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总要省着钱过日子,有些小打小闹的伤痛也多靠硬撑,导致附近的医馆少得可怜。
问泽遗勉强寻到家还算干净的医馆,领着沉默的男孩去寻了郎中。
头发花白的老郎中见到男孩浑身上下的伤,重重叹口气,喊出句“造孽”。
“得先清理伤口,再好好缝上。”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半晌也不敢碰男孩胳膊上的皮肉:“我这眼睛不好使,只能让我徒弟过来。”
“有劳您了。”问泽遗翻出上好的金疮药,“您看这能不能用?若是能用,就给他攃上。”
见着他手中的金疮药,嗅闻药香,老郎中混浊的眼睛都亮了:“自然能用!”
眼前的青年来头不小,他手上的金疮药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他行医几十年,也不过见了廖廖几次。
瞧见问泽遗一身干净整洁衣物,同狼狈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老郎中心下了然。
怕是哪家仙门或者大户心善的少爷,路见不平救下个小乞丐,才会出手如此阔绰。
一时的善心常有,可难帮少年一世。
男孩听着他们说话,只是木木看着地面,像尊没生气的偶。就连伤口被触碰,他也只是生理性地发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趁着小郎中在治伤,问泽遗将老郎中带出来:“他身上这伤,为何这般严重。”
老郎中皱眉,带起脸上褶皱:“他手上的伤像是细刃所致,而不是打架斗殴中造成的伤口,怕是遭了虐待。”
他怜悯地看向屋里的少年:“我们这带不安生,要是讨不得父母欢心又不能出去自立门户,被虐待是常有的是。”
“原来如此。”问泽遗低声自语。
“那他这伤该如何养?”
他自己都身怀任务自顾不暇,负责不了少年往后的生活,但至少得给他找条活路。
“养伤也就那些路数,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莫碰水,多休养......”
老郎中见他心善,面色和缓地同他叮嘱着宜忌。
问泽遗听得认真,等到听完回过头去,男孩已经上好了药。
他躲在门板后头,刚包扎过的手扒着门,睁着乌黑的杏眼,小心翼翼打量问泽遗。
瞧见问泽遗看他,他连忙收回目光。
“这孩子怕被我触碰,倒是挺黏您的。”
小郎中擦了擦汗,笑着道:“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只要勤换药,就不会恶化。”
问泽遗上前去,摸了摸男孩的头,柔声道:“我带你去吃饭。”
“但你几日没进食,只能吃些汤羹。”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继续扯着他的衣服不松手。
问泽遗微弯着眼:“喜欢拽我衣服?”
男孩垂眸不语,刚要缩回手,问泽遗便将男孩的手紧紧抓住。
“走。”
他给郎中付了钱,拉着男孩离开医馆。
路上人来人往,他拉着男孩倒不显得突兀,问泽遗也没感觉哪处不对。
他专注着眼前的路,没瞧见死气沉沉的男孩勾起唇角,抿着嘴露出个极浅的笑。
“吃吧。”
小二端上来米粥,问泽遗推到男孩跟前。
男孩只是看着他,熟悉的眼睛让问泽遗心跳漏了半拍。
“你吃,我不饿。”
听到他这话,男孩才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
“刚才走得急,我还没问你名姓。”
问泽遗托着腮,给自己倒了杯梅子饮。
“我叫十七。”男孩沉默半晌,轻声道。
有些穷人家不识字,会拿数字或者猫狗名字给孩子取名,这果真是家里不受宠的儿子。
问泽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等到男孩吃完粥,他才又问。
“你往后有打算吗?”
虽然很残忍,但是男孩得学着自己立足。
“这里不安全。”十七麻木道,“您走了,他们还会再找我。”
他面色不改,声音里却透出不易察觉的畏惧。
“这几天你先跟着我,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带你去处富庶城镇。”
这个岁数的孩子有劳作能力,到时候给男孩留点银钱,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造化。
十七比他想得聪明,所以到时候要封住少年的记忆。
他救十七本就是鬼使神差,并不图他往后报恩,遗忘对彼此都是好事。
“谢谢您。”十七又道了声谢。
问泽遗还想问些他的过往,耳边突然爆发出声惊呼。
这稚气未脱的少年音耳熟,惹得问泽遗脸色微沉。
此处装潢好些的食肆就两三所,遇到丹阳他并不奇怪,只是丹阳这反应实在是欠教训了。
他举着杯子,没好气地看向门口。
一脸尴尬的扶风巴不得立刻和丹阳撇清关系找个地洞钻下去。
丹阳指着十七,大惊小怪:“你,真的拐小孩?”
