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真够坏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韦衡去世。
韦衡死在了自己手里,他是自杀的,用佩刀自刎而死。高勒按照他的遗言,割下了他的头。韦衡砍下过很多人头,最后他的头也被人砍下,不能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奉玄想过韦衡会死,他甚至想过亲自杀了韦衡……但是他从没想到韦衡会这样死。在看到韦衡的头颅之前,奉玄不相信韦衡死了——看到韦衡的头颅之后,他依旧无法接受韦衡死了,那颗头被摆在匣子里,像一个物件,不论他接不接受事实,都在冷漠地通知他:韦衡死了、死了!
韦衡说自己累了。他好像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要自己的肉身了。
奉玄盗走了韦衡的头。他无法把韦衡的头留给齐连淮,齐连淮不配得到韦衡的头!
高勒向齐连淮送韦衡的头颅,齐连淮命人射死了高勒。
士兵想从僵死的高勒手里拿出他怀里抱着的匣子,然而高勒抓得太死了,士兵只能砍掉他的手,这才拿出了那匣子。
匣子上染着高勒的血。
齐连淮说高勒是送信的人,让人给高勒找一副棺材,安葬信使。士兵找来了一副棺材,拔下高勒身上的箭,把高勒放了进去。高勒身形高大,上身躺进棺材里,双腿伸了出来,士兵们强行把高勒的腿塞进了棺材里,让他那样一个高大的汉子蜷缩在一个又小又破的棺材里,然后把他的断手扔了进去,钉上了棺材。
士兵在帐外钉棺材。
齐连淮让自己身边的士兵打开高勒曾经护在怀里的匣子,他怕匣子里有暗器伤害到自己,不肯亲自打开。
士兵打开匣子,说里面有一颗人头。
齐连淮凑过去瞥了一眼,又不敢凑得太近,没看清那人头到底什么样,于是问那士兵:“能不能看出来是谁的头?”
士兵说:“这头有红色……不,红色是被血染的,这头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齐连淮让士兵把头拿出来。
士兵的手从匣子里沾了一层血,他是齐连淮的亲兵,很少亲自上阵杀敌,身上杀气不够重,见过的死人也不够多,他有些害怕这匣子里的头,拿出来时手中一个不稳,那头掉在了地上。
齐连淮低头看向地上。
好熟悉的一张脸。
这不是韦衡的头吗?
齐连淮用脚踩住韦衡的头,仔细看了看韦衡的脸。
他忽然踢了一脚,韦衡的头被他踢了出去。
呀,飞啦。
韦衡死了,真的死了。齐连淮忍不住觉得快意,嘴角都翘了起来,却又故作沉痛,说:“唉,这是韦衡的头呀。韦衡威风一世,死了不也就这个样子嘛。韦衡讲义气,他说把头给我,也真的给了我。我齐连淮来了,他就该死了,看来我命里克他。”
韦衡死了,名,他即将要有;利,他也即将从韦衡的死里获利。死了一个劲敌,人生好不痛苦!
帐外刮过一阵寒风,帐内的灯火颤动。齐连淮想到韦衡刚死,害怕了一下,怕韦衡的鬼魂前来寻仇。
寒风停止,烛火又恢复了明亮。齐连淮看着地上的头,心想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向那颗头走了一步。那颗头依旧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韦衡的眼睛安静地闭着。那颗头没有忽然从七窍里流出血来、没有睁开眼诅咒他。齐连淮再次踩住韦衡的头,那颗头依旧没有反应。齐连淮觉得心情很好,他踢了一脚韦衡的头,看着那头骨碌碌滚远,滚到了一个录事脚下。
韦衡的头颅上沾上了尘土。
死了就是死了。嘿,死了也就逞不了威风了。
齐连淮问营帐里的人:“都见到韦少将军了吧?”
