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是要住店?”掌柜小心翼翼看着来势汹汹的十来个男子,又谨慎瞄了眼被扶风架住,面露恨色的少年。
问泽遗给他施的易容非常潦草,仅仅只能让少年的耳羽和竖瞳不露出来,鸟妖原本好看的容貌变得不伦不类。
当然,他被打扮成这副模样,也有修士们故意的成分在里头。
怎么看都是群不好惹的怪人。
掌柜心下嘀咕。
问泽遗将钱袋放在柜上,掌柜愣了下,赶忙换上熟稔的笑容:“我们家客房空余不少,您想要几间?”
“要六间,里头得有两张床。”
算上他和少年刚好十二个人,反正都是男的,两人挤一挤还有个照应。
“这......我们这庙小,就五间有两张床的,还剩了三个单张床的屋。”
“前辈您住一间,我们弟兄挤挤。”
有年轻剑修赶忙道:“您随我们来已是辛苦,不能再委屈了您。”
问泽遗曾经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哪怕现在与他们共事,也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存在。
别提修士们歇息其实不用床也行,就算真的非要睡觉不可,在问泽遗跟前,谁能睡个安稳觉?
“是啊。”旁边的术修赶忙附和。
“前辈安心歇息,若是有事,我们及时来通报您就好。”
“行,那就要两个单床。”
在千丈巷走一遭,浑身沾着香粉味的修士们皆是心神疲惫,问泽遗想省下歇息的时间早些让大伙进屋,也就不再推脱。
“还有个问题,他该和谁同住?”
问泽遗看向妖族少年。
少年难过劲过去,生气劲又上来了。
“我不和你们住。”
他瓮声瓮气,皱着眉的委屈模样害得旁边的剑修差点气笑。
扶风忍着笑:“他随我住吧。”
少年修为不低,修为差的剑修未必能镇住他,由他看着正好合适。
“不要。”少年瞪着他,“坏人。”
扶风在剑修里算得上好脾气,被他明晃晃拒接,此时面上都挂不住。
问泽遗微笑着将肩上的剑卸下,让通判有意无意散发出灵气。
妖族对气息和术法最是敏//感,鸟妖看他的眼神顿时透露出畏惧。
果真是个魔头!
问泽遗丝毫不顾少年敏感的心思,威胁道:“若是不愿同扶风住,你今晚就随我住。”
“听到没有?”
少年分明怕得要命,还是没忘记瞪他。
“大魔头。”他轻声嘀咕。
“我,我和他住,不和大魔头住。”
“臭小子,你说谁是大魔头?”
有剑修忍不住,冲上来给问泽遗打抱不平:“我看你才是个尽干坏事的小混账。”
“打住。”
眼见着少年要和剑修吵起来,问泽遗适时出声。
“有事回屋再说,免得让人看笑话。”
这话一出,两个剑拔弩张的家伙顿时像泄气攻击,悻悻低下头。
尤其是少年,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又开始蓄眼泪。
旁边就差摆个瓜子盘看热闹的掌柜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这是诸位的钥匙,请收好了。”
他飞速点好住店钱,将依旧鼓囊囊的钱袋还给问泽遗。
剑修们迫不及待地散开,问泽遗从钱袋里拿出十文放在案上。
他指了指少年:“这是我远方亲戚家儿子,性子叛逆,又娇生惯养。”
问泽遗故作苦恼地指了指自己额角:“他这儿不太好,话都说不利索,您千万别介意。”
“难怪。”掌柜恍然大悟,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他就说这乌泱乌泱一群人都人模狗样的,也不像会干卖小孩的勾当。
原来是混账孩子,理解,理解。
“你,你才脑子不好!”
