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一魔修急匆匆闯入,低头跪在地上,将一只灰扑扑的药匣双手奉上。
讼夜打开药匣,里面放着瓶密封的丹药,还有一卷牛皮纸。
牛皮纸打开,是张足有半米长的丹方。
方子上用魔族的文字书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删改痕迹数不胜数,划得原本发黑的牛皮已经开始泛白。
“这是解毒的方子?”
问泽遗看向阿怀古,他点头如捣蒜,膝行向前。
“ ......是。”阿怀古还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乖乖承认。
”只要服下一个时辰,就能解摧元丹和夜息香相克而生的疯魔症状。”
他毕恭毕敬,对问泽遗知无不言。
至此,让服用摧元丹者产生负面反应的药材也水落石出。
夜息香是极其常见的药材,植株本身无毒无害,气味容易挥散。
难怪他们去到供案时没闻到多余的香味,魔域中风大,供案附近又还算开阔,残存的夜息香气味早就随风而去了。
问泽遗打开瓶子数了数,里面只有八颗解药。
就这点药,救一条街内发疯的人都棘手,要想遏制住城中乱象,还得需要让阑冰城内的药修开炉大批炼制。
“炼制解药要多久?”
“十,十五个时辰。”阿怀古被他阴鸷的模样吓得连连磕头。
“属下无能,十五个时辰已是最短。”
问泽遗去药寮帮过忙,知道药寮中炼丹经常是以日月计数,十五个时辰算不上多。
可放在眼下,实在是太慢。
“时间不够。”讼夜皱眉,“距离魔域出现裂隙,不过也就只有十五六个时辰。”
炼丹之前还得备药,之后又需试药,还得等解药起效。
这番下来,能在二十个时辰内解决都算是运气好。
可二十个时辰后,魔域内的魔气早就流窜到北境,藏在暗中心怀不轨的魔也会伺机而动。
问泽遗思忖片刻,问讼夜:“在不重伤根骨的情况下,你能拖住多久?”
“多拖三个时辰,理当不成问题。”
三个时辰,还是不够久。
“我身上有穹窿的传承,如果我来助你,能否拖延魔域开启五个时辰?”
既然唯有魔尊可以控制魔域洞开,那身负前任魔尊心法的他,也未尝不可一试。
“依照副宗主的修为......可以是可以。”
讼夜满脸诧异:“但你身上的魔性极有可能因此彻底抑制不住,真想好了?”
对于修士来说,修魔爆发算是对自身的侮辱。
抑制不住魔性的代价是又一次心脉受损或者根骨受创,他可以替问泽遗隐瞒行踪,可问泽遗自身反复磋磨而受的伤,却是实实在在的。
问泽遗垂眸,看向趴在他肩上的烟雾。
他说出那话开始,雾气滚动的速度快了许多,变得不安。
“师兄,我可能要晚些回去。”
“可我一定会回去,你愿意信我吗?”
指尖蹭了蹭冰凉的雾,缭绕雾气吞噬他的手指,随后又抽离。
“你当真要做?”
“是。”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成功已经近在咫尺了。只要他撑住,就能换取两族百姓安稳度日的机会。
“我信。”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暗藏汹涌的平静湖面中,泛起清浅涟漪。
出乎问泽遗的预料,兰山远答应得很轻易。
雾气落地,汇聚成模糊的人形:“二十时辰后,我来魔域迎我师弟。”
“请魔尊殿下替他保密,切勿将他身怀魔性之事散播出去。”
他语调很轻却含着威胁,透露出压迫感。
“好。”
讼夜隐约察觉到两人关系不一般,但也没时间细想。
“本尊可立下血誓,对副宗主的秘密守口如瓶。”
“殿下深明大义。”问泽遗正色。
“事不宜迟,劳烦魔尊先找人试药,我想办法将方子递出去,师兄让药修们准备炼制。”
阿怀古九成九没骗他,但毕竟是数百条命,事态再紧急也不能忙乱,该试药还得试过。
反正试药和炼药同时进行也不矛盾。
讼夜颔首赞同:“我这恰好抓了几个发痴的魔,让他们先服用试试。”
“师弟,来魔域入口寻我。”
兰山远那边安静了片刻,再度出声:“我替你将药方和解药转交于药修。”
“现在外边全是魔宫派去的巡兵,我用传送阵送你去。”
讼夜划破手指,蹲在地上布阵。
“师兄,你接我干什么?”
