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送你见佛
傍晚时分,天色明暗交接。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已经进入了管城郡官署。抚子内亲王正应奉玄之邀,用琵琶弹奏《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急急追在安珍身后,琵琶声逼命一般越来越急——
“铮!”“铮!”“铮!”
三声惊响,清姬看到了河中的安珍。琵琶声暂时一停,随后续续弹起,声音低了下来,连绵起伏的乐声有如女子的喘息声。忽然——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无情地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水波依旧向前流动。
“铮——”安珍!
琵琶声顺滑如水,没有人逆流回来。
“铮!铮!”安!珍!
四根琵琶弦弹出了波涛汹涌的大河水声,水声之中,鬼气大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超出常态,变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要吞噬河中的巨浪。
拨子一划,有东西坠入了河中。那河水忽然静止,随后沸腾起来,河中流动的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水,而是滚滚的大火——火燃烧着河水,河水被火焰包裹,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安珍!
安!珍!
管城郡郡守坐在坐榻上,被琵琶声吓得冷汗涔涔。有人急急来报:“大人!”管城郡郡守被这一声“大人”吓了一跳,从坐榻上摔了下去,他几乎要以为那琵琶中的鬼气活活脱出了琵琶的束缚,将一场贪嗔痴巨火烧到了自己面前。
管城郡郡守郡守顾不得风度,拼命朝来报的府吏比噤声的手势,他擦过额上的冷汗,招手让府吏过来,小声问他:“什么事?”
“王家报案,说自己供在瑶光寺的菩萨金像丢了,让您快去看看。”
“我当是什么大事。”
“您不是说王家的事就是大事吗。他家那金像,很重呢!”
“没规矩。”郡守连挥了几下手,让府吏闭嘴,自己向崔琬小声告辞,提前退出了宴席。
一曲《变》弹完,抚子内亲王收了琵琶拨子。
崔琬、奉玄和佛子仍然留在席中。宴席设在官署后花园的凉殿里,几扇素纱屏风遮去清寒,凉殿的窗户开大着,殿外的菊花经霜怒放,传来阵阵冷香。
抚子内亲王的眼上掩着一条轻纱,她问:“座中有空的席位吗?”
崔琬说:“有。郡守有事离开,他怕打扰您的雅兴,离席前没有告诉您。”
“好。”抚子内亲王说:“既然有座位,郎君请入座吧。棱伽,去取出那套萨珊蓝玻璃盏来。”
抚子内亲王管奉玄和佛子叫“郎君”,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佛子和奉玄明明都在坐榻上坐着。
抚子内亲王是盲人,又是乐师,耳力之敏锐是其他人远远赶不上的。奉玄听完抚子内亲王的话,立刻摸上自己的刻意剑。佛子就坐在奉玄身侧,摁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不会有事。”
抚子内亲王说有其他人在,确实就有其他人在。
婢女撤去郡守的矮几,换上新的矮几。棱伽从黑漆描金提盒中取出一双玻璃筷子、一块玻璃筷枕和一个湛蓝色的玻璃盏放在矮几上,烛火之下,玻璃清透如水,蓝得耀人眼目。
殿外,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半掩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剑上沾着血珠。
来的人是佛子的师弟贺兰奢。
崔琬知道贺兰奢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不想把抚子内亲王卷入斗争,立刻让守在附近的士兵都收了兵器。
贺兰奢说:“感谢内亲王的招待,我不喜欢坐着。”他的目标不是自己的师兄,现身之后,径直看向崔琬,道:“崔琬,你欠我一颗头,今晚还了我,怎么样?”
崔琬站了起来,说:“约定要有定约双方的同意,在下不曾答应侠士要侠士送来头颅,所以,在下的头,不能给侠士。”
“哦?”贺兰奢虽然年纪不大,气势却足够迫人,他说:“你派人追杀我的时候,我也没同意。那我砍了你的头,我们就扯平了。”
贺兰奢性情乖戾,睚眦必报。崔琬派人追杀他,这仇他一定会找崔琬报回来,崔琬必须为对他动了杀心而付出代价。
贺兰奢的剑上滴下了一滴血。
崔琬退到家仆身后,对佛子说:“第五公子不管管你师弟吗?”
佛子冷淡地说:“管不得。”
贺兰奢笑了一声,对崔琬说:“崔琬,你找错了人。你找我师兄,不如找我师兄的朋友。我师兄不会对我出手。”
崔琬看向奉玄。
佛子一直摁着奉玄的剑。崔琬不止想杀贺兰奢,还想着将奉玄也杀了灭口,佛子替奉玄记着这仇,不打算让奉玄帮崔琬解围。
奉玄对崔琬说:“大人自己惹出的事,自己解决罢。”
崔琬一时愕然。
在一片寂静中,抚子内亲王说了话。她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贺兰奢,对贺兰奢道:“郎君一定要讨这笔债吗?”
“是。”
“怨憎会苦。冤冤相报,徒劳结成横遍十方之锁链,郎君何不以德报怨,消去这锁链?”