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问泽遗暴跳如雷。
“您看。”问泽遗无奈。
“这又迷糊上了,我马上去管教他。”
再看向少年,掌柜面上是怜悯模样,压低了声音:“无妨,我这地方偏僻也吵不着人。”
“真是苦命的孩子,你们辛苦了。”
莫名被打成傻子,少年气得双目赤红,却只能被憋笑的扶风架着,同问泽遗一起离开前堂。
走到处无人拐角,问泽遗卸去几人身上易容。
鸟妖耳羽炸着,显然还在气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抿嘴不语。
问泽遗好整以暇:“你这岁数有近合体的修为,在妖族中都算天赋异禀。”
“我猜,你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少年表情微微僵住,他极力想掩盖自己的慌乱,却在问泽遗跟前无所遁形,侧面证实了他来路非凡。
“不愿告诉我真名也无妨,但总得找个名字来喊你。”
“这样,你且现取个,说什么我信什么。”他不紧不慢,“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喊你鸟妖吧?”
“我才不是鸟妖!”少年不满,心有余悸瞟着问泽遗的手,唯恐他又攻击自身要害,让他处境难堪。
“你们.......叫我丹阳好了。”
“行。”问泽遗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扶风,丹阳就交给你了。”
“是,前辈。”
扶风得了令,赶忙带着丹阳离开。
丹阳还是副生无可恋模样,只是卸了武器之后他再怎么生气,也都只是像个徒劳扑棱翅膀的鸟崽。
为了方便有要紧情况及时支援,问泽遗的屋就在客栈一层,离大门最近的位置。
这家客栈是出了千丈巷后他们随便找的,条件只能算勉强过得去,床头木柜里的落灰没清理干净,惹得问泽遗打了两个喷嚏。
他写了封信传回持明宗。
信中拜托言卿去查有无叫丹阳的妖修,或是和这个词有关联的大妖家族。
少年妖修给的名字九成不是真名,但依照他直来直往又没城府的性子,“丹阳”这个化名极可能非空穴来风,而是也有渊源。
写完信,问泽遗走到窗边,推开破败的窗沿,将纸鹤方飞出去。
纸鹤高飞,在空中弯弯绕绕转个圈,突然折了方向,掠过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有异物擦过,那身影却纹丝不动。
要是寻常孩子,不说对纸鹤感到新奇惊喜,至少也会有些反应。
可这孩子像是没有知觉,依旧躲在墙根处。
纸鹤迷了方向片刻,又重新飞得平稳,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没事吧?”
问泽遗以为是自己术法不精碰到行人,赶忙轻声询问。
身影瑟缩片刻,等到问泽遗喊了第二声,才缓缓转过身来。
是个目测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但鉴于他太过于瘦小,问泽遗猜测他实际年龄还能大两岁。
男孩长相陌生,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让他感觉到无比熟悉。
问泽遗仔细想了想,才察觉到颜色不像,但轮廓极像兰山远的眼睛。
因为男孩身上的气质和兰山远截然不同,就连他一时间也没联想到一起。
男孩身上的气质说好听是阴郁,说难听就是死寂。身上没有妖魔的气息,可却透露出非人之感。
这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男孩没说话,只是往后退了几步,紧绷着腿,像是非常警惕。
“这么晚了,为何一个人在这?”
确认男孩没有修为,问泽遗又把声音放轻了些。
男孩转动着眼珠,抬起头来,这才有些活人该有的实感。
“我没地方去。”
他说完后飞快垂下头,露出破烂衣袖遮掩不住的伤口。
那不是简单的刀伤或者淤青,更像是被割裂皮肉,又粗暴缝合。
“你家在哪?”
