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枕上黑发散
四月十八日,裴家阿昙砸了“最妙因缘”古筝。裴昙对舅舅陈公绥一家多有照顾,裴昙的舅母知道这件事之后,给被派去建业南边的临江县处理公务的陈公绥写了一封信,让人叫陈公绥回来后告诉裴简:阿昙有好母亲,也有好舅舅、好舅母,不依靠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陈公绥处理完公务,当天就冲回了建业,去了一趟裴家。陈公绥是看着裴昙、裴简长大的,裴简没良心,被祖父认回裴家之后,嫌弃母亲和舅舅出身寒门,拖累了他,渐渐就不和舅舅家来往了。
陈公绥到了裴家,裴简的叔父不让人放他进宅子,手持便面挥了挥并不存在的尘土,对陈公绥冷嘲热讽说:“倷得记得,倷姓陈,陈家与裴家葛弗一样的,倷家高攀我家。往前推几十载,倷父亲、爷爷都给我家牵马,主仆有别,马夫之子能来主人家当客人哉?”
陈公绥被裴简的叔父气得浑身发抖,陈公绥的儿子陈椿年在荀靖之手下任职,听说事情之后吓得向荀靖之请了假,去裴家接回了父亲,把被气得脸色青白的父亲扶回了自己家。
裴昙砸筝、陈公绥被裴家奚落……只用了大半天,建业的流言就传开了。长公主给荀靖之传了口信,让他这几天去看望陈公绥一趟——五日盛会当前,江表门阀把寒门往外推,那荀靖之就要把寒门拉拢过来。
傍晚,荀靖之从马场回到城中后,沐浴完换了一身衣服,让人告诉第五岐自己有事,明天自己一定见他,然后挑了礼物,亲自去了一趟陈公绥家。他忙了一天,虽然很累,但是不打算拖延去看望陈公绥这件事,他要让建业人马上知道天家对寒门的重视。
去了陈家之后,荀靖之对陈公绥说:“陈大人是真正务实之人,督收粮税、劝课农桑,功绩过人,若无陈大人,朝中大臣将少得禄米。若无陈大人这样能干的人,江表门阀也不得安坐。寒门不寒,陈大人自是贵人——陈大人这样的官员,是我许朝的贵人。”
陈公绥听了荀靖之的话,感动得眼泪直流,拉着荀靖之的手感慨了很久。陈公绥的头发早就白了,隆正四年,他参加了科举,考中了明经科,经过吏部铨选后授官外任,到中县做了九品县丞,从一个末品的县丞开始,在许朝任职将近三十年,一步一步升到了五品京官。他是了解民生疾苦、不怕苦累,肯去做事的大臣,然而一个裴家人只凭借着出身,就能压他一头,还要嫌他做的事不够清流。
朝廷不能从官位上给陈公绥什么补偿,但是荀靖之来了一趟,只这一趟,陈公绥已感受到了天家的心意,自然是要感动得流泪的。
裴昙也在陈家,看舅舅不那么难过了,打算回去。荀靖之和裴昙一起从陈家离开,他叫了一声“昙姐”,和裴昙说了几句话,裴昙想清楚了自己和裴家的关系,虽然情绪不高,但是也没有多么沮丧。荀靖之知道裴昙是个坚韧的人,她的事是她的家事,她不方便接受荀靖之的安慰、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于是荀靖之只是问候了裴昙,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心,然后与裴昙一人一车,静静送裴昙回了她的住处。
等荀靖之回自己的府邸的时候,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他坐在马车中,累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下车的时候,一双手指白皙纤长的手替他撩开了帘子,荀靖之揉了揉眼,看见了第五岐。
第五岐扶他下车,说:“困了?”
荀靖之昨天骑了马、走了长长的路,没有休息,今天又练习骑马射箭,到了晚上,实实在在察觉到疲惫了——胳膊酸疼,疼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而腿沉得像是灌了铅,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没拒绝让第五岐扶着自己,几乎靠在了第五岐身上。
“这么晚了,五岐兄怎么来了?”
“明天我要去宫中,和陛下一起吹笛,我觉得自己大概没时间见你了,所以今天来见你一面。”
“别走了吧。”荀靖之说:“我累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别走了。过几天我去你家住着。”
第五岐笑了笑,说:“奉玄?”
