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鸡鸣声刚过,扶风便敲开了问泽遗的房门。
他面色憔悴,见到问泽遗开门,宛若见着了救星。扶风拼命忍着,才整理好措辞没把妖修少年骂成红毛鸡崽。
“那小崽.....丹阳他不服管,闹了一整晚上。”
原本半路杀出的妖闹得他们断了线索,修士们都怀恨在心,结果这小子丝毫没自知之明,还娇贵得很。
一会嘀咕茶水太烫,一会说扶风坐姿不讲究,颐指气使模样,弄得自己和哪家大少爷似得。
让扶风包容粗心的师妹、暴脾气的师弟他姑且就忍了,可他堂堂人族修士,怎么能听一只乳臭未干的妖指挥?
他倔脾气上来,丹阳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人一妖僵持了一整晚上,要不是想着问泽遗没发话,扶风差点和他打起来。
问泽遗安静听完他吐的苦水,对扶风的遭遇深表同情。
“辛苦了,把他带过来吧。”
正巧他打从梦中惊醒后就再没睡着,现在清醒得很,刚巧想治治不服管的妖族。
让持明宗调查丹阳还是太慢,问泽遗打算先从他嘴里套些线索。
“我这就去。”
扶风如释重负,连忙折返,打算将丹阳从床上提溜起来。
趁着他去逮丹阳的间隙,问泽遗拉开窗。
昨夜男孩歇息的角落已空无一人,连灯具也没有剩下。
问泽遗微愣,他记得一个时辰前看时,男孩还在角落。
但愿是他找到了好去处,别是遭了不测。
“你们,你们别碰我!”
红发少年原本还想挣扎,可再看到问泽遗冷若冰霜的脸色,瞬间就犯了怂:“干什么.....”
“老实点。”
扶风带着三个剑修,将人按在椅子上。
问泽遗则坐在床边,刚好和丹阳面对面。
“休息好了吗?”
丹阳被他吓得睡意全无,小声别扭道:“还行。”
“可你害得别人一宿没睡。”问泽遗冷笑。
“好心给你个住处,你却恩将仇报,这般没规矩,也是你家族教你的吗?”
“我,我不是。”
丹阳的脸又红了,支支吾吾半晌,骄傲的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我家很好,是我的错,不是他们的。”
这就让人老实了?
扶风目瞪口呆看着问泽遗,问泽遗面色未改。
他猜得应当没错。
丹阳修为极高,性格傲慢却不粗鲁,应当来自南疆某个大妖家族。
不论是人、魔还是妖,高门大户都很注重脸面,丹阳受种族影响对人族和魔族成见很深,可只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符合家族的教导,就足以打压丹阳嚣张的气焰。
“好了,言归正传。”
“那个你追查的人,我想知道他偷了你的什么东西。”问泽遗看着丹阳,面色稍缓。
“或者说,他偷了你的家族什么宝物?”
丹阳攥着手,一副局促模样。
他很少离开自家栖息的土地,压根不知该怎么应对问泽遗的质询。
“你在找的人,他在研究一种很危险的丹药,可能就是在用你家被偷的东西研究。”
丹阳的中土话不好,问泽遗只能用最浅显的话和他沟通:“如果这种药出来,不光你家的宝物会失踪,妖族与人族都会遭殃。”
听到妖族要遭殃,少年着急了,面上露出焦躁无措神色。
阿爹说过的,人族狡猾不可信,但一定比残暴的魔要可信。
他咬了咬唇:“他偷了初羽。”
“偷了阿哥阿姐藏起来的初羽,在我族中,留下了魔的气息。”
“我跟着气息,追到中土。”
问泽遗只是略微有所耳闻,初羽是鸟妖成年前褪下的羽毛,有些鸟妖会留下来做个纪念,就像人族小孩留乳牙一样。
问泽遗看向身后的修士,一群术修剑修面面相觑,没带药修出来,他们也不知道羽毛的用处在哪。
始作俑者也是缺德,居然偷妖族一家子的羽毛,难怪会被人家穷追不舍。
“你追到中土之后,是否有什么发现?”
丹阳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就是在那条难闻的巷子附近,遇到了他。”
“我等了他好几天,昨天打算动手。”
“你蹲了好几日,昨天才动手?”问泽遗奇道,“我瞧你血气方刚,不像是能忍得住的模样。”
他这话带了玩笑意味,但丹阳听不出话中深意。
他犹豫了会,抠着手指不情不愿道:“阿爹说了,不能去那种地方,很脏。”
“不想去,去了会被说。”
他这话一出,旁边剑修彻底忍不住纷纷笑出声,就连扶风都弯起嘴角。
“哎呦,真是个小鸟崽!”