众人有人回答“见到了”,有人不敢说话。
齐连淮说:“今天大家都睡个安稳觉儿。韦衡死了,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个参军面有难色,开口说:“尸……疫……”
齐连淮扫了他一眼,说:“你这么能干,那你去处理。”
“不、不。”
“今天你们就好好休息一晚上,我一会儿再操劳操劳,去接收韦衡的军队。我们赶路过来,也够辛苦的,这天又冷风又寒。”齐连淮侧头对士兵说:“替咱们韦将军把头收起来吧,让他也休息休息。可怜咱们韦将军没手没脚,嘴巴也说不了话了——一颗头还得让我替他收好。明天就把头送往长安,咱们的好日子这就要来了。”
那士兵问:“要不要……上柱香?”
齐连淮反问:“他是你祖宗?”
“不是不是。”
齐连淮说:“你踢他的头一脚,现在就去。”
“大人……”
“怎么,不敢?你踢一脚,我看你怎么给他烧香。你给他烧香,把他的魂儿找来了,他可是要记恨你那一脚呢。”
“大人,我、我不上香。韦衡……好歹也在卢州做了些事情,他,我……我不想踢他。”
“你的意思是我没做过事?”
“不不不。”
“我一个人前途无量的大活人,你不想办法巴结巴结,现在只想着可怜一个死人,你是不是糊涂?”
“大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踢他一脚,再呸一口,给我看看你对我的忠心。”
韦衡的头停在一个录事的脚下,那录事不顾齐连淮的脸色,捡起韦衡的头,说:“将军攒攒阴德,人都死了,何必折辱他。”
齐连淮脸色一沉,说:“一个逆贼的头,怎么配被好好对待呢?莫非你也有过他那样的心思,看他死了,觉得可怜?”
“你……”
“把头放下。”齐连淮说:“我让你把头放下。”
那录事只好放下了韦衡的头,气得转身走了。
齐连淮对士兵下令:“去把这颗头装进匣子,放在营帐门口,”他对帐内众人说:“今天想要走出去的,都从那颗头上跨过去。我今天就要看看,咱们军营里谁是和韦衡一伙儿的逆贼。”
一个中郎将冷眼看了齐连淮一眼,破口大骂:“没种的软蛋,欺负一个死人。你要不是姓齐,你连给韦衡提鞋都不配!齐家出了你这种武将,真是家门不幸。我王某人看不起你!你最好革了我的职,我不屑给你当下属!我呸!”他唾了齐连淮一口,绕过韦衡的头走出了营帐。
齐连淮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
这位王姓中郎将离开后,有人学他绕开韦衡的头离开营帐,也有人从韦衡的头上迈过去离开了营帐。
齐连淮的神色阴晴不定。他走过去,拽住韦衡的头发,一把拽起韦衡的头,呸了一口,道:“咱们这就去收复韦衡的士兵。我这就让追随韦衡的人看看,韦衡成了什么样子!我看看是谁,还想和韦衡落一个一样的下场!”
齐连淮拿着韦衡的头往帐外走,手上沾上了韦衡的血。
营帐外忽然闪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个消瘦的少年人拿着剑出现在了他面前。
齐连淮语气不善,问:“阁下是谁?”
周围察觉到情况的士兵拿着武器围了过来。
“我是谁,你不配知道。你能给太子殿下写信对不对?我是殿下的血亲,殿下到处找我呢。你给他写信,说:‘八郎问殿下安’,殿下一定会重赏你。”
“哦?”齐连淮说:“我为什么要信你?”
拦住齐连淮的少年人是奉玄。
奉玄心想,因为我想骗你。韦衡没有开战的心思,奉玄在离开龙门所城内后,一直潜伏在齐连淮的军营里,他担心齐连淮会主动攻击韦衡。
奉玄没想到最终自己看见了韦衡的头。齐连淮把韦衡的头当球踢,奉玄虽然恨韦衡,却不想侮辱韦衡,凡是侮辱韦衡的,都!得!死!他要齐连淮死,死无葬身之地。
奉玄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因为韦衡想要杀我,他知道我的身世,抓住了我,他想要杀了我报复太子殿下,更想把我当作筹码和殿下做一笔交易,保住自己的命,所以暂时留了我一条命。将军姓齐,应该是武家子弟,如果将军身份足够尊贵,一定见过太子殿下,那将军也一定知道我说得不错:殿下的左耳后有一颗红痣,我从小就被殿下抱在怀里,后来我被母亲带走了,这才和殿下失散了。韦衡是我的敌人,他死了,我拍手称快。我知道你能帮我,所以我来见你。”
齐连淮在听见奉玄说太子耳后有红痣时,挑了一下眉。他说:“我还是不太信你。你埋伏在我军营里,不像是好人呀。”
齐连淮直直看着奉玄。他觉得奉玄身上有荀家人的影子,奉玄其实也长得有些像太子——外甥长得像舅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奉玄说:“我害怕你和韦衡是一伙儿的,卢州好多人都和韦衡是一伙儿的,所以我才在暗中看了很久,这是我的不对。我把剑给你,和你同去韦衡的军营,你问问他军营的人,不就知道我是不是被韦衡挟持过了?”