幸亏食肆嘈杂,只有少数食客看过来,也都没在意丹阳的话。
毕竟在这里就算拐小孩,也不是稀奇事。
问泽遗刚要呵斥丹阳,眼角余光瞥见十七脸色青白,瞳孔散大。
这副表情是习惯性地恐惧,他怕是被丹阳一嗓子喊应激了。
这下,问泽遗的脸彻底黑了。
“你吓着他了。”他的眼神发寒,几乎要刺穿丹阳的天灵盖。
丹阳这才注意到十七异常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问泽遗,慌里慌张道歉:“抱歉,抱歉。”
他赶忙压低声,小心走上前来和十七赔罪:“我不知道,吓你了,对不起。”
十七靠着问泽遗,不说话,只是脸埋在他肩头。
丹阳更慌了。
扶风赶忙上前拉住他,悄声问问泽遗:“你这是哪找的孩子?”
“路上瞧见的。”问泽遗将杯中的梅子饮一饮而尽,“我先带他回去,你们慢慢吃。”
路过丹阳,他背上的通判爆出嗡鸣,吓得丹阳缩了缩脖子,满脸委屈。
扶风则盯着问泽遗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这小孩长得像谁,但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救他,兴许只是问副宗主心善罢了。
眼见着丹阳好奇地四处张望,扶风操心地追上他。
离开食肆,十七不安情绪逐渐平息,他也很识趣,及时和问泽遗拉开个合理的距离。
回到客栈,他找掌柜要了个单间,将钥匙递给十七。
“你去屋里歇会,要是有事记得喊我。”
“您要去哪?”
十七攥着钥匙,指节发白。
问泽遗背过身,朝他摆手:“我也得回屋去,有要紧事要做。”
一路上光顾着带孩子,宗门那头刚给的回信,他还没来得及查看。
他回到屋里,管好门窗降下竹帘,这才拆开落在桌上的纸鹤。
看字迹,是谷雁锦写的回信,而非兰山远。
以往谷雁锦写信都会絮叨一阵,可这回她直入主题,因为激动导致字迹略微浮躁。
【斗篷上的魔气已查出,隶属穹窿。】
问泽遗瞳孔微缩。
难怪他会觉得魔气熟悉,原来是在南疆时从穹窿身上感觉到过。
问泽遗往下看去。
往下是修士们查到穹窿的心路历程,主要是为增加信息可信度。
上千岁的高阶修士多少和穹窿打过照面,自然能够轻易分辨。
谷雁锦没写自己的猜想,但问泽遗猜他和谷雁锦,乃至大部分宗门长老想得都大差不差。
正道非常确信穹窿死得彻底,压根不可能出来兴风作浪。
应当是谁用了穹窿遗留的武器灵宝,还是有人冒用穹窿身份,借此达成目的。
【容郄今早爆体而亡,具体情况复杂,等你回来后再细说。】
谷雁锦抛出的第二个消息同样重磅,问泽遗本身就不关心他的死活,只是遗憾青藿的努力白费了。
面对伤害副宗主的入魔修士,持明宗的药修哪怕不齿容郄的行为,依旧尽职尽责救治他,已经尽职尽责。
他往下看去,这封信已经到了尾声。
丹阳的真实身份还没眉目,但能确认禁药药引的确为妖的鸟羽。
药修们正在紧锣密鼓挨个查,谷雁锦迫切希望问泽遗能再给出些和他有关的线索,最好是能把丹阳带回来。
这让问泽遗犯了难。
但是目前来看,让丹阳心甘情愿和他们走很有难度。将心比心,一群妖让他孤身进妖族的领土,他也无法全然放心。
而把丹阳绑走看似易如反掌,实则后患无穷。
丹阳一看就是千娇百宠的小少爷,到时处理不好,可能要窜出来十个哥哥姐姐打到持明宗去。
最后一行的字迹和前面略有区别,像是谷雁锦寄信前突然想起,匆匆加上的。
