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久,赐翎去而复返。
他面上纠结,左右两道秀眉都拧到一起去了,原本好看的脸皱得像包子。
“你真要听?”他支支吾吾,“其实,都是小事,也没什么。”
“你说,我们又不会传出去。”问泽遗正襟危坐。
“是吧,师兄?”
兰山远微微颔首。
“......火烧起来时,阿哥劝大家早点走,可大家都要救火。”赐翎蔫巴巴,局促地扣着手,“后面火灭了,大哥说阿哥胆小,救火时不知,跑哪去了。”
“阿哥很生气。”
“他说要是早走,大家根本不会受伤,都会好好的。”
“他说完,大哥也知道自己说得过分,和他道了歉。”
难怪昨晚两人吵架时奎烙一开始很激动,后面的态度却客气下来。
见问泽遗不说话,赐翎赶忙解释:“阿哥和大哥,都很好的。”
大哥严厉,但是对他很好,愿意将自己的本事交给他。
阿哥和母亲,更是和他最亲的人。
他有很多哥哥,但是谁都没有丹阳重要。
“但是我觉得,阿哥说得对。”他气鼓鼓,“比起苍巽山,当然是活着要紧。”
看着焦黑的枯木,他眼中黯淡:“家没了,还能重新,造出来。”
虽然这么说,可问泽遗能看出来赐翎的心情很低落。
于苍雀族,栖息万年的苍巽山与命同等重要,哪能说重造就释怀。
“你们族中有人遭遇不测吗?”
“不测......你说的,是死吗?”赐翎愣了下,才听懂问泽遗的话。
提起这茬,他勉强精神些:“没有,一个也没有。”
“有烧伤昏迷的,但是没有死的。”
幸亏神兽后裔的生命力顽强,书中大规模的灭族灾难并未出现,甚至因为火灭得及时,全族得救。
“没事就好。”眼见着赐翎眼眶又红彤彤的,问泽遗宽慰,“你也是百来岁了,往后少在别人跟前露怯,矮自己气势。”
“嗯,我会的。”赐翎胡乱抹了抹眼睛,挺直腰板,“谢谢你。”
“是你还有兰宗主,救了我们。”
他朝着两人别扭又生疏地鞠了一躬:“问泽遗,我之前不该,说你是魔头。”
“你不是魔头,是很好、很好的英雄。”赐翎检讨,“以后再也不说你是,大魔头了。”
习惯了赐翎别扭态度,问泽遗被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颇为不自在:“去找你家人吧,我再休息会。”
“是!”
赐翎耿直地应声。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夜,他的鞋开了口,脚底的鲜血晕染着皮革,显得触目惊心。
可原本娇气的少年似没感觉到,步子越来越快,朝着被烧成焦黑的巨木下跑去,像是振翅而飞的雏鹰。
这一世,赐翎完全能做顶天立地的少侠,而非囚于深谷的痴傻灵鸟。
“师弟在想什么?”
听到兰山远的声音,问泽遗回神,自若笑道:“就是想到个词,先前觉得说出来不妥,眼下倒是合适。”
“哪个词?”兰山远好奇。
“人定胜天。”
分明雨已经停了许久,天边的虹色,竟然还晕染了淡淡一层云彩。
随行的修士们陆陆续续上了山,因解决掉火患,多数都喜气洋洋。
只有药修们还带着药匣,不放心地边念叨,边追着心大的剑修们检查伤势。
因为帮助了苍巽山的子民,所以这座灵山神秘的全貌,尽数向他们铺开。
除去还重伤昏迷的族人,苍雀们都聚集在族祠前的巨木下。
不比一旁人族轻松自在,巨木下的氛围凝重得令妖喘不过气。
自家族内出了孽障,燊烨大为震怒。
原本在夜里他就是为大局才压抑怒火,眼下他面色黑沉,扫视四周。
发觉到气氛不对,人族修士们自觉给苍雀腾出地方。
其中不乏想要看热闹的修士,都被前辈黑着脸提溜走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热闹,更不是谁都能看。
当然,问泽遗自然是能看的。
他和兰山远,都是火难最直接的受害者。
兰山远倒是没凑热闹的想法,可因问泽遗自来熟地挤到树下,所以游离在人群外的他也没走远,只是安静看着问泽遗的背影。
“给我翻译。”
问泽遗神出鬼没,拍了下赐翎肩膀,吓得赐翎炸开毛,眼瞳顿时竖起。
见到是问泽遗,赐翎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我再问一次,进入族祠的懦夫,肯不肯站出来!”
