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魂悸以魄动
第五岐在幽州管城郡附近见到了隐微药师,隐微药师要去卢州一趟,去卢州为一位逝世多年的故友扫墓。第五岐看见隐微药师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
银月已缺,一地霜白。
原野上有狼嚎,第五岐担心会有狼群突然出现,袭击人群,带人去查看情况。枯草丛中有活物飞快地跑了出去,第五岐带人骑马追它,追了一会儿发现那是一只狐狸。
第五岐没有让人射死那只狐狸,狐狸跑了。
前面传来声音,有什么东西踏雪走过来了——
是一匹马。
踏雪声停止了,有一个女子骑在马上,在远处一动不动望着第五岐。过了很久,她吹了一段笛曲,向他们示意自己是活人,不是狂尸,这时她才驱马前行。寒风刮得人的脸生疼,她的马向着第五岐走过来,第五岐渐渐看清了她的样貌。
她从一个黑暗的身影、一个野外的小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五岐身后的射手在马上拉弓,防备着走过来的人。
借着月色,第五岐看清了她的脸。
一双丹凤眼,神情中自有与奉玄相似的冷淡。
隐微药师……?!
隐微药师似乎也看清了第五岐,骑在马上说:“佛子小友……不,第五公子?”
天气寒冷,隐微药师说话时,嘴中飘出白雾。她是一个身体温热的活人。
第五岐没有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惊散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狐狸会不会成精呢。第五岐从荀靖之那里得知,隐微药师去世了,是被周敦平害死的。
隐微药师曾经尾随乱军,想要救出他来。其实隐微药师想救的不是他,她以为被带乱军走的是自己的师弟奉玄。
隐微药师看第五岐不说话,又问:“是第五公子吧?”
又有人骑马走了过来,是奉玄的师姑雪岩药师。
第五岐看见雪岩药师的时候,神色变了,或许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隐微药师说:“是我,药师,是我。久违了。一切可还安好?……奉玄……奉玄在泗州,他一切都好。”
隐微药师擦了一下脸,似乎是流泪了,她笑了,说:“我看着像你。”
“是我。”第五岐下马,看向骑马行来的雪岩药师,也向雪岩药师问好。
第五岐有防人之心,此时才肯让人收弓。他对身后的士兵说:“收弓,自己人。”
雪岩药师也下了马,说:“真的是第五公子吗?”她看起来衰老了不少,她的头发颜色灰白,不知道是因为落了雪,还是本身就白了。
“是,是我。药师,是我,第五岐。”第五岐刚才怀疑隐微药师是假的,现在他一遍遍自证,自己是第五岐。
“第五公子,你母亲……还好吗?自堂庭山下一别,世事离乱,我有八九年没见过枕流药师了。”
“家母……殁在洛阳。那是乾佑末年的事。”
雪岩药师愣了一会儿,缓过来后,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蓬莱不远,云路先登。第五公子请节哀。”
世事是人不得不接受的事情,在乾佑末年之后,“死”不是一个陌生的词。第五岐道:“多谢雪岩药师问候。”
雪岩药师问:“我可方便问第五公子现在是什么身份么,可是我朝要回来了吗?还是你……没有在许朝任职。”
“是许朝要回来了。药师,我是从建业来的,去年九月,我朝北伐,大军已驻扎在泗州。我带先遣军进入了幽州。”
“第五公子辛苦。第五公子说奉玄在泗州?”
“是。”
“他还好吗?奉玄呀……我看见第五公子,一时不敢认你,我不敢想奉玄如今怎么样了,我还认得出他吗。他离开的时候,刚二十岁。如今他还在道门吗?是在清修,还是离开道门成家了。唉……”雪岩药师轻叹了一声,“人若长久不见,也就如同隔世了。”
第五岐看向隐微药师,他知道隐微药师知晓奉玄的身份,他说:“奉玄如今是高平郡王了,不再修道。他……长大了,褪去了少年气,是一位好郡王。”
雪岩药师大概也在过去几年间知道了自己这个师侄的身份,说:“奉玄平安无事就好。第五公子和奉玄还在一起,倒也很好,互相做个伴……看我这话说的,语无伦次。在这里看见第五公子,我感到太意外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
“人生相逢之处,往往让人意外,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两位药师。”第五岐问:“两位药师怎么在这里,可是独自来的么?”