趁着有片刻喘息时间,问泽遗压低声问兰山远:“魔域又不是好地方,你来了损修为。”
“我会出来找师兄,师兄若是担心,支法阵别让外人瞧见我就好。”
他话音落下,蹲在地上画阵的讼夜不满地抬头:”说魔族坏话别太明目张胆。”
真当他是聋子,这就开始说起魔域好不好了。
“待师弟凯旋而归,我自然应来魔域相迎。”
兰山远不理讼夜,声音温和又不容置疑。
这幅样子,看来是劝不动。
身上魔性作祟,问泽遗一会冷一会热,现在燥得巴不得贴在冰凉的雾气上。
他闭上眼整理紊乱的灵力,等到终于冷静下来,讼夜的法阵也画完了。
将昏迷的沈摧玉五花大绑留在讼夜身边,问泽遗踏入法阵中。
一道光掠过,转眼间又回到了魔域入口。
从阵法中抽身的虚脱感尚未散去,他忍着不适,快步朝着黑洞洞的裂隙走去。
裂隙浮在半空,问泽遗脚尖一点,轻巧地跃入其中。
裂隙接纳了他,将他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问泽遗睁开眼,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一开始是跌落魔域,他也不认得“门”中的路,只是凭借感知,朝着魔气稀薄的地方走去。
紫蒙蒙的雾紧跟随在他身后,想靠着身上聊胜于无的光亮照出前路。
越走越冷,他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混杂在魔气之中。
不远处出现了微弱的光,似乎还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风雪中的松柏。
他脚步骤然加快,光亮越来越刺目。
阑冰城内正是夜晚,可兰山远手中提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的光芒摇曳,比问泽遗挂在他院子里的那盏还要亮堂。
“师兄。”
隔着层薄纱般浅的魔气,两人遥遥相望。
问泽遗欲言又止,将纳戒中的木匣递给兰山远。
“给。”
黑暗之中,伸出只修长白皙的手。
想说的话太多,也不知先挑拣哪句合适,反倒只能公事公办。
兰山远也不言语,他接过问泽遗手中的木匣,用术法结印。
眨眼间,破旧木匣已经不见踪影。
“已传至阑冰城,莳叶谷的药修今夜开炉,各处关隘已有修士把守。”
问泽遗的手刚要缩回,被他牢牢攥住。
“只有我在,你别担心。”
“.......师兄,我就不出来了。”
问泽遗没收回手,却也没离开魔域。
身上的痛觉已经麻木,就像是连续走了数十里路后,脚心传来的触感。
他怕一出来喘息,就不想再到魔域之中去。
他笑道:“要是让人发现冰原有高阶魔修的踪迹,今晚又不得安宁。”
修士们现在对他的信任,都建立在他不是魔修这一前提上。
无论是谁,只要修魔的人露头,就会被千夫所指。
他们之间像是隔着层无形的墙,长明灯的残光落在问泽遗的面具和魔纹上。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只魔。
兰山远的手越攥越紧,问泽遗发觉自己没被抓住的另只手腕处,紫色的雾气牢牢纠缠住。
他的师兄,远没有在讼夜面前表现得云淡风轻。
“师兄,你在想什么?”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可问泽遗不肯出去,兰山远却进不来。
“想带你走。”
兰山远的呼吸不再平稳。
带走他。
不理智的念头疯狂侵蚀着兰山远,他也不知问泽遗若是出来,他会不会罔顾师弟的意愿。
问泽遗待在魔域,是明智的。
“这怕是不行,和魔尊说好了。”问泽遗朱红的眼瞳微微转动。
“除了想带走我,师兄还在想什么?”
