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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德音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408 2024-11-20 10:47:54

夺权的路上容不得一丝心软

如果韦衡是卢州的幼虎,那韦德音就是卢州真正的猛虎。韦德音镇守卢州多年,办事向来稳重,这使得太子只想起了她很稳重,因此只记得她是一个女人,忘了她是一个以血为功勋的将领。

韦德音不许任何人为齐连淮收葬。

太子惹怒了韦德音,太子明里暗里搅动卢州的风云,最终全天下都看见了发生在卢州的笑话:卢州的三个将领没有一个人死得其所、死在战场上,龙门所的尸疫自顾自扩散,整个卢州乱成了一锅粥。卢州隐隐有失控的态势,太子这时才发现韦德音有脾气,韦德音携卢州向太子施压,太子无法依照惯例为齐连淮加封,甚至无法直接向韦德音要回齐连淮的尸体,怕激怒了她。

太子下诏斥责齐连淮党同伐异、挑拨离间,一个死人替太子背下了恶名。太子在诏书里为韦衡正名、加封——韦衡是否有过裂地称王的野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在韦德音的施压下承认了韦衡没有,太子说了没有,即使韦衡有过野心,那也是没有!

太子命朝臣为韦衡写下诔文,以此追念韦衡。许朝的史书里也会留下韦衡的名字。

史书将记录下“韦衡”的悲壮一生,“韦衡”会是一位人人敬仰的忠烈将军,他有一身正气、他向来忧国忧民,他遭受了小人的陷害和污蔑。可以预见,他将因时运不济而备受后人的同情。

韦衡爱看史书,“韦衡”这个名字最终也成为了史书里的人物。如果韦衡能亲自读一读史书里的“韦衡”的一生,不知那时他会作何反应?可惜的是,人无法看到自己被生者盖棺定论的一生。

龙门所的尸疫扩散到了鹿施郡附近,威胁着郁山关。太子需要韦德音,他不介意给一个死人一场哀荣,愿意为韦衡举办风光大葬。

葬什么葬,韦德音只想冷笑,他外甥的尸体还没找到,怎么葬?太子越是要为韦衡厚葬,事情就越是显得讽刺:韦德音找不到韦衡的尸体。一口空空荡荡的棺材怎么享受哀荣?

韦德音的手下在冲雪的帮助下找到了高勒的棺材,韦德音命人打开棺材为高勒整理仪容,然后为高勒火化送灵。

装着高勒的棺材被打开后,韦德音只剩下了恨,恨齐连淮死得太轻易、只死了一次。

齐连淮让人把高勒塞进了一口普通棺材里,高勒身形高大,没办法躺进棺材,为他收殓的人就掰弯了他的腿,硬生生将他塞进了棺材里。

高勒的尸体上满是血污,他在死前曾身中十七支羽箭,尸体上留下了十七个血洞。高勒的手曾被齐连淮命人砍下,后来那两只手被人扔在了他的头颅旁边。

军中负责为将领收尸的士兵擦洗了高勒的遗体,然后将高勒的手缝回了手腕上,缝合用的线是韦德音亲手穿到针上的。韦德音怕自己缝不好高勒的手,只为针穿了线,然后将针交给了熟悉如何为尸体缝合肢体的士兵。

韦德音要处理尸疫,军务繁忙,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她不肯休息,抽出时间亲手为高勒洗了头发,看着人们一点一点为高勒擦干净尸体、缝好伤口、换好衣服……她怕这就是自己能参与的所有和韦衡的死有关的事情了。

她没见到韦衡的尸体。

没见到尸体不能给她带来韦衡还有可能活着的希望。她知道韦衡死了,因为她见到了韦衡的头。

韦德音特意感谢了佛子和奉玄,她感谢奉玄从齐连淮手里截下了韦衡的头颅,感谢佛子将头颅埋在了冰里,他们为韦衡留下了尊严。如果奉玄和佛子没能带走韦衡的头,韦衡的头现在已经被送到长安示众了,那颗头会被长久地挂在城墙上,以警示众人犯上作乱的下场,那颗头会毫无尊严地在风雨里溃烂,被鸟雀啄食、被蛆虫啃咬……最终变成无法再和身体合一的可怖骷髅。

韦德音谢过佛子和奉玄,请人送佛子和奉玄回去,就在奉玄要踏出营帐时,韦德音说:“小道长留步。”

奉玄回看韦德音,佛子也止住了步子。

韦德音说:“我想问你一些和衡儿有关的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恨他,也是应该的,不愿意回忆他,我也可以理解。可是我作为他的姨母,我还是想问。你可以拒绝。”