隐微药师回答说:“我和师父不是独自来的,我们一行人一同往卢州走,冬日老者多病,道门中人结伴下山为人看病、送药,我和师父往卢州去,顺便去看望韦将军和韦衡,此次一去,初夏才会回来。一头熊吃了我们背着药箱的马,我们要找药箱,找到那匹死马之后,没想到遇到了尸群,又遇到了狼群,一行人在躲避狼群和狂尸时散开了。我和师父看到有士兵,就向着这边走,想来求援。”
隐微药师说她们去看望韦将军和韦衡,在她的话里,卢州似乎还像以前一样,而韦将军和韦衡并没有离去。时间在一句中话暂时停止,它被从卢州抽了出去,她以看望活人的心意去为早已离开的韦将军和韦衡扫墓。
第五岐问了隐微药师他们一行人一共有多少人,随后让自己的部下带人去附近找人。他问隐微药师:“两位药师还在堂庭山清修吗?奉玄来了泗州,我想你们明年就会再见了。”
隐微药师说:“还在山上。啊,第五公子,你可以告诉奉玄,师伯……就是奉玄的师父,也很好,身体康健,只是不大能远行了。奉玄的师兄也无事,堂庭山的地都归他扫了。冬天啊,要是不扫雪,山路过几天就没法走了。”
“我会把消息带到,我亲自告诉奉玄这些事。”第五岐牵着马说:“两位药师,去我们的营地坐一坐吧,等士兵把人找全,你们休整之后,再继续走。”
雪岩药师说:“多谢第五公子相邀。”
“药师请上马吧。”第五岐请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上马,带二人去了驻军的营地。
回到营帐后,在等待士兵将走散的人找回来时,隐微药师向第五岐讲述了乾佑九年发生的事情:隐微药师有一位记挂她的师兄、有一位好师父。
乾佑九年二月,隐微药师确实遇见了周敦平。
周敦平想要带人投靠乱军,最初他不知道隐微药师是谁,以为他们相遇,只是碰巧同路。两天之后,他发现了隐微药师在跟踪乱军。隐微药师的身手不错,周敦平想拉拢隐微药师,问她为什么跟随乱军。
隐微药师说自己的弟弟被乱军带走了。
周敦平和隐微药师说,不如他们来做个交易——
周敦平先带人投靠乱军,获得乱军的信任,然后他会想办法让隐微药师进到乱军之中。他希望隐微药师替他杀了乱军首领,作为交换,他会把隐微药师的弟弟还给她,他会放他们姐弟走。
乱世将至,周敦平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枭雄。
隐微药师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想进入乱军中带走奉玄,不太容易。她假意答应了周敦平,推说自己没做过刺杀的事情,计划着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周敦平问隐微药师为什么乱军带走了她的弟弟。
隐微药师说因为乱军认错人了,他们以为她弟弟是皇孙,其实她弟弟只是个普通人。
周敦平问隐微药师她弟弟的名字、年纪、样貌。
隐微药师说她的弟弟叫奉玄。
奉玄。
周敦平重复了一遍“奉玄”两个字,他笑了一声,笑得很古怪。他对隐微药师说:“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记住了。妹子,只要好好帮我,我会把他还给你的。你们两个的命,都在我手里——我帮你们,肯定帮你们。”
隐微药师本来就不太信任周敦平,她觉得周敦平笑得不寻常,她怀疑周敦平笑,是因为他知道奉玄这个人……他和奉玄之间,只会有仇,不会有恩。
事不密则有失,隐微药师在晚上听见了周敦平和他手下的对话。周敦平说,他不会放过隐微药师和奉玄——等事情办成了,隐微药师是刺客,在乱军之中 ,他会是捉住了刺客的功臣,他会凭借这件事获得威望。
他要用隐微药师的血助自己一臂之力。
奉玄的身份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周敦平和他的手下在屋中哄笑。
