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
荀靖之走到佛陀里一条巷子前,看见了一个牌楼,他撑着伞,借纸伞挡住雨丝,抬起头,看见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
长巷并不黑暗,牌楼两边的立地石灯笼中,香烛静静燃烧。在雨水中,荀靖之闻到了浅淡的檀香香气。是了,这是佛香的味道,前面有佛寺。
裴昙说通觉寺是一座尼寺,寺前的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前面就是通觉寺。
荀靖之淋了雨,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一身衣衫也早已湿透,整个人形容狼狈。他抬头看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在发抖。
六如比丘尼……
为什么他被困于一场梦魇。他的眼眶发热,他蹙眉看着那五个字,在雨里无声质问佛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国师曾预言他和兄长二子存一,如果国师的预言无可置疑,那他无论怎么躲也躲不掉,不是吗?如果国师的预言不准,他那修道的十三年是在做什么?他在躲避本来就不会出现的命数。既然不会出现,为什么又要躲避。
漫天神佛。
十方菩萨。
他活了二十五年,活成了一场笑话。
荀靖之撑着伞走进了巷子。通觉寺的寺门已经关上了,他敲响了寺门。
守门的女尼在门响不久后走了过来,隔着门问:“来人是谁?”
门后的女尼应当是一位老年女子,声音微哑,她的声音使得夜色显得更加寂寞。
荀靖之说:“高平郡王荀靖之前来问道。”
女尼隔着门缝看向门外,看到门前只站着一个人,虽然撑着伞,浑身却都湿透了。伞遮住了他的脸,女尼看不见他的神情,问:“外面在下雨,郡王是自己来的吗?”
“是。”荀靖之撑着伞,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女尼并不怀疑门外站着的是高平郡王,她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许朝的亲王可佩玉狻猊,郡王可佩玉狴犴,四品及以上公卿侯爵可佩金鱼。
高平郡王,建业人口中的入道郡王。雨丝绵绵密密,入道郡王独自站在门外,好像一缕在雨中撑着伞的幽魂。
女尼说:“通觉寺是尼寺,郡王夜中来访,恐怕有些不方便。”
“我想拜访六如法师。”
“郡王是在路上摔倒了吗?怎么浑身都湿了。”
“没有摔倒。我是冒雨来的,有一阵子雨下得太大了,伞挡不住。”
女尼轻叹了一声,抽出门闩,打开了寺门,向荀靖之低了一下头,对他合手示意,说:“郡王既然诚心拜访,夜里风凉,您进来吧。”
荀靖之收了伞,回礼之后说:“多谢。冒昧来访,打扰了。”
女尼看清了荀靖之的样貌,女尼并不在意色相,在她眼中,荀靖之有一个青年人应有的样貌,但是他的面色很差,嘴唇也冻得毫无血色,一双眼眸墨色沉沉,如含微苦,竟然看不出一点儿笑意——他的神情不该是他这样的青年人有的。
女尼说:“郡王在难过吗?”
荀靖之说:“多谢您的关心。”
女尼关上寺门,带荀靖之向前走,对他说:“您还很年轻。”
冷雨中有微风吹过,钟楼和鼓楼上悬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声响,声音因沾染了雨水而略有沉闷。
他还很年轻,可是他觉得疲惫……荀靖之穿着湿透的衣服,浑身泛冷,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对女尼说:“劳烦您为我通报,我想见一见六如法师。”
“好,我先带您去休息。”天王殿等佛殿中的香烛已经熄灭,殿门已经关上了,女尼不带荀靖之进入佛殿,带他绕过佛殿前往走。走在路上,荀靖之隐隐听到了比丘尼们的诵经声。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①
女尼撩起帘子,请荀靖之走进一间偏殿,伸手示意荀靖之向左看,告诉他:“那边有炭盆,您去暖暖身子吧。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披上老尼的外衣,外衣做得宽松,您披上也不会太小。我去叫人告诉六如法师您想见她。”
“多谢。”
屏风上搭着一件灰色的百衲衣,荀靖之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冷得厉害,披上比丘尼的外衣,在灯芯草蒲团上坐下来,在炭盆边取暖。
殿外的雨不停地下。
炭火炽热,荀靖之依旧觉得冷。左臂桡骨泛疼,背上的伤口也在疼。他的所有疼痛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名字:第五岐。在西同村,他的左手受伤,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杀了周敦平,受了肉刑,背上皮开肉绽,他不后悔。
这些事情都和佛子有关。
他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上臂,衣服已经被火烤得半干,隔着衣服,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佛子曾在他的上臂上留下一道咬痕。
我们啮臂为盟。
荀靖之闭上了双眼,在侧头时,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一道早已愈合的咬痕,并不让他感到疼痛。可是为什么他心痛如摧……在这世间,唯一与佛子直接有关的东西,只剩下了他手臂上的一道咬痕。
