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明宗与世隔绝,整理从外头寄来的书信原本是件清闲活,最近却成了麻烦差事。
原因无它,不过是莳叶谷药修们人缘好,跑去出诊时,有意无意将问泽遗只身剿灭魔尊残魂的事迹传播出去。
什么问副宗主一剑封魔尊的喉,拯救南疆苍生百姓,魔尊残魂见到问泽遗,都得跪下痛哭流涕。
药修们说得绘声绘色,就和真的一样。
眼下此事已经传遍南疆和中土,保不齐过几日都能传去西寰。
一来二去,持明宗那半年前还招人嫌的副宗主,莫名成了谁都想见一面的少年英才。
兰宗主繁忙不方便会客,可问副宗主是出了名的闲人,难道还能见不得吗?
意识到往后问泽遗前途无量,大小宗门拜帖争先恐后飞向持明宗。
信上洋洋洒洒千百字,明里暗里都想见问泽遗,和问泽遗套近乎,弄得专管书信的修士盯着大叠形形色色的拜帖,简直苦不堪言。
只见过阆山冬日飞雪,怎还能飞出比雪片还多的信来,信中还全是无用的话。
尘堰生病,问泽遗回宗后便根据书中描写和自己亲眼所见,陆续寻了很多为人正派的修士代替尘堰的残党,重新构筑起专管宗内俗事的组织。
帮忙整理信件的修士名唤言卿,正是问泽遗一手扶持上去的术修,办事利落,人精明又懂分寸。
依照宗里规矩,哪怕信中通篇废话,也该检查过后拿给问泽遗过目。
“副宗主,这是今日给您的信。”
冬日阳光正好,问泽遗在湖心亭晒太阳。
瞧见又有人送信过来,他背靠亭子,懒懒散散右手背虚搭脸颊,单用左手捏着信:“里头有说要紧事的吗?”
“没有。”言卿低头盯着地面,想起信中内容,略有些尴尬。
“我们粗查过内容,都是在表达对您的仰慕之情。”
问泽遗心下了然,潦草地看了几页。
和之前的信件没区别,都是套近乎的话。
以往背后说他“烂泥不上墙”的曲宗长老,如今夸他“翩若惊鸿,勇如蛟龙”;曾经嫌他孤僻的淬羽教教主,说他那是有自己的真性情;之前支支吾吾不愿让原主借宿的小宗门,现在热情邀请他过去小住几日,顺道指导下宗主的儿子。
这些恭维话问泽遗看了就忘,他谈不上记恨他们曾经的恶意,但也对这几家宗门并无好感。
这些信也就罢了,更离谱的是每日寄来的信里头,还总有几封锲而不舍同他表白的。
————在下仰慕问副宗主英姿已久,但凡见到副宗主的身影,便心若擂鼓.......
问泽遗扫了两眼信中内容,实在是不想看下去。
寄这封信的修士名字眼熟,应该前些天也和他寄过两三封信,被拒了也不管,听不进人话似得一个劲给持明宗投,像是算准了问泽遗不好说重话。
而且这位还是个男的。
问泽遗盯着里头天花乱坠的话,没来由觉得烦闷。
倒是个狠角色,居然对他个男的心若擂鼓。
“告诉他们我在闭关,谁也不见。”
问泽遗抽出那张情书:“至于这种.......”
他顿了顿:“就回我一心向道,无心情爱。”
“副宗主,恕在下直言,一心向道这理由压根没用。”
言卿之前就管过十年宗内书信往来,对此颇有心得:“之前三长老也遇到过死缠烂打的修士,她也同对面这般说。”
“可寄信的压根不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还不够努力,烦了三长老足足三个月。”
问泽遗好奇:“那后来师姐怎么做了?”
“三长老,她,她和那人说.......”言卿吞吞吐吐,“说她喜欢女人,再寄信过来,她就当他是登徒子,派剑修去收拾人。”
问泽遗:......
不愧是谷雁锦。
可缠着他的这位貌似是男的,谷雁锦这歪招他是用不上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点吸引男人。
问泽遗着实觉得头疼。
“那就不回,若是他还寄这种信来,直接拒了原路退回便好。”
现在写什么给对方,都不如冷处理能让人死心。而且那修士也不是来自小门小派,被退回信件,总归是要面子的。
“是!”