隐微药师听完了周敦平的话,如坠冰井中,好,周敦平要利用她,周敦平想要奉玄死,那她不如提前利用周敦平。她要今夜就去找乱军,告诉乱军首领,周敦平请自己杀他——
她要借此获得乱军的信任,然后带走奉玄。
隐微药师拿了周敦平的印当作她见过周敦平的证据。她刚离开不久,周敦平一个手下发现她屋子里的灯灭了,而屋中一直没有人再去点灯。周敦平的那个手下因为隐微药师是女子,想趁夜去屋中轻薄隐微药师,他悄悄推门进去,这一推门,发现隐微药师走了。
周敦平很快带人来找隐微药师了,他发现自己的印丢了。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黄河之水,呜咽有声。充斥四周的黑暗似乎与危险是同义词。到处都是危险的。周围随时会出现狂尸。隐微药师在夜里不敢走得太远。
火把出现了,最初是一点亮光,随后是越来越多的亮光……
树林被照亮,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寻找隐微药师。
隐微药师躲在树上。
冬天的树落光了叶子,一个大活人不好在树上躲藏。
周敦平看见了隐微药师。
他取了弓来,向着隐微药师夸耀自己的弓术,
隐微药师骗他说:“你不要开弓,我在树上,比你看得远,远处有尸潮。”
周敦平不信,他说:“你在骗我,你是个好看的女人,所以我原谅你了。你下来吧。”他知道隐微药师不想帮他杀人了,他不能利用隐微药师了,他们也不可能再做盟友,于是他对隐微药师没了尊重,道:“你运气好,我身边现在没有女人。如果你让我高兴了,今天我不会杀你。你让我高兴些,没准儿我会放过你师弟呢。也没准儿,我会让你们都跟着我,我给你们好日子过。”
他哈哈一笑,问他身后的人:“好日子,是不是,兄弟们!”
众人大笑。
隐微药师说:“尸群来了。”
周敦平依旧不信。
隐微药师真的看到了狂尸。
夜里人群发出声音,狂尸当然会来了。
周敦平逼隐微药师从树上下来,他说隐微药师不下来,他会射箭,或者直接让人把树砍了。他调笑说,艳尸不如活人有趣。
活人……?周敦平还想当活人。隐微药师握住了青冥刀,她站在树上,不好拿双刀。她对树下的人说:“你们退后一些,我就下去。”
周敦平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的手下说:“嫂子说话了,你们不退一步吗?给嫂子个面子。一夜做你们嫂子,你们就得给一夜面子嘛。”
恶心。隐微药师望着黑暗的树林,尸群为什么不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跑过来,吃了所有令她感到恶心的人。
周敦平说:“别耍我,我倒数三下,三、二——”
隐微药师紧紧咬着后槽牙,从树上跳了下来。
落地之后,青冥刀向前横扫,活人的血溅了出来。
周敦平怒而大喊:“你个泼妇!”
隐微药师提刀劈向他,他拿弓挡了一下,弓差点被砍断。隐微药师出刀时用足了力气,青冥刀一下子崩出了一个豁口,隐微药师抓紧了刀,借刀自保。
血越来越多,浸湿了她握刀的手。
血腥味弥漫,尸群来了!
围着隐微药师的人顾不上再围着隐微药师,四散逃命,隐微药师的青冥刀卷刃,她扔了青冥刀,换上渌水刀一路向前跑。
周敦平陷入了愤怒,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水声越来越大,隐微药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也或许是半个晚上,她受了伤,血腥味引来了尸群。每跑一步,都像有刀子落在她的身上,伤口剧痛。
周敦平的脚步声一路相随,如催魂般恐怖。她被尸群和周敦平逼到了黄河之侧。
周敦平的手下帮他挡住了尸群。隐微药师已经跑累了,周敦平尚未疲惫,他向着隐微药师一步步靠近。他脸上沾了血,他对着隐微药师狞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继续跑呀!跑呀!”他说着沉下了脸,“你他娘的不是会跑吗?”
