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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权变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2745 2024-11-20 10:47:54

他又看到一个影子

十二月十四,第十日,己亥日,奉玄最后一次在遍照院见到韦衡。

十二月十五,第十一日,庚子日,狂风大作,韦衡没有出现。奉玄在清早写出自己的第十一遍“韦衡”装入信封中,信由高勒寄出。傍晚,高勒接到飞马传书,为奉玄拿来了佛子写来的“韦衡”,同时给奉玄拿来了韦衡写的字条,韦衡的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安”字,盖了独一无二的虎印军印。奉玄问高勒韦衡为什么不在,高勒回答说韦衡带兵进了白城子镇,今天赶不回来。

十六日,第十二日,卢州下了暴雪,高勒早上照常离开遍照院,傍晚没有回来,奉玄一天没见到他。夜半时分,一个参军冒雪来到遍照院,狂敲院门,吓坏了守门的和尚,和尚给他开了门,他给奉玄带来了佛子的第十二封信和韦衡的亲笔信,他说风雪太大不好送信,奉玄看完韦衡的信,在夜里第十三次写下“韦衡”,将信交给了他,他提前去寄信。

那位参军转身往屋门走去,突然感到颈侧一片冰凉。

奉玄将剑搭在他的颈侧,问他:“你们少将军这几天在干什么?”

韦衡在信里写了一句警示性的话:“勿离佛院。”信纸上加盖了军印,带着血迹。

那位参军说:“少将军带兵深入白城子镇。军队伤亡惨重,我没见到他。”

韦衡亲自带兵进了城镇。奉玄不觉得意外。

处理尸疫不像打仗。打仗时首领可以守在帐里,坐镇一方,指点大局。然而处理尸疫时,首领除了布置好大局,往往还需要亲自带军深入,灵活应对尸群,一点一点把失去的地方收回来。进入尸疫发生之地,首领需要在军队中应对各种突然发生的情况,首领带不好队,军队就可能出现大乱:军队里的士兵上一刻还是士兵,下一刻就可能会变成军队的敌人——狂尸。

“伤亡惨重……”奉玄问:“你们少将军不是很擅长处理尸疫么?你们少将军不在,那中郎将高勒在哪里?”

“白城子一带不是好进的地方。少将军带兵此次作战,将士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如果逃不出来,将士们会先行自尽,绝不变成狂尸拖累军队,所以出了意外之后,伤亡惨重。高中郎为少将军断后,守在白城子镇外,今夜气氛凝重,高中郎不敢离开。”

“白城子镇在龙门所什么地方?”

“您傻了不成?龙门所在西边呢。这是两个地方。”

“龙门所发生尸疫了吗?”

“发生了,这、这……您怎么这么问呢?龙门所的尸疫,闹得很大,少将军代行主将权力,已经调余丹将军去龙门所处理尸疫了。”

“韦衡没有去龙门,他来的是白城子镇?”

“是。”

韦衡警告过遍照院的僧人,谁要是和奉玄说无关的话,他就割了谁的舌头。遍照院內留有士兵,奉玄要是走了,士兵会杀光遍照院的僧人。遍照院的僧人不敢和奉玄说话,奉玄也不敢主动和他们交谈。

韦衡离开之后,奉玄依旧不敢离开遍照院。奉玄一直以为遍照院在龙门守御所附近。原来韦衡根本就没有打算去龙门所!

韦衡又在骗他!!

奉玄拿剑的手不自觉用力,他问那位参军:“白城子镇有多少百姓?”

“少将军说您在养伤,要您好好休息,您要是不知道,也就不要再问了。”

“你不要命?”

“您要等我去传信。”

“哦?”奉玄或许从韦衡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威胁,他学会了威胁别人,他说:“我留你一条命,你就能传信,你想好:你是不要左耳,还是不要右耳?”

“您不要动手。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儿:白城子一带哪有什么活人?”

没有活人?奉玄越来越感到迷惑。韦衡……到底想干什么。

他眯了一下眼,问那位参军:“龙门和白城子相距多远?”

参军回答:“龙门在白城子西南,两地隔了一百二十里。”

奉玄收了剑,对那位参军说:“你走吧。”

遍照院敲响了幽冥钟,钟声低沉,带着“嗡嗡”的颤音传出很远。三更的钟声,只敲给鬼听,这是为安抚血池地狱最黑、最黑处的鬼魂而敲响的钟声。即使地狱里罪孽最深重的鬼,也有得到一丝怜悯的机会。

值夜的僧人在前堂念经。那位参军走了,奉玄攥着佛子写来的字条,抱着剑坐在榻上,毫无睡意。他希望收到佛子的字条,这字条意味着他与佛子尚有联系,但是他厌恶字条上写的两个字。韦衡、韦衡!因为这个名字,奉玄变成了一只困兽,被囚禁在这一间屋子中。周遭隐入黑暗,那黑暗让人想起来颜色最深的血。他就算拿着刻意剑,又能做些什么呢?