奉玄看了佛子一眼,点了一下头。

佛子领会奉玄的意思,先和人走出了营帐。

佛子离开之后,韦德音让在营帐里的伺候她的人也都出去。她坐在主座上,久久没再说话。

奉玄听着佛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远到听不到了……

韦德音说:“小道长,请坐吧。站着太累。”

奉玄坐了回去。

奉玄说:“将军累了。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会等着您的,我不会走。”

韦德音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叫您‘郡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叫您“郡王”。

奉玄闻言看向韦德音。他以为自己在听到韦德音这么说后会感到意外、震惊,然而他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好像有太多人知道他本来的身份了,韦衡既然知道,那么韦将军知道,他不感到特别惊讶。

奉玄说:“将军,没有郡国封地的人不是郡王。”

“您不惊讶?”

“您的外甥知道我的身份,他试探我,问我想不想还俗……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小道长,您错了。我比这卢州的任何人都更早地知道您的身世,我不是通过外人知道的,这是您的母亲告诉我的。”

母亲。

母亲……

奉玄久违地感受到了震动。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母亲”这个词了,尤其是他的“母亲”?

韦德音说:“在范宁郡,您有意避开我,所以我也没有强求,也有意避开了您。小道长,我现在留下您,其实不是想问衡儿的事,他是跟着我长大的,我又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呢?魏国公告诉我,他想要我死,我不意外。第五公子不告发他,我现在已经被他牵连下狱了。他该死,死是他应得的,我愤怒只是愤怒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就算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韦德音叹了一声,道:“我现在留下您,是因为我想起了您的母亲,孝仁皇太女为您做了很多事,我希望您能知道。我见不到衡儿了,这时我才知道,有些心里话如果不说,一辈子就只剩下遗憾了。韦衡……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我外甥,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把他当亲外甥看!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爱他……是不是我不说给他听,他就不放心?”韦德音眨了一下眼睛,任由眼泪从眼里滑落。

韦德音隔着泪光看向虚空之处,似乎在虚空中看见了皇太女的影子,她对奉玄说:“郡王,请允许我叫您一声‘郡王’,请您相信,不论是七岁还是十一岁,太女对您的爱始终没有改变,您始终被母亲爱着。您入道之后,太女不能再过问您的生死,太女只是不能过问,不是不想过问。我希望我能将太女的用心都告诉您。

“我在隆正十二年离开了长安,此后一直与太女保持着通信往来。我敢这样说:我是太女最信任的人之一。隆正十五年,太女又给我写了信,我当年离开长安是为了去寻找姐姐,太女问我有没有找到姐姐,太女说她很快也要有找不到的人了……说自己的幼子病重。太女在那封信中请我为她在卢州找十五位愿意出家的七岁童子,她会再从长安送来十五位童子,出资供养三十位童子,为幼子祈福,我答应了太女的请求。不久之后,朝中传出了清河郡王逝世的消息。

“第二年,我和太女再次通信,我那时已经找回了衡儿,他身体很差,太女在回信中告诉我幽州隐机观有药师,医术过人,可以求药。我去幽州为衡儿求药,我就是在那时结识了雪岩药师,和隐机观结下了缘分。我给太女写信致谢,太女在信里问我隐机观有没有新来的修士……太女说自己梦见幼子托生在了道门,太女又说不论有或没有,都请我回信告诉她‘没有’。我从太女的暗示里猜出了太女的幼子可能并没有去世,又从雪岩药师处旁敲侧击,得知雪岩药师的师兄新收了徒弟,起名叫‘奉玄’,只有八岁……我知道了您的道名。

“太女怕信件被外人看到,只在信里提过一次‘隐机观’,我猜测您没有去世,只是猜测。但是我受封女将时,第五内相从长安赶来,为我带来了太女的手信,就是在那封手信里,太女清清楚楚把您入道的始末告诉了我。我看完信后,当着第五内相的面烧掉了信。太女在信中要我千万注意卢州是不是有人在寻找当年被她送入佛门的童子。

“随后几年,太女以寄托哀思为名出资大修北地塑像,卢州长悲山下曾经是前朝宗室避暑礼佛之地,太女要人重修长悲山下所有佛窟。太女的行动给了所有人一种错觉:太女一直在关注卢州,尤其是卢州佛门,虽然太女从来没有来过卢州,卢州对太女来说很特殊。

“太女有两个儿子,当太女还在世时,您的哥哥是太孙,这意味着您的哥哥将来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太女必须为您和您的哥哥考虑,太女希望您能平安长大,您不能再以皇孙的身份出现……一旦您被有心人找到,您一定会被牵扯进皇位的斗争中,被人当成刺向您哥哥的剑,那是太女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郡王,请您不要以为我在夸张,您的母亲成为皇太女后,淮王有整整三个月没有和皇太女说过一句话,当亲情中掺入权力,赢的往往是权力心,权力心甚至会抹除掉亲情。我不是不关心我的外甥,可是我们之间渐渐充满了猜忌,到最后韦衡为了掌握权力,要我死。我恨他不够心狠,他不如直接让人杀了我,不要再留任何退路。要知道在夺权的路上,就算一丝心软也是留不得的。

