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千里,深宫十年
两个穿白袍的少年侍从停在屏风后,没有走过来。一位梳着双鬟的少女扶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宫装丽人站在屏风之侧。
屏风上画着昆仑奴驭青牛图,黑面的昆仑奴是十多年前许朝常见的画中人物。宫装丽人肌肤微丰,脸上略施粉黛,额角画着斜红,额头上画着多年前许朝宫中流行的宝相花。
抚子内亲王已经三十二岁了,初到许朝时,她只有二十岁。奉玄与她,已有十年未曾相见。
抚子内亲王的眼上轻轻缚着一条纱带。她见过年幼的八郎荀靖之、见过扶风郡王荀彰之,然而,她无法认出奉玄。
六年前,抚子内亲王亲自刺瞎了双目。寿安皇太女去世,太子说陛下哀毁过度,不愿意再见外人,抚子内亲王为了向陛下学完琵琶曲,取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如果陛下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那她就再也不看陛下一眼。
抚子内亲王看不见眼前的人。在婢女的引导下,她与奉玄向对方问了安。
抚子内亲王记得八郎的声音。陛下叫清河郡王荀靖之“八郎”,常常将八郎带在身边,抚子内亲王刚到许朝时,八郎只有五岁,分不清“内亲王”和“亲王”的区别,总是叫她“亲王”。
奉玄说了话,然而,抚子内亲王依旧认不出他。奉玄早已不是孩子了,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人,早就变了声音。
故人对立,不能相认。
奉玄可以是琵琶师雷执一的学生、入道的修士、第五岐的友人,不能是太极宫中的八郎荀靖之。
奉玄久久地看着抚子内亲王,既震惊又难过,眨眼之时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一别十年,内亲王已经失明。故人星散,阿翁如何、哥哥如何,傅母郁康子是否安好……
除了母亲和五琼娘子离世,太极宫中是否一切如故。
抚子内亲王与佛子问了安,她问过佛子的伤势后,再三向佛子和奉玄表达了谢意。
奉玄将玄象琵琶还给抚子内亲王,抚子内亲王没有接,微微曲膝对奉玄行了一礼,带着日本国口音对奉玄说:“郎君,我有一事相求。我在日本国中,曾听东渡的乐师多次提起雷执一琵琶师。雷师匠手中有宝象琵琶,也曾弹过玄象琵琶。你是雷师匠的学生,可否用玄象为我弹奏《崇明乐》?”
奉玄将琵琶捧在手上,回道:“内亲王殿下,琵琶原物奉还,我弹不出《崇明乐》。玄象只有四弦,《崇明乐》是般涉调五弦琵琶曲。”
佛子不着痕迹地看了崔琬一眼,崔琬垂了一下眼睛,神色如常,让人难以看出是否是他特意叫来了抚子内亲王,来试探奉玄的身份。
抚子内亲王轻轻“啊”了一声,她低头示意身侧的婢女接过琵琶,摸索着接过玄象琵琶,道:“郎君,真是抱歉,是我忘了这件事。我在日本国中,曾拜从许国东渡而来的罗胡阑琵琶师为师。罗师匠在日本国中,将《崇明乐》改成了四弦曲。为了表示歉意,我为郎君弹奏一遍《崇明乐》。”
奉玄道:“何其有幸,有劳内亲王殿下。”
崔琬对奉玄和佛子说:“归坐吧。”他看向抚子内亲王身侧的婢女,伸手指向主坐榻,道:“师匠请上座。”
抚子内亲王寻着声音的方向对崔琬说:“多谢。”
“不必客气。”崔琬对着屏风道:“棱伽,慈郎,请到屏风之后来吧。”
跟着抚子内亲王进屋后停在了屏风后面的两个少年侍从走了过来。
