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鹿饮焰
柏中水在见完段四后,确定刺伤自己的人不是他,随后回了高平郡王府。他暂住在空着的隐房栊中,回府后没有再打扰荀靖之,径直回房中补眠,再睡醒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柏中水请官差带回了自己留在长公主别业中的婢女和家仆,他的婢女听见他醒了,为他撩开床帐,打开了床上的十二折屏风。
床帐中有暗香浮动,小童取出了被中香炉。
高平郡王府的主事侍女蕴真听说柏中水醒了,特意来问柏中水需不需要请郎中看伤换药。
蕴真说府中已备好了晚膳。
柏中水刚刚洗完脸,垂着一头鸦发,擦过手后,将帕子交给婢女,隔着纱屏回蕴真道:“劳烦娘子了,我的家仆中有略通医术之人,他会给我换药。”
“是。大人只当这是在自己家中,有事告知我就好。”
柏中水说:“哦?”
这微微上扬的“哦”的一声让蕴真进退不得。蕴真怕自己做了不妥的事情,在自己尚未察觉到时,已得罪了柏中水——她曾听管事家仆赵弥说柏大人拿马鞭抽过录公的侄孙,默默以为柏中水脾气不算太好。
柏中水在纱屏后抬手,他的婢女伺候他穿上了外袍。蕴真隔着纱屏看到了柏中水的轮廓,觉得他似乎比郡王高一些——柏大人身形挺拔,举手间自有龙凤之姿,风范无双。
……只是不知道脾性如何。
蕴真静静等着柏中水开口。
柏中水微微偏头,婢女为他扣好了颈侧的扣子。柏中水道:“娘子,我去官府时,遇到了一个朋友,他提醒我说:中水兄啊,荔枝好吃吗?”
荔枝……?蕴真不知道柏中水提荔枝做什么。
“娘子是府中管事的人,昨夜可在府中?”
“回大人,昨夜我有事回了自己家中。郡王常年不在府中,府中尚无管事。”
“娘子代管事务。”
“是。”
“这是陛下的意思吗?我听闻陛下对外甥疼爱有加,想必陛下是怕年纪大的嬷嬷太管束郡王,所以找了娘子吧,娘子是个能干的人。”
“大人过奖了。大人猜得不错,我外祖母曾是陛下身边的宫人,如今在宫中管事。陛下关心郡王,向长公主殿下问如何照顾郡王,殿下说郡王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又怕年长的管事让郡王有约束感,因此向陛下建议,要找一个年轻人照看郡王在建业的起居。陛下说郡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告诉我外祖母,绝对不会短缺。”
“娘子在郡王府中几年了?”
“一年多了。”
“娘子是哪一年来的郡王府中,贞和三年?”
“是。”
婢女为柏中水整理外袍,蕴真听到了珠玉宝石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
柏中水的声音隔着纱屏传来,他和除荀靖之之外的人说话时,声线总显得有些冷,他道:“娘子,郡王府中没有管事,你既代劳主持府邸內的事情,想必能管好财物,你家郡王也被你照顾得很好。不过你知道,你家郡王不曾娶妻,府邸中亦没有內眷,所以仆婢其实都要由你来管教。一些事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不过娘子出门不多,你外祖母又住在宫里,你们大概听不到一些风言风语,因此,我得提醒你,府邸之中,要管好的不只是财物,还有仆婢的嘴。”
蕴真答:“是。是有仆婢出言不逊,冒犯了大人吗?”
“倒也不算冒犯我。我昨夜在你们府中说,你家郡王小时候给我过一枚荔枝,今日建业就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我朋友拿这件事提醒我——娘子,郡王行事磊落,不过问俗事,想必也很少问责仆婢,但这不代表仆婢可以不怕郡王,而外人可以知道郡王府邸里发生的事情。娘子,你既然管事,那就不能只是带着婢女做些针黹女红,也不能只想着当好人,让府邸里的事任人议论、流传到外面。”
“是,这是蕴真的错,蕴真记下了。”
“那娘子觉得,我们现下的对话可会传到王府之外呢?”
“不,连这屋子都传不出去。”
“娘子不必怕我,我只是提醒你两句罢了。若我说得有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大人提醒得是,蕴真受教。”
“娘子坐吧,别站着了,你一直站着,我倒是怪不好意思的。郡王在自己的房间中休息么?”