他很想佛子。
很想。
乾佑九年,他们甚至没能再见一面。
他所怀念的是什么……人不应该贪恋相,可是他怀念佛子的相。他希望再见佛子一面,再看一看他的脸,就那样看着他,久久看着他,直到双目湿润。
他笼居在宅邸中时,抄写阿翁注解过的《金刚经》,阿翁在“如来说身相,即非身相”旁边写下了六个字:法身、报身、化身。凡人有报身,佛有清净法身、圆满报身、百亿化身三身。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②
法身恒有,报身是相。相乃虚妄不实之物,骨肉相聚,遂生暂时之相。人不可以以相见如来。
报身有生有灭,即使是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天人,也受此束缚。诸天人在寿命将尽时,其身将有天人五衰异相——小天人五衰: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大天人五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③
诸天人肌肤香腻,妙若莲花,不染于水,唯有衰相出现时,才会沾水。荀靖之连天人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凡人,肌肤贴着潮湿的衣服,被衣服染湿,使得他不住地颤抖。
这身体多灾多病,常有伤痛,不过是受了一些寒气,就要颤抖。
法身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法身上不会有伤痕。法身真好呀。可是伤痕留住了过去,荀靖之爱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不需要法身、不需要圆满报身。他只需要自己这一具带着伤痕、常有病痛的报身。
这身体是父母给他的,他以此想起自己的父母、先祖。他因为自己身上的病痛伤痕,而知道自己怀念的佛子确有其人。这不是一场虚妄的梦境,他所怀念的佛子,确确实实出现在过他的眼前,曾与他同行。
女尼来请荀靖之,对他说:“抱歉,没为您倒一杯热茶。”
荀靖之说:“我深夜来访,打扰了您,您不必感到抱歉。”
“我带您去见法师。”
“有劳。”
女尼没有看见荀靖之坐过的灯芯草蒲团上留下了淡淡血迹。她掀开帘子,与荀靖之走出偏殿,带荀靖之走进到一处佛堂前,佛堂的檐下铺设着席子,放了软垫,前面摆着炭盆和茶案。一道衬纱的细竹帷帘遮住了佛堂中的景象,佛堂中的烛光隐隐在竹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六如比丘尼正坐在帘后。
雨渐渐小了,乌云正在散去。被雨水洗过的石板上映出了月影。
荀靖之没有将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还给女尼,他觉得冷。他走上佛堂的台阶,向帘后的人点头示意后,整衣跪坐在了檐下的软垫上。
他问礼道:“法师。”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的屋中对他回礼,回道:“郡王。”
“法师要与我隔帘相见吗?”
“郡王不希望这样?”
“男女有别,法师如果觉得不便与我相见,我与您隔帘对谈,也是一样的。”
“郡王,我不因为您是男子,所以不面见您。”
荀靖之问:“那是为什么呢?”
荀靖之看到了竹帘上模糊的人影,他害怕帘后的六如比丘尼不能解答他的疑惑,他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作姿态的女尼。他怕自己来这一趟,得到的只有失望。
六如比丘尼回答说:“郡王听过天人相交五品吗?我愿郡王抛下俗世烦恼,我与郡王以神相遇。”
“我未曾听过,请法师赐教。”
夜风吹起时,檀香的味道在空荡的夜色中飘散。
荀靖之闻到了轻微的鲜血的味道,他背后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被雨水浸湿后,再次裂开了,血水渗湿了他的衣服,疼痛使得他清醒。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说:“郡王,天人相交分为五品,地居天天人和凡人一样,以为只有肉身相结合,才能获得满足;夜摩天天人相拥;兜率天天人两手相执;化乐天天人相视而笑;他化自在天天人只需对望。郡王,我与您对望,我不执着于色貌,您也不必贪求。”
对望吗?
荀靖之跪坐在帘外,面无表情,唯有眼眶泛红。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泪痕却从他的眼眶中滑了下来。
原来是对望。原来对望并不轻而易举。
超出尘世这些凡俗的欲望。这天人对望一眼所带来的感受,他早已知晓。在宣德智门寺里,佛子看他一眼,他已知晓。
望。原来他怀念佛子一万遍,也不过希望佛子能再望向他一眼。他怀念一个逝去的眼神——他所贪求,到底是太多了,还是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 《维摩诘经》
② 《金刚经》
③ 《佛本行集经》五:“尔时护明菩萨大士,天寿满已,自然而有五衰相现。何等为五?一者头上花萎,二者腋下汗出,三者衣裳垢腻,四者身失威光,五者不乐本座。”《俱舍论》十:“然诸天子,将命终时,先有五种小衰相现:一者衣服严具出非爱声,二者自身光明忽然昧劣,三者于沐浴位水渧着身,四者本性嚣驰,今滞一境,五者眼本凝寂,今数瞬动。此五相现,非定当死。复有五种大衰相现:一者衣染埃尘,二者花鬘萎悴,三者两腋汗出,四者臭气入身,五者不乐本座。此五相现,必定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