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惊残
二月十六日夜中,荀靖之在离开房安世的府邸后,去拜访了房安世的邻居——他看到一个影子翻墙离开了房安世的府邸,而他希望找到这个影子。
德邻里住了几位日本国使者,房安世的邻居就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国使者,自称名叫清正。荀靖之拜访时,清正已经睡下了,点燃蜡烛后,来不及更衣,出于礼数,他隔着屏风向荀靖之问好。
清正能听懂荀靖之说什么,但是他只会说日本国语,他身侧的童子向荀靖之翻译了主人的问候。荀靖之说自己在房安世将近的府邸里看到一道黑影落到了他家的后园中,他不知道那黑影是贼匪,还是树影,所以特意来拜访,想确认一下。
清正在向荀靖之表示感谢后,让自己的童子带荀靖之去自己家后园查看,后园中没有任何脚步的痕迹。荀靖之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出现幻觉了,影子……那是谁的影子。
他在离开前与清正告别,问清正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清正说有细微的声音,“啊……”,他说话的时候轻轻笑了一声,声线略低,隐隐带有蛊惑之感,说没准是狐狸——
キツネは若君の身を行います,明かりは夜春の远足に行くことを笑います。①
小童向荀靖之翻译:没准是狐狸呢。日本国传说狐狸会在春夜化作公子,提灯乐游。
狐狸,荀靖之不信。这里是许朝,不是日本国,若说是狐狸,不如说是鬼。
二月十八日,荀靖之在白天去拜访清正,清正没有在宅中,他的仆人说他去京口的金山寺问道去了,他要在杏花开放时,从金山寺一路向南问道,一直南下到临海郡的天台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荀靖之没等到清正,影子的事情只好就这样被放了过去,被一道或狐或鬼的幻影暂时画上了句号。
二月二十日,陛下按惯例亲自到田中耕地一天,以此表示对农事的重视——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是月也,毋作大事,以妨农事。*
鸡鸣山清玄观起保安清醮,为国运祈福。皇后殿下自去年二月发愿为清玄观织三幅六棱金纹锦幡,今年二月二十日织成,二十三日,荀靖之替舅母去了一趟清玄观,将锦幡赠给了道观。
荀靖之以郡王的身份前往清玄观,清玄观那日清了道观,不接待外客,又在观前围起十里紫丝障,遮挡尘秽、遮蔽生人面孔。
荀靖之南下后,曾在清玄观中长住,在观中每日为太乙救苦天尊敬香。早在堂庭山上,他就负责为救苦殿中供奉的太乙救苦天尊敬香,药师负责为药王殿中的三位药神敬香,虚白散人为真武殿的真武大帝敬香……
荀靖之到清玄观中,拈了一支香为三清敬香。《金光咒》曰: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大道无二,荀靖之只敬了一炷香,以此表示对道门的尊重。
他记得很清楚,若是要拈三炷香,当以右手拿香,左手敬香,第一支香要插在香炉中间,默念“至心供养道,当愿众生,常伺天尊,永脱轮回。”第二支香要插在左边,默念“至心供养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第三支香要插在右边,默念“至心供养师,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道、经、师,如今他还至心供养着哪一样呢?
皇后殿下为三官大帝绣了三幅锦幡,三官大帝中,天官大帝降祥济民,地官大帝赦罪释冤,水官大帝解厄祛灾。荀靖之将锦幡交给道观中的道长后,道长将锦幡挂在了三位大帝的神龛前。
荀靖之送了一趟锦幡,按照礼仪换了三次华服。送完锦幡后,他觉得有些疲惫,在道观中行走时,他又总是想起乾佑九年的事情,于是没有在清玄观久留。清玄观前的紫丝障一日未撤,被挡在紫丝障外的人们以为高平郡王一直留在道观里——其实荀靖之早就走了。
荀靖之回府邸后,换了便服,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
他在清玄观等不来一场雪。他将一个名字藏在了青山幽严寺。
荀靖之去鸡鸣山上的清玄观时,走在紫丝帐里,没有清楚看到山色,当他走在紫丝帐中时,他似乎不只是被和人群分隔开了,他也被隔出了自然山水……一道由权力和地位织出的紫丝帐,将他隔离在一条窄路上。在那条窄路上,他听到自己身上的金银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何谓尘累……
荀靖之摘去发冠,只用一支簪子挽起头发,换上一领圆领袍,身上没带任何佩饰,一身轻装离开府邸,去了水目山山中。回南天天气湿闷,山中大石上遍生青苔,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绿色。山中杏花晚开,花瓣摇落,掉在碧石上,如同几片雪屑。
青山幽严寺敲钟时,荀靖之走到了山寺前,清理香灰的僧人看见他,请他入寺。
僧人问荀靖之:“郡王自己来的?”
荀靖之答:“只有我一人。”
僧人说:“郡王,天色暗淡,怕是要下雨,您到寺中坐一坐吧。”
荀靖之说:“多谢,不过我和府中的人说了,我傍晚时就会回去吃晚饭,我要是没回去,他们不肯吃饭,我怕他们久等。”他问僧人:“寺中有香客在么?”