燊烨威严地扫视四周,眼神落在嫌疑重的苍雀们身上。
他的修为濒临化神,因过度愤怒产生的威压,让多数苍雀都不敢抬头。
异族的气息弄得问泽遗都不太舒服,不动声色揉了揉鼻梁。
要是内鬼肯站出来,自然不会等到现在。
局面僵持不下,甚至有胆小的苍雀们害怕地要哭出来。
被怀疑的苍雀们都没说话,可从表情来看,均是被无端怀疑之后,不服气的受伤模样。
“族长,我或许有个办法。”
众人视线汇聚到问泽遗身上,赐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将他的话翻译给苍雀们。
“敢问问副宗主,有何办法?”
面对问泽遗,燊烨的态度明显和缓得多。
“我需要族长让昨夜结界开启时,无法确认位置的苍雀族人出来。”
问泽遗加重语气:“不是合体期往上的,而是元婴期往上的苍雀。”
合体是元婴更上一层的境界,只有元婴期,是无法驱动禁制的。
可即便如此,族长还是给予问泽遗极大尊重。
自打早上得知是问泽遗领人族修士前来相帮,他便打心眼地敬重问泽遗。
“听问副宗主的。”
一个境界就是一片天,元婴期往上的苍雀比合体期多了一倍,不消一刻钟,问泽遗跟前站了不少苍雀。
问泽遗笑道:“我请问族长,他们中间又有谁是经常离开苍巽山,与外界接触的?”
苍雀们面面相觑,随后目光齐齐落在一妖身上。
他们族内九成的妖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这群人其中,居然只有一人常离开苍巽山。
丹阳怔愣片刻,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赐翎也呆住了,求助似地看向问泽遗:“这是什么意思。”
“我哥,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别急。”问泽遗示意他稍安勿躁。
“族长,只有他一人吗?”
“是的。”
看着自己的儿子,燊烨神色复杂。
在他的众多孩子中丹阳的存在感不高,他性子沉默内敛,很少受到关注。
丹阳在他的印象中,是个乖巧本分的儿子,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
“那就不用接着问了。”
若是还有他人,他还得问族长,这些人中哪人接触药材生意更多,且和赐翎关系亲厚。
“问副宗主这是何意?”丹阳沉声,“莫非觉得是我害了自己的族人。”
他脸色极差,嘴唇颤抖。
“我也只是怀疑。”问泽遗面色淡然,“毕竟除了你,我找不出第二人来。”
“作为族长的儿子,你可以出入祠堂;作为负责采买的族人,你能够接触珍奇诡物,所有人在救火时,你不知所踪。”
“而你的修为,堪堪能够启动禁制,困住在山中的苍雀。”
丹阳反驳:“我只有元婴修为,怎么启动禁制!”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问泽遗听不懂,也懒得去探究。
“你平时无法开启,可若是入魔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周质疑的声音顿时消下去大半。
就算是再与世隔绝,苍雀们都清楚入魔后修为会上涨,足够让元婴后期变成合体前期。
“我之前就在奇怪,开启禁制之前,内鬼是如何潜入被业火焚烧的祠堂的。”
问泽遗脸上仅存的笑意消失:“现在我清楚了,是依靠入魔。”
临时起意的他能想到用入魔规避业火,经过筹备的丹阳未必想不到。
丹阳脸色发白,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心虚。
他辩驳:“我并非没见过他人入魔,入魔后需要极长时间恢复。”
“怎可能在禁制开启后没多久,我便出现在父亲面前。”
“这得问你自己。”问泽遗看向丹阳,“前些日有招致修士入魔的禁药流通坊间,药引是苍雀初羽,解药至今未能得出。”
“丹阳,你身上有禁药的解药吧?”