“没有家。”
男孩吐字比刚才流畅些,像是逐渐找回神志。
问泽遗沉默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往下问。
这里离千丈巷不远,治安算不上好,时常有无人教养的孩子四处游荡。
看男孩破破烂烂的衣服,估计是哪处的流民。
这双眼睛太过熟悉,一旦联想到兰山远,就让他往后还会去多想。
此处人多眼杂,心怀的警惕让他不敢贸然将男孩放进屋。
问泽遗拿了些碎钱递到窗外:“明早去买些吃的,今夜就睡在我屋檐下。”
男孩在远处观望了会,这才磕磕绊绊走上前。
像是只流浪太久,沿途中经常被人丢石头奚落,而变得警惕又麻木的黑猫。
他碰上问泽遗的手,只小心翼翼拿了一半的碎钱。
“谢谢。”他这声谢道得别扭,像是从没喊过这句话。
随后,他又往后退去,重新走回阴暗的墙角。
他走得太快,快到问泽遗都没来得及把提灯递给他。
奇怪又可怜的孩子。
修士们性格迥异,问泽遗见过太多怪人,倒不觉得男孩的行为举止冒犯。
总比突然冒出来喊打喊杀,被抓了还一副倔牛样的妖族小鬼好得多。
有了对比,问泽遗看向在角落里的身影,顿时顺眼了不少。
他使了小把戏,将藏在纳戒里的灯笼飞给男孩,不偏不倚落在男孩脚边。
“这里路坑坑洼洼,你若是走夜路要小心。”
男孩默默点了点头,弯腰捡起灯笼,宝贝似得捧在怀里。
夜晚风大,问泽遗掩上窗,合衣躺在床上假寐。
原本只是想闭着眼眯会觉,他却迷迷糊糊真睡着了。
破旧的客栈蒙着雾,意识透过早已熄灭的油灯,穿入阆山的竹林之中。
问泽遗眼前已是片青山绿水,一只仙鹤从远处飞过。
盘旋蜿蜒的石阶往上,直直通往持明宗内的万年古松。
他沿着石阶往前走,顺手拍掉落在肩头的松针。路上时不时有灵鸟惊飞,露水滴落,山边盛开的花刚遭了暴雨,显得萎靡不振。
一切与他去找兰山远那日一模一样。
越往前走,问泽遗的步伐越快。
白衣身影依旧等候在松树下,衣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只是这回没等他喊,兰山远便心有灵犀地回头。
问泽遗本想恭敬地喊师兄,却说不出半个字来,身体直直地往前。
兰山远手中的松针化作细碎的残光,他含笑着上前。
双手环着他的肩膀,他抱住了问泽遗。
问泽遗脑中轰地炸开。
既是讶异和惊诧,又有暗生的隐秘兴奋。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只觉得真实又荒谬。
师兄不会弯着手指勾住师弟的肩膀,这个拥抱显然超出了师兄弟的范畴。
却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他看向兰山远的眉间的红钿,余光恰好能收到兰山远眉眼间堪称欢欣的情绪。
师兄一直是不咸不淡的,虽然对他态度会比其他人亲近,但很少会这般高兴。
在原书剧情里,他也从未露出过这种模样。
遇到沈摧玉前的兰山远温和,而遇到沈摧玉后的兰山远,只剩下冷淡、痛苦、抗拒和自责一类的情绪还算激烈。
问泽遗思绪清明,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只是梦,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恰好环住兰山远的腰时,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边。
轻得像是调情。
问泽遗耳根红得滴血,他的身体微微往后,想用理智拒绝不合时宜的亲热。
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动作,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倒吸了一口气,问泽遗还是极力冷静地避开兰山远的接触。但怕态度伤到兰山远,动作还是黏黏糊糊,反倒像是在亲昵。
这般不合适。
可只要说不出话,他还难狠下心来说服兰山远,也说服自己。
遭到拒绝,兰山远面上也没显出失落,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他这一瞥太过于熟悉,让问泽遗险些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原本抗拒的动作愈发迟疑。
意识再次模糊,兰山远的面容伴随着松风,飘忽地消散在雾中。
他伸手,手中只残留了兰山远的一律衣袖。
衣袖风化碎裂。
问泽遗猛地睁开眼。
他这觉睡得很短 ,天边才隐隐泛起青蓝。
支起身来,问泽遗察觉到自己浑身燥热。
他小心拉开被子看了眼,脸色微变。
飞快地重新盖上被子,问泽遗安详地闭眼躺平。
清早有点反应,倒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