奉玄听不见僧人们的念经声,但是隐约听到了木鱼声。“笃”、“笃”,木鱼敲得很慢,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敲走了。屋中燃着婴香,香气弥漫,似乎化出了实体,那香气让奉玄感到屋中太过逼仄,不只空间逼仄,木鱼的声音也让他感受到时间的逼仄,时间是在往前走,也是在被倒数。

奉玄拿上剑,披衣推开了屋门。屋外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两个轮值的士兵守在屋外,听见推门声,朝他看了一眼。

一个士兵对他说:“郎君,夜重,不睡吗?”

奉玄说:“我不去前面,不见僧人,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另一个士兵嘟囔着抱怨说:“我们两个守在这儿,天儿怪冷的,你能在屋里有个床,还不睡会儿?出来干什么。”

奉玄冷笑了一声,说:“又不是我让你们守的!”说完走出了屋子。

那最先和奉玄说话的士兵对奉玄说:“你既然不去前面,我们也不想动了。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要是不打算回来,想想这儿的和尚。”

奉玄拿着剑往遍照院后面走了。

遍照院后面有停尸堂,堂中放着收殓了无主尸骨的棺材和几百个骨灰罐。野猫们在停尸堂中避寒,奉玄走过去推开门,棺材上的猫嗖一下跳了下来。奉玄打开门后,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人、纸船、纸马被风吹动,堂中安静极了,腐朽的尸骨的气味、香灰的气味和尘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传达着死亡的寂静气息。

士兵们觉得停尸堂气氛瘆人,很不吉利。奉玄却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只觉得这里很安静。为死者收殓、为尸骨找一处有尊严的安息之处……这是遍照院最有功德的地方。

停尸堂能听见遍照院的敲钟声,但是听不见僧人念佛时敲木鱼的声音。这里离僧人念佛的前堂有些远。停尸堂內空间很大,除了野猫活动外没有声音,奉玄在停尸堂中短暂地摆脱了困兽的感受,他绕开棺材,走到地藏王菩萨铜像前,靠着铜像的石台坐在了拜垫上。

很冷。石台很凉。

奉玄曾彻夜听过念佛声。在内傅母寺,他和佛子一夜不睡,守在抚子内亲王的门外。

他曾在佛像下休息,那时的石台也很凉。在智门寺的毗卢殿中,佛子拈了一炷香,小睡了片刻。他在黑暗中看见佛子的轮廓。

韦衡……曾经满足了一个少年人对兄长的所有想象。然而,奉玄最终发现,他不了解韦衡。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母亲,或许因为他太无能了……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入道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幻想母亲会来接回自己,“母亲”变成了一个影子,他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这个影子的身上,每当他想起“母亲”,他都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的愿望永远只能是愿望,因为无法实现,所以被他托付给了永远不会来看他的母亲。

为什么他是兄弟里的弟弟。为什么他是弟弟。人们以为他死了,母亲不认他。他不恨母亲,也不恨自己的兄长——他不再将自己当成母亲的儿子,他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既不高贵、也不低贱,因为他并没有过去,“八郎”是他的前生,不是他的过去。他来自天地,也终将归于天地。

只是,如今,他的天地只有遍照院这么大。

奉玄一天没有合眼,他靠着地藏王菩萨的佛台,可能就这样睡了过去。他看见了雪,那天他要入道,母亲划破他的手,血自他的手心涌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奉玄想要抓住一个离他而去的影子,他抓住一个衣角,他以为那是母亲的衣角,却猛然发现自己抓住的是韦衡的衣角。他看见韦衡,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他不想见到韦衡!他向前跑、向前跑,好像这样一直跑就能见到佛子,他只知道佛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又看到一个影子,佛子转过头,黑发之下,只有一个骷髅。

奉玄从梦中惊醒。

停尸堂中安静得过分,野猫们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奉玄握紧刻意剑,坐直了身子。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在往停尸堂这里走。或许是士兵看他总不回去过来找他了,奉玄站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奉玄犹豫片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甲衣的士兵,身上沾着血迹,他……它看见了奉玄。

是它,不是他。一只狂尸站在奉玄面前。

尸疫,传进了遍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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