他说:“呵呵,你这不是又落到我手上了。”
周敦平像是一只在折磨猎物的阴险兽类,他把隐微药师逼进了死角,想要看着她垂死挣扎,以此取乐。
隐微药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跳进了黄河。
好凉。
隐微药师跳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好凉。
好在如今是冬天,黄河不涨水,水流也没有夏天湍急。
天色变亮时,隐微药师捡回了半条命。
附近有炊烟,隐微药师用尽全身的气力,握住渌水刀,向着炊烟的方向走了过去,在看到人影的时候,实在没有力气去想那是个狂尸还是个活人了,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好在人是活人,隐微药师遇到的是一位老妇人。村里的人都逃命去了,老妇人老了,没力气远逃,于是就和不愿意走的人守着村子,等尸群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她就和其他人拿着柴刀离开家,去离开的人家里捡些东西回来,吃吃喝喝,等死算了——死也死在床上,反正她不想累死在路上。
这次她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隐微药师发了高烧,老妇人拍她的脸,终于叫醒了她,喂她喝了几口没几粒大米熬出来的大米汤。隐微药师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天,她躺在床上,烧退不下去,嘴皮干裂……她觉得自己也与死人差别不大了。
有时候她短暂地醒过来,看见鸡走进屋子,巡视一圈又离开了。然后她又陷入了昏睡。
没准下次一睡,就死了。
周敦平该死。
奉玄呢……
师姑、师叔……留在山上的师姑、师叔,她要回去为他们收葬。师姑……师姑死了……
谁死了……
隐微药师再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了有人说话。一个男子问:“婆婆,你见过一位药师吗?女修士。用双刀,大概这么高……”老妇人说:“啊?什么刀?”
男子提高了声音,说:“双刀!”
“没。”
老妇人只见过隐微药师手里的一把刀,隐微药师的青冥刀已经丢了。
隐微药师使劲往床下爬,她从床上滚了下来,没人听见她掉下来的声音。
师兄还在问那个老妇人事情。
隐微药师抓到了一个陶碗,用尽力气将碗摔在地上。“啪”一声,陶碗发出不算响亮的声音。
她没有力气。隐微药师想告诉师兄,自己就在屋子里,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她也走不动路。她晕过去之前,听见老妇人说:“老婆儿俺……”
隐微药师没听全老妇人说的那几句话,那老妇人耳朵不太好用,高声对下山来找隐微药师和奉玄的虚白散人以及雪岩药师说:“老婆儿俺捡了个闺女,发烧了,一直不好,你们好心给看看呗。”
她带雪岩药师和虚白散人进了屋子。
虚白散人一进屋子,看到地上有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大惊失色,在看清了那人到底是谁后,一把抱起了躺在地上的师妹。
虚白散人不修剑术,隐微药师有时候会笑话他,他辩称自己不修剑术,但是每日修心,注重养生,又砍柴扫地做体力活,身体很好。虚白散人的身体大概的确很好——不论好不好,他都把自己的师妹背回了堂庭山。
后来虚白散人又和雪岩药师下山,去找奉玄,他们只得到了消息:有人在坊山驿找到了清河郡王。
“奉玄”离他们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中、下、末各两卷,这一卷是正文最后一卷。故道白云,外卷种种田。
——
非常感谢正版读者。读者的阅读,是除写作外,作品生命的唯一来源。选择入v,主要是希望作品能有榜单,通过榜单,作品获得被看到的机会。但是比较不幸,在北极点买了房,基本申请不到榜单。
我表达过如果有一定收益,会拿来约周边送给读者。读者始终比较少,《好友》的千字收益不到一元,因此拿收益约图,应该约不到质量比较高的图。所以我拿出自己的一部分学术奖学金,为《好友》约了一张插图(看来和写作比,还是做学术更有前途((笑
在写作进入中期的时候,我经常怀疑,我为写作付出的漫长的时间成本,是否是一种无谓的耗费,它基本没有回应。不过,《好友》这个故事确实对我有太大的吸引力,我觉得我必须得把它写完,既然它要时间,那我给它。终于,写到后期了,写到了正文最后一卷,以前会觉得不可想象,但是也坚持过来了。这是一场修行,love&peace。
等这部作品完结的时候,插图应该也就画完了,我会放在wb。那就这样吧~作为作者,我可以说这句话辽:我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