“只有两三位香客,是江北的柏中水大人和他的小仆。”
荀靖之点了点头。柏中水,僧人提起这个名字,他想起擦肩而过的马车上传来的橘花的香气。
僧人说:“郡王,我下山去告诉您府里的人,您在山上多坐一会儿,您进寺吧。这种天气,就算下雨也下不大,可是路滑呀,您多留片刻,不要着急走。我下山,也正好给您拿一把伞回来。”
荀靖之说:“有劳了。”
“郡王客气了。”僧人陪荀靖之进了寺,和管事的僧人说了一声,下山去了。
青山幽严寺中铺着石板,石板两边的空地中生着青草,种有桐树。桐树长得很高,树叶颜色深碧,层层相叠。
去为荀靖之传话的僧人下山不久,小雨飘了起来。雨丝很细,雨小得像雾一般。雨雾染湿了佛殿前黄铜香烛架的飞檐,飞檐下燃着三层红色香烛,几十支红烛垂着红泪,烛光明亮。
荀靖之向佛寺深处走,寺中的僧人向荀靖之问礼,荀靖之一一点头回礼,走进了准提殿。他在回到建业之后,将一粒多伽罗木佛珠供在准提菩萨前,这粒佛珠是他从周敦平的腹中剖出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采珠人从珠蚌中剖出珍珠,他从一个人的血肉里取出一粒佛珠……这是不是太讽刺了。他沾了满手的血,杀害了一条人命,却取出了一颗佛珠。佛珠,弗诛,可是他犯下了杀生之罪。他的罪过该有多深呢,把所有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血加起来,他的罪过会有多深。
他抬头看佛殿的房梁。柏木房梁上藏着一个人的名字。
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他有两粒多伽罗木佛珠,一粒放在了青山幽严寺,另一粒……他没有带在身上。他很少把那粒他在坊山驿中找回的佛珠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将它戴在手上,会磨损它与佛子的关系——他不想取代佛子,成为佩戴那粒佛珠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佛子身上的伽罗香的香气了。
雨雾在殿外弥漫。
寺中的住持来见荀靖之,问礼之后,住持说:“郡王在想事?”
荀靖之说:“嗯。法师怎么这样问?”
“佛像上有一只蝴蝶,郡王像是没看见——郡王的心不在这里。”
荀靖之看向准提菩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菩萨的肩上。
住持说:“下雨了,蝴蝶来佛殿里避雨。郡王来佛殿里,也是来躲避什么吗?”
他来躲避什么,躲无端的愁绪,躲与死有关的影子。死与腐败的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藏在他的影子里,紧紧缠绕住他。有时他感到……有一条噬人的恶蛇正栖息在他的影子里,它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吞入腹中,拖回一场噩梦。
北方陷落。他回不到现实中的北方,只能回到一场噩梦里。
他看着那只蝴蝶,黑色的翅膀上似乎有绿色的花纹。蝴蝶为什么不飞走?它该受惊飞走。他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罪恶的蛇影。
贪嗔痴,正三毒,他的执念供养着他影子里的恶蛇——其实是他不肯放下。在房安世的府邸中对他说“别来无恙”的 ,是不是……只是他的心魔。
在他离开通觉寺时,六如比丘尼隔着竹帷向他行礼,六如比丘尼向他行礼,不是因为他的德行高,他没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恨都太执着。六如比丘尼以慈悲与同情问候他孤独的爱恨,不肯放下的人,路会走得很苦。
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
荀靖之笑了一下,问:“法师,学佛也要给点甜头,利诱着人来学吗?”
“郡王,人的慧根有区别,有人天生能修大乘佛教,有人只能修小乘佛教。小乘佛教修自利之道,修者要自己修成阿罗汉,不利他人——如果修佛不能得阿罗汉果,这天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就不修佛了。如果郡王能选,郡王要选自利,还是选利他呢?”
“法师,我没有慧根,我连自己都度不了,何谈‘利’呢。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害了自己,所以谈不上自利。利他,我知道菩萨愿意利他……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他有一颗菩萨心。来生我转生为猪狗、饿鬼、草木,我记不得他,我想在这一世多记他一段时间,然后以后就放下吧。”蝴蝶不来,荀靖之垂下了伸出的手,望了一眼雨丝说:“他曾和我说,南方的雨下起来很细,有时候雨珠落下来,不会打湿衣服渗进布料里,而是会停在衣服上。我总是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些了。我记得我说我要和他一起来南方,现在我独自来了南方,回不去北方了。”
北方的二月有雪。而南方下雨。
荀靖之忽然发现停在木像的肩上的蝴蝶不见了。
“因缘偶合,”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没看见蝴蝶在哪里,迟疑着伸出沾着蜂蜜清水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落在了他的手上。当它振翅之时,荀靖之几乎有惊心动魄之感——一双无比轻薄的翅膀轻轻扇动,每一次扇动,都牵动着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蝴蝶的脚踩在他的手上,轻而微痒。曾经有人将一只蝴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是这样……轻而微痒。
蝴蝶忽然从荀靖之的手心中飞走了。
来世他转生成修罗、草木、犬豕,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最轻的蝴蝶的重量也记不住。
一个小童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伞,无拘无束地冒着细雨往准提殿跑,说:“法师,谢您借我伞!!我和我家大人从山上下来了,我来还伞啦!”
他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玉骨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
荀靖之侧头,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看见了走过来的人的脸,几乎忘了呼吸——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梦里?这场梦想必已经走到了边缘,即将转折,随后就会坍塌。再多留一个片刻,请再多留一个片刻!荀靖之不敢呼吸,他不敢相信,就算是梦,他也不敢相信,他看见了——
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①公達に狐化けたり宵の春。——与谢芜村
*《礼记·月令第六》,引用有删改。
* 参考自太清宫礼仪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