兰山远沉默片刻,轻声道:“很想你。”
问泽遗说过走夜路哪怕看得清,也要带一盏灯,所以他带来了能找到的,最亮的灯。
魔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他想拉着他走,可他却不愿意。
他说要解决一切,自愿走入险境之中。
“我也很想师兄。”
问泽遗回握住他,刻意摆出的笑容淡了些:“等离开魔域,我们就回持明宗。”
“好。”
魔气染得问泽遗头脑发昏,热劲过去,又开始发冷。
“等回去后我要歇息三五年,过整日就是种花钓鱼的清闲日子。”
明知都是奢望。
但既然是奢望,想想总归无罪。
“好。”
兰山远看出他的异样,想要扶住他,手却被阻拦在魔域之外。
一门之隔,由法器而生和他连心的烟雾替代他,攀上问泽遗的肩膀,又攀附上脖颈,松垮地禁锢着他的咽喉。
“师兄,它这是什么意思。”问泽遗笑,轻轻戳了下在喉结边打转的紫烟。
“想绑住我?”
路上,这团小东西的小心思被他尽收眼底。
魔靠着欲念和本能行事,魔性也能放大人的欲念和本能。
放到之前,问泽遗多半会假装没看到。
可他们能会面的时间极短,不该用来装傻充愣。
兰山远眼神略有躲闪,控制着烟雾从他身上抽离。
离开前,雾气还恋恋不舍地勾了下他的锁骨处的衣服。
他这幅样子,无疑算是默认。
“阑冰城内修士还需我调遣。”
可兰山远似是不想被他察觉到阴暗的心思,缓缓地松开手。
“在魔域内,你务必照料好自己。”他剥下手指上的纳戒,放在问泽遗掌心。
“这里有祛魔性的丹药。”
问泽遗头脑一热,反手攥住他的袖:“师兄,别顾左右而言他。”
“你刚才就是想把我绑起来。”
他无赖道。
“......”
兰山远抿唇,没同他对视。
他很难共情别人,但知道对问泽遗来说,他的一部分心思是被不能接受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问泽遗绑在小筑,甚至就锁在卧房,只能见到他一人。
师弟身体不好,所以不能用镣铐束住,用术法封上门窗。
他想要什么,他都会替他去取来。
他喜欢什么样子,他就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有危险了。
“这回是我没听师兄的话,应当受罚。”
见他还是不肯说,问泽起了不合时宜的坏心思:“等我出了魔域后,师兄想对我做什么,我都全盘接收。”
“想把我锁起来也行。”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像咬耳朵。
暧昧弥漫在残忍无情的雪原之中,像是从雪隙中开出的绒花。
脆弱柔软,却也坚韧。
兰山远的瞳孔散大,耳根处泛起极浅的红。
他和问泽遗对视,瞳色比方才深了些:“好。”
“纳戒我收下了。”
问泽遗这才抽身戴上面具。
“二十个时辰很快会过去,我相信师兄定能尽快把我接走。”
他背过身去,身影重新隐匿在黑暗之中。
兰山远熄灭长明灯,和问泽遗背道而驰,消失在飘摇的风雪里。
对阑冰城和魔域,这都将是个不眠之夜。
二十个时辰放在数月前,还不够问泽遗偷闲。可放到现在,却是格外地漫长。
为了遮盖住身上的灵气,问泽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服用过解药的魔族已经逐渐缓过气,证明解药有用后,讼夜这边缴了卖摧元丹得的灵石,靠着口袋豪横,疯狂搜刮魔域少得可怜的几家药铺。
幸亏阿怀古也没本事弄到太多高阶灵药,所以解药的药材也不难找,魔族的药修们频频凑凑,开始磕磕绊绊准备炼丹。
魔族药修多数擅长炼制伤人的毒药蛊药,大批地制解药害得他们心惊胆战,还将丹炉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这才起火开炉。
问泽遗远远看着,不知是该觉得欣慰,还是该觉得好笑。
“我不觉得魔尊殿下窝囊。”一个呲着龅牙的老人靠着丹炉,颤巍巍道。
“要不是他,我儿就算天生缺了条腿,怕是也得上战场去送死。”
他权当问泽遗是讼夜派来的心腹,可说的话也是真心实意。
“我们老了,还是求安稳呐。”
“顿顿有饭吃,总比靠着脑袋去换什么金银财宝来得舒坦,不是吗?”