他声音发冷。
因为有解药,所以能快速抽离魔化状态。
禁药虽然暂时没侵害到他头上,却实打实有能力毁了前途大好的修士。
若是丹阳和制作禁药的人同流合污,事情败露后想要销毁证据,不光是害了苍雀,还害了两族修士。
有苍雀替他说话:“可丹阳是起火后,头个劝我们走的,他没有伤害族人的理由。”
“是啊,丹阳几十年来都很本分,怎么会......”
出乎问泽遗的意料,赐翎并没在质疑的人之中。
他只是呆呆地给问泽遗翻译,声音小得可怜,罕见地没有暴起维护兄长 。
看起来赐翎知道些隐情。
问泽遗不紧不慢:“如果他放火本就不是为杀人,而是为掩盖族祠内的某些盗窃痕迹,那自然会劝你们离开。”
毫无疑问,初羽失窃和丹阳有关。
丹阳一开始放火,理当是为遮掩之前初羽失窃的某处痕迹,而不是害全族性命。
因为放心不下弟弟,一直都视赐翎为掌上明珠的他,才会支开自己最亲近的人。
寻常火焰自然奈何不了苍雀族的族祠,但业火可以。
所以他才会在族人尚且不懂业火危害时,极力劝说族人离开。
他比谁都懂业火危害。
但若是如此,也有自相矛盾之处。
既然他不要族人死,又为何后续开启禁制,把族人困在囹圄之中?
头昏沉片刻,眼前画面模糊。
问泽遗眨了眨眼,佯装若无其事。
兰山远给的丹药即将过六个时辰的时效,他想要刨根问底,可身体不允许他再拖下去。
“自然,我说的这些构不成决定性证据。”问泽遗正色,“燊烨族长,您可以查查他与外族交易药草、香料的清单有无对不上的地方,再对比他拿出、拿入的灵石和银钱,理当能找到蛛丝马迹。”
和仙门不同,苍雀族与外部往来极其简单,灵石进账出账一目了然。平素管得不严倒没什么,真要管查起来易如反掌。
且负责采买药材的仅有丹阳,禁药流通时间不久,他做不到在外发展出自己的势力,他单打独斗,想做完美的假账难如登天。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真能做万无一失的假账,只要族长对他提起警惕不让他外出,凭借幕后者的阴损程度,迟早也会报复丹阳。
丹阳不会不清楚这点,在被报复致死前,他一定会招认。
其他暂且不论,他确实放不下赐翎这个亲弟弟,不想赐翎受到牵连。
赐翎失魂落魄地站着,其他苍雀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却仿佛和他没关系。
和丹阳不对盘的奎烙反倒没落井下石,只是复杂地看向丹阳。
妖族多数嗓门都大,问泽遗被吵得头疼。
“燊烨族长,事到如今,相信诸位自有定夺。”他背起剑往后退了一步,客气地冲着苍雀们行礼。
“妖族之事,我一个人族无法再过多置喙。”
“我屡次过问,只是因业火受伤的人族修士也不在少数。”
他眼神微冷:“望您能给我个交代,好让我给他们的宗门个交代。”
“会的,多谢问副宗主提点。”燊烨郑重朝他拱手。
他一个眼神示意,脸色灰败的丹阳被几人架住。
问泽遗最后看了眼赐翎。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里,垂落耳羽,低着头看地面。
他抬起头来,和问泽遗四目相对,眼中没有恨意或是警惕,只是迷茫。
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
坚强些。
问泽遗嘴唇微动冲他做个口型,彻底抽离出人潮。
他与兰山远并肩,眨眼间消失在断墙处。
当下的刺激还不至于让赐翎崩溃,若是包庇丹阳,才可能招致后续的祸患。
他们离开后,躲在角落凑热闹的人族修士们兴奋得面面相觑。
没听懂那群苍雀的鸟语,但是认真起来的副宗主,未免也太帅了些!