【宗主一切安好,只是近些天深居浅出,应当是突破后得了感召需要静修,勿念。】
问泽遗盯着“勿念”看了几秒,将纸鹤摧毁,化成飞灰。
傍晚,出去探听消息的剑修们陆续归来,只剩下循着李全踪迹的两名剑修还在外探查。
“寻烟坊坊主真是个稀罕人物,走了一天,什么可信的消息都没问到。”
为首的剑修满脸挫败,其他剑修也纷纷附和。
“辛苦了。”问泽遗宽慰着他们,看向躲在角落的丹阳。
同白天不同,丹阳独处时没了那股骄傲劲,露出堪称稚拙的焦躁不安。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妖落入危险境地,他已经紧绷到极点,压根受不起刺激。
问泽遗不动声色别过眼,吩咐扶风好好对待丹阳,早点带丹阳回去休息。
丹阳原本以为自己要被盘问,猝不及防让问泽遗放过去,颇为不适应地乖乖跟着扶风回了屋里。
临走前,他看向问泽遗的眼神中,敌意减弱三分。
剑修们碰了一鼻子灰没了之前的活力,见到晚上没事干,就也都散开,喝酒的勾肩搭背去喝酒,休息的趁早进屋去休息。
问泽遗看了眼隔壁的屋,确认十七在里头休息,这才回到自己屋里。
他铺开纸蘸墨,迅速地勾勒出丹阳的外貌,突出他作为妖的特征,想要随着信寄给谷雁锦。
丹阳未必能带走,但他能画一模一样的丹阳给持明宗。
因为是老本行,问泽遗干得得心应手。
搁下笔,夜色已经浓稠。
他起身洗笔。
屋里有些闷,问泽遗打开窗来,让外头的风透入。
可看到隔壁的窗户,他的动作顿住了。
原本该熟睡的十七正靠在窗边发呆,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十七。”
十七闻声看向他,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快去睡。”
问泽遗想严肃些,但面对十七,他很难像面对丹阳般板着脸。
“睡不着。”十七喃喃。
他说完,立刻噤若寒蝉。
问泽遗愣了下。
之前十七是饿了不肯说,痛了也不肯说,这回说睡不着,倒是愿意给他说自己的感受。
他眼神愈发温和:“给我开门。”
十七点了点头,缩回脑袋。
打开十七的屋门,问泽遗的目光投向床铺。
床单平整,十七压根就没休息过。
屋里其他陈设原封不动,只是各个地方都点了灯火。
他似乎很怕黑,之前却孑然一身蜷在黑夜里。
“你身上有伤,得好好休息。”
问泽遗的声音终于严厉。
十七眼中闪过慌乱,点点头乖乖上床,靠在灯亮的一侧。
问泽遗试探着问:“你是怕黑?”
“我怕他们会来。”
十七平淡叙述事实,手却攥紧。
问泽遗思忖片刻:“我今晚等忙事,你去我屋里睡。”
谷雁锦给的信息量巨大,他得梳理梳理,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不用拒绝。”
他抢先一步,堵住十七到嘴边的歉意:“既然我救了你,肯定会帮你到底。”
十七不作声了,乖巧起身跟在问泽遗身后,轻手轻脚来到隔壁。
问泽遗平日夜晚灯亮得昏暗,怕十七害怕,给他顺手又点了两盏。
十七盯着问泽遗桌上的画像,神情专注,眼瞳被灼灼灯火照得明亮。
“画得怎么样?”问泽遗正点灯,顺口问了句。
“很厉害。”十七一字一顿。
“您很厉害。”
“太谬赞了。”问泽遗笑着顺口胡诌,“其实也是为了给他爹娘报平安,才不得不画。”
听到他的说辞,十七原本郁闷的脸色好了不少。
见他还盯着画像,问泽遗好奇:“你是也想要画像吗?”