送信的弟子得了准话,赶忙收好信,回去给各个宗门拟答复。
问泽遗继续半躺着假寐,享受午后清净的时光,将方才不愉快的插曲抛之脑后。
从南疆回来,他就进入了半闭关的养病状态。
他偶尔会在宗内镜泊之外的地方出现,帮助昏迷不醒的尘堰料理些账务上的琐事。
但多数时候问泽遗都窝在小筑里,只每日雷打不动,出门晒两个时辰太阳。
没人知道他在屋里捣鼓什么,当然除了兰山远,也没人有权过问副宗主的日常起居。
岸边的树已经隐约发了新芽,山上的花和叶总比山下出得晚。
问泽遗估摸着,应是也快到春天了。
这是他在持明宗安稳度过的第一个冬季。
松散的银发垂落在擦拭干净的石凳上,细碎的光透过镂空的雕花,落满他的白衣。
宗门里道路四通八达,但通往镜泊的大路只有一条。
言卿抱着信,恰巧在路上碰到了兰山远。
“宗主。”
他赶忙给兰山远行礼。
问副宗主前些天和兰宗主常在一起,但从南疆回来,他便很少见到两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不过看宗主走的方向,只能是去找问副宗主。
兰山远看着他怀里的信:“都是给副宗主的信?”
“正是。”
言卿回道:“副宗主都处理过了,我正准备送回去。”
“我听闻这几日,有人用书信骚扰副宗主?”
言卿一滞,看兰山远态度温和,大着胆子道:“称不上骚扰,但有些仰慕副宗主的修士不知分寸,信中言辞露骨,确实让副宗主非常为难。”
“我知道了。”
兰山远不再深问,给言卿让开道:“路上小心。”
言卿感激地又道了声谢,急匆匆地快步离开。
之前被掌事的人孤立排挤,问副宗主好不容易给他表现的机会,他一定会认真为宗门做事,不遗余力。
他走得匆忙,没看到兰山远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
“师兄。”
隔了半个镜泊,问泽遗敏锐感觉到兰山远的气息,连忙睁开眼起身。
跑去梳妆打扮是来不及了,他抽出缠在手腕上的发带,潦草扎了个低马尾。
准备得太仓促,几缕乱发没有收好,顽皮地滑落出来。
“几日未见,所以来看看你。”兰山远走到他跟前,把灵果摆在石桌上。
“困了就回去歇下,不用管我。”
“我不困,这才到未时。”
一宗之主提着水果看病人,问泽遗又感动又想笑:“师姐说现在不能整日躺在床上,睡多了也不好。”
他谨遵医嘱调养身体,气色比前些时候好了许多,脸被日光晒出极淡的红润。只要是晴天,问泽遗甚至待在水边都能安然无恙。
“听三师妹的话安心养病。”兰山远颔首,“宗内的事,可以暂时搁置。”
“也就是闲着管一管。”
问泽遗笑得随意。
他也没过多操劳做些什么,不过是培养能人上位,再把尘堰培养的党羽摁下去,适时熄灭下某些人的小心思。
万一尘堰不幸还能醒来,他总得有所防备。
余下的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听闻近些日子,许多宗门都给师弟递了拜帖。”兰山远转移话题。
“若是师弟觉得困扰,就安心养病,宗里会寻修士替师弟料理不重要的书信。”
持明宗早就放出了问泽遗闭关的消息,可信还是锲而不舍飞过来。
问泽遗确实不想管,可也更不想让兰山远知道信中内容。
“多谢师兄,不过这种小事得我自己来。”
“可最近有人用书信扰你,当真不会影响你的心情?”
问泽遗心虚:“师兄是从哪听来的?”
兰山远不置可否,只将洗净的灵果放在他手上:“师弟一直瞒着,我到现在才知道。”
听他声音带了轻微的埋怨,问泽遗更心虚了:“师兄放心,我已经全都妥帖地拒绝过,对他们并无情爱之心。”
话说完他后悔了。
说拒绝了就好,为何还得强调自己对他们没意思?