“我突然觉得,就凭着这张脸,被问副宗主打上门都不是糟心事了。”莳叶谷药修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驰神往。
“差不多得了,没瞧见兰宗主在边上管着他?”他旁边的师姐嘴角抽搐。
“况且他真要打进来,打得也是师尊那一辈的大能,你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有说胡话的时间,还不如去清点下药材。”
也就是没见过问泽遗之前那活阎王模样敢叶公好龙,真要她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眼下会讲道理的问泽遗更让人安心。
药修“嘿嘿”笑了两声,拎着药匣,跟在师姐后面离开了。
下山的路越走越宽,药效过去,困倦席卷全身。
经历惊魂一夜,问泽遗的精神依旧紧绷着,背挺得笔直。
腰际的布料破了道口,隐约露出里面流畅的肌肉线条。
兰山远别过眼:“师弟,眼下已无外人。”
经过他提醒,问泽遗顿时放松脸上冷漠的表情:“总算结束了。”
入魔和突破消耗太大,他真想找到处松软的草地,就当场睡过去 。
可入目只有干枯树枝和满地草灰,狼藉得很。
山风时不时带起浮灰,问泽遗被呛得肺疼。
“回去后好生歇息。”
“好。”
问泽遗揉了揉胳膊,状似不经意地问:“师兄,若是事了,我们在南疆会停几日?”
不出意外,解决掉丹阳之后,他们也能准备好打道回府,或者换个地方查禁药了。
“你想停几日?”
“我都行,听师兄的。”
“宗内没要紧事,理当可以停三两日。”兰山远侧目看向他,眼神温柔。
“来南疆一次,也实属不易。”
问泽遗:......
很想提醒师兄,来南疆其实和去山下逛街一样简单,他们这半年都来了两次。
“你想去何处?”
见他不说话,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兰山远了然。
“哪里都能去?”
兰山远声音微沉:“花楼不可。”
“我才不去花楼。”原本昏沉沉的问泽遗被吓清醒了,“师兄莫吓我,这辈子我都不愿去第二回了。”
他一想到寻烟坊里头的味,就觉得反胃。
况且上回兰山远在不在现场还没弄清,他遭不住第二次。
“我是想去喝酒。”他往兰山远身边凑了凑,语带讨好。
“太久没喝,馋得慌。”
问泽遗不是酒鬼,比起喝酒,更想顺道去酒楼点几个菜,安生吃顿饱饭。
天天在持明宗待着,吃得比羊都健康,他都觉得自己从灵宝阁拿串菩提珠,马上能去修佛了。
至于为什么提喝酒,是有别的缘由。
问泽遗收敛眼中狡黠,期盼地看向兰山远。
“师弟,你心肺肝脾皆有疾,不适合饮酒。”兰山远面露不赞。
“饮酒伤身,尤其伤脾胃。”
“就喝一点,南疆这回的集市比冬时繁华,我主要是去凑个热闹。”
“有些米酒和甜水也没分别,就当庆祝我突破境界。”
他和兰山远的生辰都不在这几天,而且修士们活得太久,多数不过生辰。
恰好有个请师兄喝酒的现成理由,不用白不用。
“......行。”
兰山远拗不过软磨硬泡,终究还是妥协了。
成了。
问泽遗抿嘴,收起刹不住的笑意。
“多谢师兄。”
他酒量非常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灌醉书里明确描写过半杯倒,喝醉还喜欢说实话,说完还不记事的兰山远,理当是绰绰有余。
只是问几个小问题,师兄酒醒之后,肯定不会怪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