其实比起丹阳,他更愿意给十七画像。
他就是半开玩笑地顺嘴说,十七眼睛却亮了一瞬。
旋即,他看了眼床头铜镜内自己的面容,摇了摇头。
问泽遗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早睡吧,已经很晚了。”
他突兀想起,和男孩长着一样眼睛的大师兄也不爱睡觉。
十七很听他的话,乖乖躺在床上睡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问泽遗坐在桌边,看似在发呆,实则正调取着狗血文原文内容。
“系统。”
系统条件反射,立刻弹出狗血文来。
【宿主,您今天要查看哪里?】
系统声音殷切。
“从头开始。”问泽遗揉了揉额角。
自称丹阳的妖族身手不凡,看着就不是池中物,或许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潜藏在书中。
可书里实在是没有叫丹阳的人,他只能从头再快速浏览。
反正看狗血文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再上一遍刑很快的。
翻了几页,他察觉到不对劲。
系统给的文字下面有进度条,记录他现在看到全书的哪里,问泽遗看得多了,就把重要节点的进度条也给记住,方便下次查找。
他分明记得兰山远遇到沈摧玉在3.8%的位置,怎么现在变成了4.5%。
前面的内容没有改变,那凭空少的进度跑去哪了?
他飞快往下翻去,终于找到了异常。
是关于容素的所有剧情都消失了,书里甚至压根没有容素的名字。
因为从花楼初遇沈摧玉到被沈摧玉要挟,关联容素的几万字情节全部消失,所以才导致全文内容减少,进度条改变。
但很遗憾,其中他必死、兰山远被囚禁的剧情一个字都没变过,受到影响的只有容素相关的剧情而已。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欸?】
系统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显得手足无措。
【宿主,我数据库里没有这种案例。】
它的声音中透出清澈的愚蠢。
问泽遗和它遇到过的每个宿主都不一样。
【也许是您的行为导致的,但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
问泽遗已经翻完一整本书,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如果是他的行为改变剧情导致狗血文文本变化,为什么魔兽内丹、尘堰搅局的戏份并未改写,而是只改写了容素的命运。
是因为在这两件事上,他做得还不够彻底吗?
问泽遗从寻烟坊回来后也看过原文,那时容素的剧情依然还原封不动存在。
他想了半晌。
从上次查看原文到今日查看原文间隔时间很短,期间容素身边最大的变数,就是容郄从生到死。
这段剧情突然消失,兴许和容郄的死有关。
但这只是个猜想,还有待证实。
他又追问了几次系统,得到的皆是否定答复,甚至听系统的意思,它也不知道原文剧情遭到篡改。
【宿主,这不是bug,是正常任务流程。】
它尝试修复未果,声音中的疑惑越来越明显。
得到系统的答复,问泽遗的心脏越跳越快,隐约变得兴奋。
这至少说明原书剧情可以改写,并且会反应在他手中原文上。
他既然改变了容素的命运,也能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包括他自己和兰山远的命运。
他太过于专注书中剧情,没发现床上的十七异常。
十七背对着他,双目无神、呼吸近乎停止,是一副十足人偶相。
与此同时,十里外的偏僻悬崖里,一个摔得粉身碎骨的成年男子落在崖底,血肉横飞。
这悬崖深得豺狼都难以涉足,所以男子浑身摔得粉碎,却仍然保了尸体完整。
依稀能从其容貌辨认,这正是修士们一直苦苦寻找的李全。
只是之前他仓皇逃窜,现在却成了尸体。
站在崖顶的修士揭开黑衣,收回分裂出来探查的元神,一深一浅眼中无悲无喜。
他来晚一步,李全已被灭口。
此处山崖隐蔽,人抛尸在此,很难被发现踪迹,让化神期的他分裂元神搜查,都费了不少力气。
放任李全躺在这,问泽遗找人会很费劲。
兰山远不关心禁药的线索,但要是找不到李全,问泽遗不会回持明宗。
他的师弟还得被困在千丈巷,还要照顾那只鸟妖。
这让他难以忍受。
抬手画符,兰山远正欲把李全抬上山崖,放到处修士能明显瞧见,可百姓不会去的山林中去,好给问泽遗的任务减轻难度。
肩头突然覆盖上温热。
手中咒法熄灭,他眼中露出茫然和诧异,怔怔摸上自己的肩膀。
是与他通感的活傀传来的暖意,还带着问泽遗掌心的温度。
夜风呼啸,他看向空荡荡的身后,却像是回到温暖的房间里。
问泽遗打了个哈欠,顺手给在床上“熟睡”的男孩盖上被子。
“这么大了,还扭被子。”
他轻声嘀咕,挑灭了离得远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