“是。”问泽遗耐心和老人道。
“他算是个好魔尊。”
如果不喜欢天天跑去装算命先生,并且对他出言不当的就好了。
魔域之中,仍然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人支持讼夜,甚至打心眼地爱戴他。
他风流成性神出鬼没,却也带着魔族做些经营买卖,帮助魔族在相对不那么贫瘠的土壤里种些好养活的蔬菜。
“喂。”
讼夜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守丹炉的药修连忙跪下。
“魔尊殿下。”
“起来。”
讼夜看了眼他们,径直走到问泽遗身边:“已经有魔提前去布阵。”
“我们不用去得太早,得过几个时辰才出发,你现在应当放松些。”
“若是累着了,干不了正事才麻烦。”
他轻佻的语气像毒虫一般,听得问泽遗原本发冷的身体更冷。
“何必对我这般警惕。”讼夜挑了挑眉,“我虽然当真觉得你不错,但暂时也没夺人所爱的癖好。”
他喜欢性子烈的,却不喜欢满心满眼装着别人的。
尤其和问泽遗看对眼的人,还不太好惹。
不管哪个种族,本能地好八卦。
听到魔尊的大嗓门,魔修们惊奇的目光如梭子般投来。
“出来说。”
问泽遗黑着脸,将讼夜引到丹房外的空地处。
因为魔域各处布阵的缘故,紫雾已经失了效力和兰山远断联。
它彻底变成个在问泽遗身后摇摇晃晃的小跟班,可问泽遗倒宁愿兰山远能看着。
他恰好停在处能看到其他魔,别的魔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
问泽遗印象中的魔族荒凉,植被比刚才那老药修的头发还稀疏。
可魔宫四处却种着歪歪扭扭的草木,虽然不是蓬勃生长,但至少看起来还活着。
只是因为讼夜奇怪的审美,有些红配绿的配色过于鲜艳,让问泽遗的眼睛不太舒服。
“那人傀是兰宗主送你的。”
讼夜开门见山:“可我记得你们之前有嫌隙,这是吵得久后看对眼了?”
“你从哪知道的我们不合?”问泽遗不承认,也不否认。
讼夜玩味:“你俩不和到差点分家这事,三界皆知。”
“只是你俩好上这回事.....还真没传到我耳朵里。”
放到几天前,任谁来和他说,他都不信兰山远和问泽遗能在一起。
简直比他手下的壮//汉舌吻,墙角栽的曼殊沙华学会跳《后//庭花》还惊悚。
“我和他不是道侣。”直觉讼夜魔嘴吐不出好话,问泽遗干脆玩起了文字游戏。
“不是道侣,那你们多少也不是正经师兄弟。”
讼夜突然凑上来,问泽遗往后退去,手已经扣在剑柄上。
“雏。”讼夜啧声,缓步后退,一锤定音道。
“你俩都是。”
问泽遗的脸比魔域的天还黑:“说够了没?”
魔族的开放程度令人咋舌,他和魔果然说不上话。
被讼夜一激,发胀的头脑倒是清醒很多。
“你别急,我就是让你别太紧张,思绪过于集中反而容易魔性上头。”讼夜嬉皮笑脸,作势却掐诀打算走。
“雏儿大部分都不太行,不过我这有药。”
“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给你寄到持明宗去。”
“到时候包得严严实实,保准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剑背搭在他的脖子上,讼夜的声音渐渐变小。
问泽遗微笑:“如果你们魔族已经穷到让魔尊卖药的地步,我不介意让师兄施舍你们几块灵石。”
为了大局着想,现在他不能动讼夜。
可等到此件事了,他非得带上兰山远把讼夜打一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