“多谢大人,我不坐了。郡王不在屋中,还没回来。”
“郡王……出去了?”
“是。”
“可天都快黑了,郡王还不回来吗,可是有公务要处理?郡王辛苦。”
“郡王今日不回来用饭。曹霸中郎将喜获麟儿,他是郡王的新任部下,郡王去贺喜了,晚上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
“柏大人饿了吗?府中已备好晚膳了,不知道大人有忌口么,比如不吃菌子?如果有的话,我叫厨房重做。”
柏中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蕴真:“娘子,忌口是你家郡王问的,还是你问的?”
“回大人,这是我问的,我代郡王问。大人是客人,这是待客之道。不知我是否冒犯到了大人?如果有的话,我向大人赔罪。”
“没有冒犯我,娘子多虑了。你家郡王不吃菌子么?”
“郡王不吃禽畜之肉,少食五辛,不愿意看见菌子。”
“娘子有心了。我刚刚睡醒,暂且不饿。娘子,天色不早,如果你家郡王已经出去了很久,你该找人去请你家郡王一趟。”
“是么……大人?”
“我听说你家郡王讨厌酒气,他不愿意喝酒,既然去应酬,又没办法推脱,这时你们府中有人去请他一两次,就说府中有事,他也好有台阶下,早些回来。”
“柏大人心细,是蕴真不够认真。”
“不是娘子不够认真,是你家郡王……府中没有家人,既无父母妻子,亦少情感深厚的旧人,府中没人会像挂念家人那样挂念他。娘子也不必自责,你年纪轻,注意不到一些事,这再正常不过。我南下后与母亲走散,端午时没人再为我编辟邪的五色丝,我这才知道身边没有家人的感受。照顾原来皆在细微之处。”
“柏大人算是我家郡王的旧人么?”
“我呀……”柏中水似乎是笑了笑,没继续说话。
有小童来禀报,说官差让他转达:段四被放走了。
婢女为柏中水束好了头发,柏中水“嗯”了一声,告诉小童自己知道了,自内室走出来。
蕴真第一次看见柏中水的长相,只觉得他自纱屏后走出来时,满室微风为之一停。
……无怪崔大人曾找柏大人赏月。崔大人偏爱美好之物、美好之人,凡俗人物极难入他的眼。
郡王性子虽温,却也是偏冷的温,郡王的冷与他不愿入世的气质有关,而柏大人的冷则是一种贵气逼人的冷。郡王偏爱简净的衣饰,柏大人偏偏穿一身华服,身上的锦缎在烛火下泛着亮眼的光泽。
柏中水对蕴真说:“娘子看着我,想必我长得不难看。”
蕴真道:“大人说笑了。”
“我听人说我和第五岐长得很像,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好看?”
“大人,我未曾见过第五公子。”
“对,你未曾见过第五岐。我不知道我和第五岐长得像不像,但是我看当阳郡王和你家郡王长得很像。我曾遇见当阳郡王,他问我他与你家郡王相比,有什么不同——我哪里知道呢,我又不太熟悉你家郡王。不知娘子觉得,你家郡王和当阳郡王比,有什么不同?”
蕴真回答得很巧:“当阳郡王像醇酒,自能醉人;我家郡王像醒酒冰。”
“毗婆尸佛偈曰: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相乃是幻,娘子不拘泥于皮相,能抓神髓,是位妙人。”
“柏大人过奖了,大人修佛吗?”
“我该说谎,还是该如实回答?”
蕴真很怕得罪了柏中水,回道:“啊……柏大人恕罪,是蕴真不该问。”
“我知道你家郡王在找一个和佛门有渊源的故人,而我知道他的下落。”
“您……”蕴真看着柏中水,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胡说,内心隐隐震惊。
“你家郡王曾给他写信,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你家郡王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他的剑叫杀生。”
郡王确实有一把名叫刻意的剑,刻意剑在了断在了郢州,建业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蕴真心中的震动变得更加明显。
柏中水继续说:“他叫第五岐,左眼下有一颗小痣,与你家郡王相识于乾佑六年二月,失踪于乾佑九年二月,有人说他死了。你觉得他要是还活着,会不会来找你家郡王?”