“以德报怨,无以报德。”贺兰奢回抚子内亲王道:“殿下,我不信佛法,不能等着仇人自生自灭。于我而言,佛只是一个觉悟者,不是有神通者,正因为他没有神通,所以只能觉悟空无,放下一切。这世间业报,都来得太晚,我不信佛陀和菩萨,只信我自己,不信忍耐和报应,只信复仇。”
“既然如此,崔大人自求多福。只是……崔大人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生出杀心,郎君,你要复仇,我要报恩,我想为崔大人再求一次情,郎君可否卖我一个人情?”抚子内亲王不再劝阻贺兰奢,她说:“耳朵生在头上,不如等我弹完刚才的琵琶曲,郎君再复仇。”
贺兰奢说:“却之不恭。殿下以礼相待,我也还殿下一礼,陪殿下小座片刻。”
抚子内亲王朝他点头微笑了一下,重新拿起了琵琶拨子。
贺兰奢落座。
无方剑剑身泛红,闪出凛凛寒光。贺兰奢对崔琬说:“崔琬,琵琶声停止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你。到了今夜子时,如果你的头还在脖子上,那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崔琬在家仆的护送下向殿外走去。
抚子内亲王继续弹起了琵琶,弹的是《道成寺清姬变》的《破》:
安珍到达对岸,回看大河,发现清姬化成了巨蛇,紧紧追在自己身后,大叫一声拼命向道成寺跑去。
“当啷——”快要追上了!
“当啷——”要追上了!
弦紧声急,伴着琵琶声,崔琬的步子越迈越急。
“当!当!当当当当!”道成寺快开门啊!
崔琬要官署的守卫开门,快步走出了官署,琵琶声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
“铮——铮——”啊……躲到哪里呢?
今夜管城郡的佛寺彻夜开门,佛寺中的人最多,瑶光寺中礼佛的人尤其多,崔琬对一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卢州军说,“带我去佛寺!不要去瑶光寺。”
乐声渐渐消失,崔琬却似乎依旧能听见抚子内亲王铮铮的琵琶声。
小弦切切,安珍自问:我躲到哪里好?
大弦嘈嘈,清姬喝问:他藏在哪里!
琵琶拨子扫过琴弦,“当——!”道成寺新铸成的大钟初次响起。
管城郡的四座佛寺齐齐敲出二更的钟声。
钟声在空中激荡了许久,金声落下后,清姬的怒火烧彻了整个道成寺!贺兰奢起身离席,提剑前去寻找崔琬。佛子留在抚子内亲王身边,奉玄跟上了贺兰奢。
崔琬是个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人,他生得俊雅,以玉冠束发,穿一身锦衣华服。贺兰奢知道奉玄跟在自己身后,并不回避他,一路疾走,向路人形容崔琬的形貌问出崔琬的踪迹,追向了瑶光寺。
瑶光寺被郡守派人封了寺。瑶光寺寺内有全幽州最大的观音塑像,每到九月十九菩萨出家日,郡城中供了菩萨塑像的人家都会把菩萨塑像放到瑶光寺,供奉一夜后再取回。豫章郡王的王妃出自管城王氏,王家将一尊用二十斤黄金铸成的菩萨像放到了瑶光寺,傍晚时派家仆去寺里查看,忽然发现金像丢了,立刻向郡守报了案。
二百两黄金铸成的菩萨像不算大,却也不算太小,不可能随意被人拿走,郡守认定是寺中的僧人监守自盗,派人封住佛寺,细细在寺里搜查。
贺兰奢的身手很轻巧,像猫一般轻巧地翻进了瑶光寺。
奉玄跟着翻了进去。
崔琬不可能藏在瑶光寺中,瑶光寺里所有的人都被官兵搜了出来,在殿外站着,等着被搜身。
贺兰奢离开瑶光寺,不再向路人询问,径直奔向前方,似乎有事要做。奉玄继续跟着他。
贺兰奢去了宝庄严寺。佛寺中人群熙攘,贺兰奢不从正门进入寺庙,而是直接翻到了寺庙的大殿顶上。奉玄同样飞身上到佛殿顶上,还没站稳时,一把剑忽然横在了他的颈前,被他抬剑打开了。
贺兰奢问:“我的剑术和我师兄相比,如何?”
“你师兄不会把剑横在我的脖子上。”
“嗯,”贺兰奢点了点头,忽然说:“最好不会。等他把剑横在你脖子上时,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了。”
佛殿中点了上百支蜡烛,佛寺内外都异常明亮。
贺兰奢歪了一下头,重新抬起剑,指向奉玄的心口,说:“你不要觉得他不会对你动手,毕竟,死在我师兄‘一心归命’剑招下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父亲。”
奉玄对贺兰奢说:“我不信你。”
贺兰奢说:“信不信我无所谓。这世上会一心归命的只有他和我师伯,我师伯早已封剑。”
“你师父也会。”
“哦,原来是我的老师从地府回来了。我没有师父,只有老师。我的老师真是高人,死了还能杀人——我的老师早就死了,我和师兄亲自送他下的葬。”贺兰奢冷笑了一声,说:“乾佑四年,朝廷不许太叔将军进入大屏关,想要生生将她累死在关外,我的老师听闻消息后奔赴朔州,希望能救回太叔将军,结果和太叔将军一起死在了关外。我和我师兄在关外找到了我的老师的尸体的时候,我的老师身上……都生了蛆了。”
奉玄说:“你师兄没有理由杀自己的父亲。”
“怎么会没理由。奉玄,我师兄是我师兄,我对他和他家的了解,比你多得多。听说我师兄的姑母曾经从宫里带走过一封密诏,交给了我师兄的父亲。太子要拿回密诏,我师兄的父亲怕自己受不住太子的折磨泄露秘密,却又不敢自杀,自杀会让太子确定他手里有诏书,所以在太子派人之后,他让儿子杀了自己。”
奉玄拿剑的手颤抖了起来。
贺兰奢将他留在原地,像一只黑猫一般,没入了夜色之中。
奉玄反应过来,立刻追了上去。
落地的贺兰奢碰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被突然出现的贺兰奢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对贺兰奢说:“施主,南无阿弥陀佛。”
贺兰奢单手施礼,回礼道:“南无……送你见佛!”
“贺兰奢!”奉玄大喊一声,目眦欲裂——
当着众人的面,贺兰奢一手施礼,另一手一剑砍下了那僧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