婢女引着抚子内亲王坐在坐榻上,将拨子交到抚子内亲王手中。抚子内亲王横抱琵琶,坐好之后,用日本国语对不知是叫棱伽还是叫慈郎的白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向崔琬请示之后,退了出去。剩下的白袍少年和婢女一左一右侍立在坐榻两侧。
崔琬坐在了奉玄和佛子对面的坐榻上。
抚子内亲王手持犀角拨子,拨了两下琵琶弦,确定弦声无误,随后向奉玄和佛子所在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又向崔琬的方向点了一下头,示意之后,弹起了《崇明乐》。
玄象琵琶的声音清脆至极,细听有金石之声。
“叮”一声响起。
《崇明乐》是一首缓和沉稳的短曲。
奉玄听过四弦《崇明乐》。抚子内亲王最经常弹的日本国琵琶曲有两首,短的那首是《崇明乐》,长的那首名叫《道成寺清姬变》。
抚子内亲王的琵琶术精彩绝伦,既能拨弦弹出仙气,也能弹出森森鬼气——奉玄第一次听到《道成寺清姬变》时,被吓得哭了出来,阿翁看他哇哇大哭,再也没在八郎在身边时让抚子内亲王弹过《道成寺清姬变》。
奉玄始终没有听过完整的《道成寺清姬变》。
《崇明乐》旧曲重听,抚子内亲王的琵琶术更加精进,弦音之中,更显大气雍容。奉玄心中感慨万千,他所有理不清的情绪似乎都随着琵琶之声飞了出来,最后也如同弦音一般,在回荡中渐渐减弱,散入了无限的虚无。
《崇明乐》是一首雅乐。太宗朝琵琶师罗胡阑东渡日本,取《尚书·尧典》“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四句话将五弦琵琶曲《崇明乐》改为了四弦曲《崇明乐》,罗胡阑代表大许独在异国,所作的乐曲声中,即使含有无限哀伤,最终也归于温和典雅。
抚子内亲王一曲弹罢,余音似乎仍在梁上环绕回旋。
室中诸人久久没有说话。
一个官兵的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崔琬在迎抚子内亲王诸人进入屋中后,不曾重新关上屋门,一个官兵在屋外大喊了一声:“报!”
崔琬隔着屏风,轻轻说了一声,“何事?”
官兵跪在门外,道:“大人……官署门前有人落下了一个包袱,包袱中……”
“直说无妨。”
“由于包袱无人认领,还发出腐臭味,衙门打开了包袱,里面……裹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抚子内亲王的衣袖略过琵琶,琵琶弦发出“铮”一声轻响。
崔琬重复了一遍:“脑袋?”
“还有一张用血水写成的字条,写着‘王贵义’……这是今天被流寇杀死的一个兄弟的名字。”
佛子看了奉玄一眼,两个人俱是一惊。剩下的魍魉暗卫,这么快就来复仇了吗?
崔琬对抚子内亲王道:“师匠,您的琵琶弹得极好。只是现在事情有些不雅,还请师匠回避。”
“劳烦大人了。”婢女扶起抚子内亲王,和白袍少年一起走了出去。崔琬和奉玄、佛子将抚子内亲王送到了室外,崔琬看抚子内亲王走远了,问那官兵:“纸条在你手中,还是在郡守手中?”
“大人,郡守知道王贵义是我们的兄弟,今天我们报过他的丧,所以要我先将纸条拿给您看。”
崔琬接过沾满血污的纸条,拿给佛子和奉玄一同看。
那张纸的正面写着“王贵义”,背面写着一个“一”字。
那写字的纸纸质光润,奉玄知道,那是一种被叫做“东山兔白”的纸。佛子看过纸条,问崔琬:“崔大人,你派去追杀我师弟、最后找到尸体的那三个官兵,都叫什么名字?”
崔琬示意那官兵回答佛子。
“那三位兄弟叫王贵义、徐业、徐春维。”
沉吟了片刻,佛子说:“死的是追杀崔大人的人。崔大人,我师弟来还你三条人命了,这是第一条。”
作者有话说:
贺兰奢用东山兔白纸,在宣德给奉玄留的信(被撕了)就是用东山兔白纸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