“郡王,皇太女送您离开长安,让您不再被权力牵扯,这是一种成全。对母亲而言,送孩子离开意味着‘割舍’,这‘割’字说明母亲的心一定是痛的。我曾经是一个婢女,士兵来抄我主人的家,我羡慕他们手握权力,后来我成了卢州的主将,我终于手握重权,可是我动辄掣肘,我像是走在一根头发上。‘权’的背面是‘险’……太女送您远离权势,不是不关心您,恰恰是因为关心您。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我在捡到韦衡时,他是个高兴的傻子,我宁愿他是个傻子,也不愿意他当一个冒死立功的将军。

“太女担忧有人在找您,太女的担忧没有错,果然有人怀疑您没有死,在暗中找您。我派人在暗中保护三十位佛门童子,他们就是您的替身,不久后我发现有人在打探童子们的下落,我要人尽量杀死来打探的人,我要让卢州看起来就是藏着秘密,这样,那些暗中窥探的人就会被卢州迷惑住,不再去其他地方寻找您。太女每年给卢州的佛寺写祈福信,我和太女就这样配合着,在卢州埋下了一个幻象。后来太女去世,卢州发生了尸疫,来卢州找您的人渐渐不再来了。

“再后来,我知道那些找您的人不是不来了,而是来得更隐秘了,太女薨逝,陛下担心太孙年少,一旦自己离世,主幼臣疑,使得国运动荡,所以陛下废太孙将淮王立为了太子。如果以前来卢州找您的人是想找到活着的您,用您来挑动太孙的地位,那太孙被废、太子监国后,来卢州找您的人则是想要您死,一个曾经的太孙已经让太子害怕,太子不希望太孙还有一个在他掌控外的弟弟。

“到思颜就是其中一个被太子派来找您的人,他是文士,常常和僧人交往,他去佛寺看起来太正常了,我根本想不到他在暗中找您。是衡儿发现了他在找您。卢州是军州,我是卢州权力最重的人,我不介意承认这件事:如果我想,我看得见卢州十三郡郡守的大多数信件,如果衡儿有心,他也可以做到——显然,他也这样做了。我告诉衡儿,卢州有一个不存在的皇孙,我要衡儿留意有没有人在找他,衡儿发现了到思颜在找皇子,但是他以前不知道到思颜要找的其实是您。

“到思颜败也败在他是文士上,他没办法亲自杀您,所以当他下定决心要动手后,他向太子写了信求助。信里出现了‘奉玄’这个名字,信落到了衡儿手里。在我离开卢州之前,衡儿就拿到了这封信,他来问我到思颜在信里写的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我说:‘但是你要记得奉玄是你的兄弟’,我该离开卢州了,所以我要他派人暗杀到思颜。他是派人杀了到思颜,我只是没想到,他要利用兄弟。衡儿……真可笑,他的确把您当兄弟看,没想着要利用您的身份做些什么。当他的兄弟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当他姨母,要做好去死的准备。”

韦德音长久地看着虚空之处,除了模糊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风从帐外吹过,她似乎听见齐连淮的尸体在风里晃动,她甚至有些嫉妒齐连淮,她外甥的尸体又在哪儿呢?

韦德音攥了一下拳,说:“我知道韦衡不是我外甥,可他是我姐姐养大的,我姐姐既然将他当儿子看,我就将他当我的外甥看。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愿卢州安好,天下太平;二愿我这外甥能活得轻松一点儿。

“皇太女希望天下太平,我想尽力帮皇太女守好这天下。原来希望就只是希望,是梦、是想,都是容易消散、并不坚牢的东西。郡王替我送过药,您应该知道了……我寿数不长,天不假年于我,使我遗恨。这卢州,我还能守多久呢?我真的恨韦衡不够狠心,要为我留退路,他不如直接杀了我,亲自掌控这卢州。

“衡儿要杀我。我不恨他,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我希望他活得轻松一点儿,但是他总是想得多。他利用您,您不必以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利用你,他一定有真情在,否则不会杀到思颜。他这个人心冷,对自己也冷。有时候我宁愿我这外甥全是心思,没有一点真情,可是他又有真情,让人无法只是恨他,让人想起他来,反而心里还要难受!”

韦德音垂眸,带着无限疲惫很轻地叹了一句:“看来我这一生,两愿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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