了我,直抽得我身上紫了一片。我知道阿质达显是个好汉。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高勒为韦衡割头,我遇见了阿质达显,如果阿质达显会用刀,我的头是不是会交付在他的手里。”
“郡王!”
“我问阿质达显可会用别的武器么?他说他也能用长刀。”高平郡王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他说:“我以为我的头会交到他的手里。没想到他不在这里。”
赵弥不敢让他家郡王再把话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了!他不敢……事情不至于到那一步!
不至于吗……可是。不、不至于!
城内忽然有雄鸡啼叫,赵弥这时如从大梦中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头冷汗了。鸡鸣报晓,然而江陵郡城内的鸡鸣声不多……守城几个月,人们哪里还能容得下活鸡在眼前乱跑。
一声鸡鸣显得孤独而清晰。
鸡鸣声落下后,高平郡王看向了赵弥。
赵弥浑身的冷汗被晨风吹凉。天色越来越亮,他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他几乎是抖了起来,害怕听见高平郡王将要对自己说出的话。
高平郡王对赵弥说:“你陪在我身边,阿质达显不在这里,这或许是天意。赵大人,我不求你做我的高勒。城北瓮城已被攻破,我们最多只能再撑五天。五天,如果真到了要开城那一步,我绝不会献头。如今江陵一旦开城,城内的人都得死。赵大人,如果我来不及自刎,请你,杀了我——”
“我,绝不受辱。”
死!
一个死字,如一把鼓槌,硬生生砸在了赵弥的头上。
赵弥恨自己的后知后觉,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高平郡王那会儿不是在看城外的树影了——他是在凝望公安县。
高平郡王不知道好友第五将军情况如何,所以他向他问第五将军。离他们很近的公安县,迟迟传不来捷报,他无法问赵弥公安县什么……因为公安县,就是传不来捷报。
他连让赵弥骗自己一下,都做不到。
郡王看着公安县,或许是在绝望中,最后一次乞求天恩——乞求一道意味着希望的烽火。可是南方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片纯粹的天色。
一片天色,天色大亮。
赵弥似乎瞬间被击溃了,他这时才肯不再自欺欺人了。他这时才肯承认,烽火不燃、郡王托命……江陵郡内的情况,到底还是……
走到最后一步了。
江陵郡就像江陵郡的官仓一样,有希望,但那“希望”无比虚假——高平郡王可以骗任何人,可是他完全明白谎言的底细,他唯独无法骗过自己。城内百姓咒骂高平郡王不肯开仓放粮,恨不得撕咬他的血肉,几次聚众冲击官兵。
其实官仓内早就没有粮食了。
但凡还有粮食,高平郡王又怎会看着百姓掘土而食……
城北瓮城已破,这意味着北城门可能会快就会失守。三个月了,所有夜缒而出前去送信的士兵,都没有回来。一个都没有回来。
赵弥再次看到了高平郡王手上的血迹,他感到了眩晕,在眩晕中,他不由得闭了一下双目。
笛声明明已经停了,在黑暗中,他却似乎还能听见那声音。
眼前暂时的黑暗,如同死亡。
作者有话说:
① 《诗大序》
* 虚连提是伪朝领袖,第121章哀太子在长安城破之后见过他,问了他一句“何不以礼见孤?”
“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是第五岐在智门寺佛塔上弹铗后对奉玄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