不知谁嘀咕句,把丹阳气个半死。
问泽遗忍着笑打手势打断:“行了,我瞧你们去千丈巷的时候,也没放松自若。”
被剑修们一闹,丹阳鼓着腮帮子闹了个大红脸,愤怒地瞪着笑得最开心的剑修。
“带他去吃点东西。”问泽遗见丹阳捂着肚子,吩咐扶风,“这肯定是哪家少爷,别给饿着了。”
妖族护短得很,他不想哪天冒出来几只大号红毛鸟妖跑来持明宗闹,说他们欺负半大的妖崽。
“你且记得,魔族干坏事的时候,妖和人就是站在一起的。”问泽遗收敛笑意,认真同丹阳道,“就比如现在,我们是同路人。”
丹阳难得安静下来,露出思索的表情。
虽然他的动作依旧紧绷,好歹愿意是跟着扶风走了。
等到扶风离开,问泽遗看向两个术修:“昨夜我嘱托你们的事,是否办妥?”
他昨夜就让术修使了术法,将魔气存储下丝缕后,就第一时间把沾染魔气的斗篷送走。
他们出门在外不方便追查魔气根源,这活交给持明宗里头的高阶术修更合适。
“已经办妥。”术修赶忙道,“斗篷封存完好,已经安全送达持明宗。”
“有劳二位。”
问泽遗颔首,又看向剑修:“你们在附近巡查,不要暴露自身身份。”
“一旦发现类似昨夜斗篷上的魔气,立刻告知于我。”
“是!”
屋里转眼只剩下他一人,问泽遗又给持明宗写了封信。
谷雁锦说过禁药中,有个未知的药引是种妖或灵兽的皮毛,所以在听到丹阳说有人偷他们的初羽时,问泽遗就多留了个心眼。
他将自己的猜想,和今早听到的消息全数传回宗门。
在封信前,问泽遗略微顿了顿手上动作,在最下方写了句话。
————一切皆好,也请师姐替我向大师兄问好。
外头的集市喧闹,热腾腾的饼刚才出炉,卖糖人的摊位上散发着甜香,叫卖声不绝于耳。
问泽遗乔装打扮一番,也跟着剑修们出了门。
他无所事事般逛了圈,并没发现有熟悉的魔气出现,便从钱袋里数了些钱出来。
当地有名的是酥饼、草编和制棋的手艺,可酥饼不能久放,问泽遗买了些精巧的草编,打算拿回去自己研究。
想到兰山远的寝居里放着棋,虽然兰山远几乎没用过,但想来也是喜欢的。
他将草编收好,打算去巷尾专卖棋具的铺子碰碰运气,说不准能碰到些好看的棋具。
走着走着,前头的拐角处传来阵骚动,隐约还传出男人的叫骂声。
一阵难闻的劣质香味钻进鼻子里,问泽遗停住脚步,恰好看见三个衣着鲜艳的男人围着个男孩,想要对他动手动脚。
男孩虚弱地抬起头来,心有灵犀般和问泽遗对视。熟悉的眼睛看得问泽遗心头一颤。
日光下,他身上的伤疤愈发明显,面容显得要比晚上时更成熟些,但仍然稚气未脱。
一双眼睛黑沉沉,仿佛透不进光。
问泽遗看着,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心疼。
他不知道男孩经历了什么,才会在这般岁数成这副模样。
见到来人,几个男人犹豫了片刻,动作更加粗暴,想要把男孩拉住拽走。
男孩身手不错,只是躲闪他们的动作太大,导致身上伤口被牵动。
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像是知道叫喊无用,只是沉默地躲着。
“在做什么?”问泽遗皱眉,“大庭广众,没看到他不乐意随你们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人不三不四的,像是南风馆的龟公。
之前听说龟公会哄骗长得不错又无家可归的少年去卖春,可这当街强抢,未免太张狂了。
路人们低下头匆匆而过,不敢趟浑水,唯恐自己惹得一身腥。
“你少来。”
为首的龟公哼了声:“我昨晚就注意到他了,没人管的孩子,你要管闲事?”