“不好,这样不好。不如你再说一件和殿下有关的事,你要是说得出来,我就勉强信你一回。”
“殿下的长子名叫永隆,小名阿应,不是太子妃的儿子。太子妃抱养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
齐连淮面色惊恐。
奉玄小时候从宫人那里听说过太多这样的闲话,他和哥哥是遗腹子、四郎荀永隆没娘……他长在深宫之中,当然知道很多宫闱秘事。
他问齐连淮:“将军,你知道阿应的生母是谁吗?”
齐连淮和太子是连襟,他知道太子妃那儿子不是太子妃生的。太子命人勒死了荀永隆的生母。荀永隆的生母是谋反的寿王送给太子的爱妾,太子宠爱她,但是一旦她有了孩子,太子就不能再留下她的命。
齐连淮问奉玄:“你到底是谁?”
奉玄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让齐连淮背后发凉。奉玄说:“我说了,我是殿下的血亲。我母亲不想死,所以带着我走了。殿下找了我很多年呢。将军助我与殿下相见,我为将军在殿下面前美言,怎么样?”
“你可有物证?”
“我母亲带我离开殿下,就是为了不让殿下找到我。我如何再有物证呢?”
“那韦衡怎么找到的你?”
“太子命鹿施郡守到思颜在卢州找我,被韦衡发现了。你应该知道,到思颜死了。”
齐连淮和到思颜都是太子的亲信。到思颜曾长期在东宫任职。
奉玄接连说出两件与太子有关的私事,又说出到思颜身死,齐连淮已有七分信他。
奉玄说:“我就一个人,还能怎么骗你?我落在韦衡手里,被他折磨,受了一身的伤,脖子上、肩膀上都有伤口,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将军捏我一把,我能直接被你捏死,你不过替我传句话,这还怕我吗?”
齐连淮对奉玄说:“你既然这么虚弱,就留在营地,好好休息。不过是一封信,我替你写。”
奉玄说:“将军,你不知道我有多恨韦衡,我见你拿着他的头、侮辱他的头,这才真的信你和他不是一伙儿的,我看你踢他的头,觉得很痛快!我也想拿着韦衡的头,我想拿着他的头同你一起出行,出一口恶气。我有天家的血脉,骨子里有这样的傲气,我认为不算过分。”
“好。”齐连淮说:“他日你认回父亲,不要忘了我的功劳。”
父亲……呵呵,奉玄可从来没说过荀崇恺是他父亲。
奉玄说:“就算我忘了,殿下也会感谢你。”
齐连淮哈哈笑了几声,在奉玄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好小子!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得意。人要是运气好,这好事儿要接二连三自己找上门儿来。”
奉玄以退为进,道:“将军为我备一匹好马,我把剑抵押给将军。”
“诶!话怎么能这么说?你是殿下的儿子,一匹马算得了什么。你要拿好剑,我只恨不得再送你一把,让你保护好自己。我与殿下向来亲厚,你日后到了长安,不要忘了常常问候我呀。”齐连淮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他想要一个太子身边的眼线。
奉玄顺着齐连淮的意思说:“将军对我有恩。我若能留在殿下身边,自然要常常感谢将军的恩德。”
齐连淮把韦衡的头放进士兵手里的匣子里,让士兵把匣子递给奉玄,对奉玄说:“麻烦你了,你拿着它吧。咱们这就去接收韦衡的叛军。我送你一份厚礼:那叛军里有让你不痛快的人,你就都杀了,杀个痛快!古有白起坑杀赵军,如今我也得做一回白起,雪练军不服管,他们没剩下多少,我本来也没想留他们的命。”他说完让人去备马、整顿军队,带着奉玄一起往校场走。
奉玄抱着韦衡的头,和齐连淮一起走到校场。齐连淮点了兵,带了副将,和奉玄一起前往龙门所城下。
齐连淮穿着盔甲、戴着头盔,奉玄知道自己难以一剑杀死他,本来想在离开军营后偷袭他,没想到他想杀了所有雪练军。奉玄不想死,他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带走韦衡的头,既然韦衡想让隐微药师为自己收葬,那他就把韦衡的头交给他师姐!