“嗯。”
“你还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荀靖之的头晕乎乎的,眼皮沉得厉害,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还有一线是清晰的——在一片混沌里,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说:“清楚的,就是不想让你走。”
第五岐让府里的婢女伺候着荀靖之洗漱,陪他睡了一晚上。荀靖之真的累了,心没有很累,但是身体沉沉,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几乎是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第五岐就在他身边,他怕什么呢……
他们是可以交托生死的人,从幽州的宣德到卢州,再到建业。
有一位好友在,他可以安睡。
一夜无梦,荀靖之以往睡觉总是有些警惕,睡得不是很安稳,但是这一夜中,他似乎连第一遍鸡鸣声都没听见。第二天清晨,荀靖之睡够了,醒了过来,身体因疲惫而产生的酸痛已退去大半,醒了之后,他发现第五岐就躺在他的身侧。五岐兄真的没走。
五岐兄。荀靖之很少叫第五岐的表字,别人也可以叫第五岐的表字,但是只有他会叫第五岐“五岐兄”。
床帐之中,有他和第五岐在,他静静枕着枕头醒了一会儿神,然后看着第五岐的睡容,其实重重床帐中的光线很暗,他看不清第五岐的长相。在寂静中,他想起来在山寺的粗麻帐中,第五岐说的过一句日本国诗句:
起き……
荀靖之记不清那句话怎么说了,但是记得那句话的意思是:起来看、躺下看,这蚊帐都太宽了。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而不是艾绒的香气。
荀靖之伸手,凭着感觉去抚摸第五岐的脸,捏住第五岐的下巴。
第五岐似乎醒了。
第五岐是散开头发睡的,荀靖之感受到了自己手腕下第五岐缎子般的头发,发丝有些凉,从枕上铺开。第五岐朝荀靖之侧躺过来,将荀靖之的手放在自己的颈侧,用脸颊贴着他的手,然后静静地呼吸——似乎是还有些困意,想要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第五岐温顺得像一只佛经中的鹿。
佛子,荀靖之在心里念第五岐的小名,佛子佛子佛子,枕流药师为第五岐取了一个贴切的小名。他感受着第五岐脸颊的温度,凑到了第五岐附近,紧紧抱住了他。佛子,他每念一遍,心里就多一份喜欢。
五岐兄,每念一遍,心里也多一份喜欢。
第五岐也抱住荀靖之,摸了摸荀靖之垂在身后的头发,几乎像哄一只小狗那样,用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荀靖之将脸埋在第五岐颈侧,闷闷地笑了笑,然后在第五岐颈侧蹭了几下。第五岐安安静静的。荀靖之想抽回手去抱住第五岐的腰,手碰到第五岐的腰侧时,第五岐忽然“嗯~”了一声。
第五岐捉住荀靖之的手,叫他:“奉玄。”
“嗯。”荀靖之看不清第五岐的神色,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戳到第五岐哪里了。
第五岐说:“大天五事,阿罗汉亦不能免不净漏失。”
“嗯?”
第五岐说:“我不如阿罗汉,所以不要乱动了。”
荀靖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第五岐话里的意思,一瞬之间感受到了热浪——从脖子到脸都开始发烫,连眼前似乎都有一层热雾。心跳如擂鼓。他立刻坐了起来,吓了第五岐一跳。荀靖之问第五岐喝不喝水,自己下床去倒水喝。第五岐接过来荀靖之递给他的杯子,他喝了水,对荀靖之说:“奉玄,你的脸……红了。”
荀靖之说:“……还能更红。”放下杯子,脱了木屐回到了床上。第五岐给荀靖之腾地方,荀靖之忽然摁住了他的双手。第五岐没有动,大概也不敢动,荀靖之离他很近,他把眼睛闭上了。
荀靖之在心跳声里想,闭上眼睛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可以离得更近。
荀靖之床上的十二折围屏上,画的是水纹,水纹波浪起伏,似乎带着海水的声音,催人入梦。十九日这一天,他们两个都会很忙:明日就要竞猎,荀靖之今天得去南郊查看地形,而第五岐要入宫练习吹笛。
于繁忙开始之前,在床帐中再相处片刻。第五岐的头发被荀靖之抓乱了。偷得一晌,为什么不再躺片刻呢。
十九日,第五岐离开荀靖之的宅邸后,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十九日,朝中放了朝假,从下午开始,官员休假,建业的狂热气氛开始在暗中酝酿,大街小巷上的人都在期待明天,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二十日,宗室子弟、武家子弟与门阀子弟等人在建业南郊竞猎,车马填填,鼓声如雷,建业人的热情被一面面在马背上飞舞的大旗点燃,第一支射中猎物的箭飞出后,就像一点火星点燃了烈酒,建业人暗中的好奇和期待终于在明面上轰然燃烧。
人们争看射出了第一箭的高平郡王,寻找没有露过面的第五岐。武家!不,门阀子弟也有善射之人。
血气方刚的儿郎拉弓射箭,猎物的血激起更多对血和武力的渴望——整个建业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而激昂的气氛中。
二十二日,一篇《观猎赋》将武力凝结于笔端,一卷文字再次推高了建业人的狂热。建业已经太久没有举办过这样的盛会了,往年的豪气与风流涌向一座曾经的都城,建业人完全忘记了北方的尸群、北方的异族、长安、洛阳……此刻建业就是一切的中心,是所有中心的中心。
建业的街上空空无人,人们倾城而出,都去了南郊嬉游。建业人在南郊等待着锦绣帷帐中传出一首首新作成的诗歌,然后立刻传抄。这才是文采风流,这才有建业的本色!在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乱飞的抄纸和高涨的气氛中,荀靖之和第五岐避开南郊的人群,在城北的府邸中亲吻对方。
空空无人的府邸、空荡的街巷,不是一场盛会的注解。没有其他人——空心的建业的空心府邸,是荀靖之和第五岐得以独处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和泉式部:黒髪の乱れも知らずうち臥せばまづかきやりし人ぞ恋し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