“我……大人,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会的。我家郡王对第五公子的关心,神佛可鉴、人尽皆知。”
“你信吗,你家郡王早就见过他了。你猜猜第五岐长什么样子——他和我长得像,能有多像?”
柏中水静静看着蕴真。
不可能,郡王不可能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却认不出他来。
“大人!”蕴真大着胆子叫了柏中水一声,她认真地对他说:“您不要开玩笑,如果您真的知道第五公子的下落,您应该告诉郡王!您、您不要和我说这些,不要隐瞒郡王。我我、我这就去让人请郡王回来。”
柏中水说:“我没开玩笑。”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郡王说这些?”
“我怕我告诉他真相,反而害了他。”柏中水压低了声音说:“娘子,你没察觉到么,郡王的府邸中,”
“有……”柏中水说话时,拿起了身侧一盏烛火不太明亮的烛台。烛光最后摇晃时,蕴真看见了柏中水眼下的小痣,明灭不定的烛光照得他的脸幽丽可怖。
有什么呢?
柏中水低头吹灭了蜡烛。
“鬼。”
烛光熄灭,蕴真头皮发麻,头发几乎要炸开。
鬼……第五岐的鬼魂吗?为什么柏中水左眼下也有一颗小痣。是……借尸还魂?!
蕴真直愣愣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蕴真怕鬼。南方常年安定,但是许朝国境的南移和尸疫的威胁如同几块巨石,早已压在了建业人的心上。建业人爱谈鬼神,尤其流行江北鬼怪故事,对鬼事的关注隐隐传达了人们心中难以抹去的焦虑与不安,巨大的压力以鬼事的形式漂浮在建业上空,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蕴真未能免俗,听过不少鬼怪流言,此刻氛围诡异,她被吓得几乎不敢喘息。
柏中水看她神色惊惶,说:“我可不是鬼。屋外现在有四位你家的婢女,你要想一想哪个婢女是你安排来的,而哪个是自己愿意来的?”
他看向蕴真身后,蕴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屋外有婢女在为白梅树下的灯笼添蜡烛,脸被烛光照亮,身影半陷在黑暗中。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屋外确实有四个府中的婢女。
蕴真忽然觉得她们的面目既熟悉,却又让她感到陌生。她好像从来未曾真正认识过这几个人。
“娘子,我见宅中鬼影重重,而你家郡王身边,一直有一个鬼影。你要想一想,家仆之中有谁曾和郡王去过郢州,并且能主事?”
恶鬼在侧,窥视生人。蕴真感到背后发凉……柏中水想干什么,这是柏中水为了她所不知道的目的在骗她,还是府中真的有人一直在骗她?
柏中水说:“娘子听过渴鹿饮焰的故事么。春时尘埃浮动,日光下照,生出阳焰,浮动有如水影。有鹿渴水,望见阳焰,误以为是水,于是逐阳焰而去,以为能够得水,没想到恰恰离水更远了。阳焰是相,人的皮相也是相,皆虚妄不实。有一头渴鹿,为相所惑,有一个着急的人,也为相所惑——他以为杀了我就能让第五岐消失。可是他找错了人,我要是真的出了事,那可就没人知道第五岐究竟在哪里了。”*
第五岐。蕴真几乎不敢呼吸……到底谁是第五岐,他……在府中吗?
柏中水说:“第五岐曾给你家郡王写过四封信,一封都没能送到你家郡王手上。洛阳城破,第五家殉国,人人都知道你家郡王在找第五家阿岐,”他问:“所以,到底是谁在你家郡王身边设彀藏诡,布下了圈套——到底是谁,想要第五家一个不留、全都死绝呢?”
作者有话说:
*阳焰:
《大智度論》卷六:“一切諸行如幻,欺誑小兒,屬因緣,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説諸菩薩知諸法如幻。如炎者,炎以日光風動塵故,曠野中見如野馬,無智人初見,謂之爲水。”
《景德傳燈録》卷二九誌公和尚《十四科頌·迷悟不二》:“陽燄本非其水,渴鹿狂趂忩忩。”又《維摩詰經講經文》:“永抛不久停,陽燄非真實。我今略説汝須聽,吾此身軀幻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