奉玄要把杀死齐连淮的机会让给雪练军,他要让雪练军亲自来为韦衡报仇,他要借雪练军的愤怒撕碎齐连淮。
齐连淮命人在城下叫阵,韦衡在去世前给雪练军留下了遗言:不要造反白白牺牲,如果有人收编军队,服从收编。
雪练军开城,向齐连淮献降。一位长官上报齐连淮:城中尸群太多,有一部分原属龙门所的镇军士兵还在城内守护里坊,不能立刻前来献降。
齐连淮骑在马上,对自己身边的一位参军说:“让咱们的人进城替换,我在城外等着。不能替换就一起守城,你派人出来告知我一声。你们必须把城守住,这尸疫确实不能再扩散了,咱们也得找一个有城墙、能躲避的据点。”
那位参军领命,带了一大部分军队前往城中。
奉玄对齐连淮说:“将军说送我一份厚礼,我的确有恨的人,我想杀了他。将军陪我去找他,怎么样。”
齐连淮命城门附近的雪练军全部出来跪下,三千多名雪练军跪在了城外,跪了黑压压一片。齐连淮与奉玄催马向前走,在自己的军队的簇拥下向着雪练军走去。
奉玄骑在马上,让齐连淮的士兵抬起雪练军的头,一个接一个查看雪练军的脸,走到第一排雪练军中间时,奉玄问一个雪练军:“你少将军死了,有人侮辱他的头,你想报仇吗?你报不了仇。”
那士兵见过奉玄,他听着奉玄说话,先是不解,然后变得愤怒,使劲瞪着奉玄,像是恨不得要咬死他。
齐连淮斜眼看了奉玄一眼,笑道:“你也真够坏的,他都要死了,你还要气一气他。”
雪练军中没有人出声,然而两军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很紧张。
奉玄也朝齐连淮笑了一下,说:“将军,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完面色变得异常冷淡,举起来装着韦衡头颅的匣子,打开了匣子,向众人出示韦衡的头,随后又合上匣子。
雪练军们紧紧盯着奉玄手上那个匣子。气氛僵持到了顶点。
奉玄用一只手抓紧缰绳,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所有跪在地上的雪练军喊道:“雪练军听令!我是韦衡的兄弟,韦衡的头就在我手里,你们若是恨,就杀了齐连淮,为你们少将军报仇!!”
齐连淮睁大了眼,看向奉玄。
雪练军如脱弦的箭一般有了动作,有人猛地站起来,撞飞了一个齐连淮的士兵。
一人怒吼:“他娘的你们还等什么——”
雪练军瞬间全都站了起来。
两军骚动,齐连淮吓得不敢有大动作,牵着缰绳让马后退。雪练军忽然扑了上来,齐连淮和他的军队陷入了混乱。
在后方防卫的弓手搭弓,齐连淮被自己的士兵护住,听见后面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转身大喊:“不许开弓!你们想射死我吗!!”
有雪练军护住奉玄,让他带着少将军的头快跑。
齐连淮咬牙切齿,见局势失控,大喊:“放箭!放箭!”喊着喊着忽然没了声音。
箭如雨下,血肉横飞。奉玄来不及回头看齐连淮,他在这场混乱中拽了一把缰绳,抓着韦衡的头,任由胯`下的马踩踏人群,向南边狂奔而去。
韦衡的头,他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采访:齐将军您好,请问您为什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齐连淮:(比划比划)
【手语翻译:被割喉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