男孩低下头,只是怯生生偷偷瞄着问泽遗,脸上露出了些活人气。
问泽遗瞧见男孩冒着血的手腕,心中升起烦躁,利落地拔出剑。
剑芒闪着寒光,围观路人发出阵阵惊呼。
“他之前没人管,现在我来管。”
他不想拖时间,直接将剑抵在龟公们身前三寸。
冷冰冰的眼神让龟公们胆寒,他们的腿不住发软,赶忙远离男孩往后退去。
“少侠饶命,我们这就走。”
“过来。”
等到龟公们退得足够远,问泽遗收起剑,朝着男孩伸出手。
男孩往前走了几步,仓皇背过沾满血的手。
他没抓住问泽遗的手,而是用干净的手攥住他的衣角,紧紧靠着他,躲在他的身后。
他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死寂,而是掩藏着小心翼翼的仰慕。
“没事了。”问泽遗心下宽慰,“放心。”
男孩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等到问泽遗移开目光,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龟公们。
原本就魂不守舍的龟公愈发害怕,他们似乎看见少年动了动嘴唇。
暗暗在心头骂了句邪性,龟公们悻悻然落荒而逃。
有人向问泽遗投来敬佩目光,但多数人仍然只是匆匆走过。
小插曲落下,汇集的人群很快散开。
“你若是没去处,就先随我走。”
问泽遗揽住男孩,丝毫没介意他灰扑扑的衣服和手臂上的血迹。
他拿出布给男孩简单包扎,心里有些愧疚。
要是昨晚让他进来,男孩也不至于让龟公缠上。
男孩贴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安静地举着手任由他动作。
“你不疼吗?”问泽遗轻声问。
“不疼。”
男孩仰头直直看着他,摇了摇头。
问泽遗不着痕迹垂眸:“疼就说。”
男孩的眼睛实在是太像他了。
等到包扎好,他赶忙带着男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没走出去半刻,他们离开的暗巷内爆发出阵惊叫。
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问泽遗本想往回看眼,却发觉躲在他身后的男孩模样愈发憔悴。
开裂的伤口只简单包扎,根本止不住血。
他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情,赶忙带着男孩匆匆离开。
摸到手心湿黏的猩红,问泽遗忍不住皱起眉:“受伤了要吭气,疼就要说,不然加重就麻烦了。”
男孩思索了片刻。
“我受伤了,很疼。”他看着问泽遗,杏眼眨了眨,“背上也有。”
“疼。”
他抿着嘴,犹豫又胆怯。
男孩这副模样,让问泽遗想起自己小学时候,从垃圾桶边抱回来的黑猫。
黑猫躲在破旧的纸箱里,不安地睁着眼睛往外看。它浑身的毛炸起,因为应激浑身抖个不停,只会麻木地躲闪。
黑猫不会和男孩这般信任他,愿意直接跟他走。
问泽遗蹲了半个月,才让它不害怕他。
年幼的他拿了个新的纸箱,在一个雨天把它走,带离了那个脏兮兮的垃圾桶。
黑猫信任他,他把黑猫偷偷捡回去养。可他那会没有钱,黑猫病得太重,也还是走了。
临死前,那只黑猫舔了舔他的手腕,就像他捡走黑猫那天一般。
问泽遗把黑猫擦干净,埋在离垃圾桶最远的草坡,从紫藤树掉下的豆角里掰了颗种子,种在草坡里。
但现在不一样,他不是十年前那个拮据的孩子,连猫的性命都留不住。
他完全有能力救下眼前这个男孩。
“我带你去找郎中。”问泽遗擦干净自己沾了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马上就不疼了。”
离暗巷越来越远,血腥味早已闻不见。
黑发黑瞳的男孩微微侧过头,看向身后,眼中再无怯懦恐惧。
暗巷里,三个龟公像是中了咒,厮打得不可开交。
围观的百姓不敢上去拉架,于是同他们抢流浪乞儿去卖春时那般,只是沉默地围观。
眼看着血腥味弥漫,血肉横飞露出白骨,白骨折断。
可血腥味反倒激发得他们更加激动,宛如恶兽般嘶吼,不死不休。
“别怕。”
问泽遗以为男孩往回看是心有余悸,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没人会把你抓走。”
“嗯。”男孩收回视线,“谢谢您。”
他无意识地想要抓自己的手腕,心情不复方才愉悦。
十六岁的他遇不到问泽遗,二十八岁的他再遇到,已经太晚了。
不是问泽遗来得晚,而是现在的他不配得到。
问泽遗喜欢焰火,喜欢热闹的凡间,肆意开朗的人喜欢肆意开朗的存。
也许他会喜欢吵闹的妖修,或是哪个正派的剑修。
问泽遗和天地暂时没有因果,也许有朝一日,有同样热烈的人会和他连上红线。
他甚至可能会喜欢原本书中的兰山远,但总归不会喜欢个在暗中窥探他的疯子。
太晚了,他自己也早已出不去泥潭,问泽遗不会愿意带他走的。
攥着衣角的手越收越紧,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看着问泽遗干净的衣衫,他这才克制住动作。
问泽遗的面相冷清,可衣服上带着暖洋洋的味道,像是刚晒过的绒布。
兰山远的心绪逐渐平静。
可他还是想要问泽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