他嘴快,赶忙补了句:“要是真想找道侣,我一定会和师兄说,不会寻用书信对我死缠烂打的人。”
兰山远面色稍霁:“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记得来寻我。”
问泽遗咬了口脆甜的灵果压惊,这灵果汁水丰沛入口回甘,咽下去后提神醒脑,在外头买怕是需要大价钱。
师兄也是有心了,他俩的住处离得不远不近,居然还亲自拎着水果过来。
两人说了会话,兰山远便离开了。问泽遗看天色差不多,也进了屋去。
“系统。”
一进屋,他就关上窗点起长明灯。
【宿主,我在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系统终于正常了些,不再嚷着“进去”“拜把子”之类的怪话。
应该是听了话,真的下载了反诈app。
问泽遗打开床下暗匣,原本摆放冷兵器的地方,现在整整齐齐摆了一叠纸。
纸上写满了字,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问泽遗抽出最上面一张没写满的纸,表情从和煦化为严肃。
“就从昨日的第六十五章开始看。”
【好嘞,正在为您调取小说内容......】
系统其实不理解问泽遗在做什么。
它记得宿主很恶心原书剧情,看一次脸白一次,可最近总是让它播原书剧情反复观看。
问泽遗甚至甚至连口口都不放过。
眼前出现跃动的文字,问泽遗盯着小说内容目不转睛。
沈摧玉回到西寰后,他一直在想办法用当时附在他身上的法器监视着他。
作为主角攻,沈摧玉的运气依旧好的惊人,白骨丘荒凉,他遇不到能够榨取价值的修士,还有好心凡人帮他的忙。
哪怕这种帮忙,会损害好心人自身的利益,可那些人就和魔怔了似得。
这么看来,也难怪沈摧玉会理所应当觉得穹窿的一切都是他的。
因为他从小到大遇到过太多类似的事,他潜意识就觉得帮忙的人,合该把一切都给他。
这个世界的运行看似正常,实则是绕着原书和主角在转,只要触及主角,就会显露出规则偏心的一面。
主角可以无数次偏离剧情轨道,且不会付出代价,而其他角色会被迫选择将其拉回轨道,并且替他承受不公的命运。
好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是主角打游戏开的外挂,需要过关升级的时候就启动一下。
问泽遗的手伸不去西寰,但能暗中授意灵兽谷谨慎行事。不光搅黄了沈摧玉好几宗机缘,也救下几个无辜的凡人。
与此同时,他重新开始审视那本曾经他不愿多看一眼的狗血师徒文。
他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沈摧玉可以利用规则对他的偏袒胡作非为,他同样也可以干扰沈摧玉,让书中剧情产生偏离。
而无数次的干扰之后,其他人和沈摧玉的命运都能被改写。
可因太不喜原文的剧情,他忽略了原文细节的重要性。
比如原文中老魔尊、莳叶谷谷主其实都出现过,只是因为无关紧要,被一笔带过了而已。
整个修真界的出发点就是这本书,足够了解这本狗血文的内容,也更方便他在发现受害者时作出合理判断,及时阻止沈摧玉。
所以想要自救和救兰山远,书中看似边缘的角色也不能忽视。
他用了数十天时间,忍着恶心反复地查看这本满是“口口”的书籍,并将其中的每个人物以及人物关系全都记录在案。
小到只有一个头衔,没出现名字的修士,大到兰山远这般占据全文的另个主角,他全部都重新审视,并且写了小传。
单薄的形容词对上活生生的修士过于苍白,问泽遗再缓慢地暗中进行调查,将他们的人际关系、身后宗门势力一一补全。
小说中破碎片面的描写被他编成缜密的关系网,问泽遗盯着系统给出的文字,对多数片段已经麻木无感。
除了写沈摧玉虐待兰山远的地方。
若是没记错,这是他第三十五遍看兰山远遭受的折磨,依旧会感觉心头刺痛。
他身体太差,情绪不好带来的反胃恶心也被放大,但问泽遗必须强忍着看下去。
他向来是个随性的创作者,画插画不描线稿,画漫画不写细纲。
可关于兰山远的人设,问泽遗密密匝匝写了三页,比他之前画漫画时,写过的每一个人物小传都要多,都要仔细。
如他所想,每个人和书里的人设都略微偏差,但兰山远的真实人设和书中人设偏差最大。
他目前来不及去细究此事。
无论怎样,只还要是他认识的兰山远,一定是和他站在一起的。
这就足够了。
原书里的信息只能写一页纸,后面两页是他根据自己对兰山远的印象补充上去的。
甚至连兰山远左右手都惯用,喜欢白茶这种原书没有的小事,他都精准地写了上去。
问泽遗盯着眼前的关系网,完善在书中和兰山远有交集的人,也包括原主和他自己。
他在问泽遗和兰山远中间画了黑线,再次落笔,他停滞了片刻。
黑色的墨沾湿宣纸,问泽遗如梦方醒,利落写下三字。
————“师兄弟”。
随后,他又在离兰山远更近的空白处,用红色又写下另一个“问泽遗”,用于区分他自己和原主。
这回却只是连了线,没填上确切的关系。
问泽遗搁下笔,他才发现刚才忘了换墨。
一堆黑线中间,两人突兀地连着条血色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