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溅落在地,水洼映出问泽遗的模样,却映不出兰山远的元神。
一滴水落在他鼻尖,眼前的元神愈发黯淡,连脸部的轮廓都模糊不清。
信眼中所见,而非曾经所闻。
这是兰山远愿意相信他的理由。
可真实兰山远是否也同他所见那般,又与他曾经所闻有所差别。
答案是必然的。
问泽遗有许多事想问他,可在见到兰山远时,又觉得都不重要,也不想问了。
隐隐传来轰隆的雷声。
“师兄。”
问泽遗喊了声。
就在方才那瞬间,他感觉到飘渺的元神弥散着悲哀。
“是天劫将至。”兰山远往前走了几步,却终究没破开水幕,走到他的跟前。
两人之间,隔着暴雨。
“我该走了,照顾好自己。”
“师兄也是。”
问泽遗话音落下,他身前闪过细碎的光。
再看,已经没了兰山远的踪迹。
谁也没提此次渡劫是否会成功。
天色越来越黑,乌压压的云笼在松间。
他撑起伞,刺痛的腕部发出僵硬的响声。
问泽遗回头看去,随着他越走越远,闻风而动的松树掩住小居的踪迹。
惊雷落下,映得他面色愈发地白。
大能渡劫凶险,哪怕是突破小关窍,闲杂人等也都需撤离,不得有人打扰。
他脚步加快,任由雨丝落在脸颊上,原本偏白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瓷。
离兰山远的寝居越远,雨势越小。
可问泽遗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渡劫伴随着天生异象,这场雷雨已经足够大,但远远没到让化神修士突破关窍的程度。
突破时修士元神四裂,还得感受肉//体分崩离析的痛苦。
规则不会让他轻易突破,反而会用一次次的突破折磨兰山远。
青藿打开药寮的门,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问师叔!”
她声音不小,连带着谷雁锦也被引了出来。瞧见问泽遗满身是水,谷雁锦微不可闻皱了皱眉。
问泽遗倒是自若:“雨太大了,来师姐这躲会雨。”
谷雁锦颔首,将他放了进来:“原本不该如此大,应是大师兄突破关窍引的。”
问泽遗抖落衣袍上的水,状似不经意:“师姐,你说大师兄这回能突破么?”
“怕是难。”
谷雁锦看了眼天色:“大师兄上次突破化神期的第七重关窍,比这更大的雨下了三天三夜。”
“可今日才下几个时辰,雨就有要停的意思,这回估摸着过不去。”
化神期只有九重关窍,兰山远在第七重,已经多年没有长进。
“不光是大师兄,近些年突破的大能似乎变少了。”问泽遗试探。
“师姐,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他前些天查原书中的人物,发现里头有好些大能都止步不前多年。
“确实反常,但鸿蒙初开到现在已经过去太久,其中遇到的怪事数不胜数。”
“灵气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丰沛,况且这百年飞升的修士少,但也并非没有。”
谷雁锦摆了壶茶,示意他要喝自己盛:“尝尝,这还是你上回从南疆带的。”
“多谢。”
茶煮得很淡,只隐隐带了微苦和回甘。
问泽遗抿了口,这茶烫得烧心,他只能把茶放在桌上等着晾凉。
“你是担心大师兄?”谷雁锦见他安静,难得和颜悦色地主动找话。
“别担心他,若是他都无法飞升,整个九州都算完了。”
问泽遗笑道:“师姐说得是,是我多虑了。”
“与其担心大师兄,不如担心下自己。”谷雁锦言语间又开始不客气。
“想好怎么查禁药了么?”
“想好了。”
“容郄仍然未醒,也不能保证他醒后便会配合质询。”
问泽遗正色:“在问容郄前,我想先请术修和药修们帮忙,从另一方入手。”
谷雁锦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说。
“我记得花楼里找到的妓子、优伶、龟公和小厮人数不少,而且目前还扣留在沧洛山内。”
坊主失踪,寻烟坊自然任由正道仙门封锁。
随后修士们共同商议一番,将里头哭哭啼啼的妓子和六神无主的小厮都暂时丢给了离得近的沧洛山。
可小厮他们都是副懵懂无措模样,只说自己进去寻烟坊混口饭吃,压根审不出有价值的线索,稍微问两句重话,还有人吓得晕了过去
平白无故多出来群外人,素来避世的沧洛山对此苦不堪言,明里暗里暗示各家长老,想要遣散他们。
可之前没人能带头,谁也不敢下这命令,只能委屈倒霉的沧洛山。
“他们多数无辜,却未必全都无辜。”
问泽遗眼中带了笑:“可既然他们想走,沧洛山也不愿留,那就.......”
谷雁锦静静听完,面露赞许。
“这法子不错,总归是没坏处。”
问泽遗说话间,外头的雨渐渐停了。
风声依旧,掠过环绕药寮的竹林,发出怡人的沙沙声。
云开雨霁,天边还亮起一抹虹色,可两人的心情都不算好。
停得这般快,兰山远这回的突破是彻底失败了。
“回去还有事,我先走了。”问泽遗身上的疼痛恢复得七七八八,他站起身来。
“多谢师姐收留。”
“去吧,我就不送了。”
谷雁锦翻开本医术,朝他挥了挥手:“早些歇息,别让师兄闭关出来,为了你担心。”
问泽遗刚来时那副模样让兰山远见到,指定是要心疼的。
二日后,湖心亭。
“副宗主,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帖。”
言卿快步走入,行礼后恭敬地同问泽遗道:“方才谷长老还说容郄醒了,等您去审问他。”
“他人还好么?”
言卿面露难色:“据说疯疯癫癫,刚才魔性发作了番,眼下勉强还能同人说话。”
“谷长老说他这是被禁药影响伤了心智,若是研究不出解药,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好。”
问泽遗已整装待发,就等着谷雁锦的消息。
言卿面前流光一闪,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谷雁锦早早在药寮门口等他,脸色并不好。
“容郄刚刚险些把青藿伤了。”她咬牙,“没想到他才醒来,还有这般力气。”
青藿站在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师尊,您别担心。”
小姑娘面上镇定,乖巧道:“是我太不小心了。”
问泽遗见到青藿安然无恙待在谷雁锦身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很快弄清楚来龙去脉。
原是晨起青藿给容郄换药,却发现容郄醒了。
她喊了谷雁锦,随后继续去照顾容郄。
没成想容郄回过神来,浑身冒起诡异的魔气,他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就要上前掐住青藿。
可青藿身上装了谷雁锦给的七八道护身符,容郄瞬间就被弹开,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他人呢?”
听完,问泽遗脸色也不好。
容郄清醒时想卖了容素,不清醒又要攻击他师侄,半件好事都干不成。
“怕他再吓着其他宗门帮忙的药修,给他单独关了间屋,还上了捆仙锁。”谷雁锦哼了声,“免得他着急乱咬人。”
“你也小心些,他眼下时不时会不自控入魔,怕也是药的副作用。”
青藿被放心不下的谷雁锦拉去休息,问泽遗拿了钥匙,随手点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剑修,同他一起进去。
倒不是怕容郄会伤到他。
他是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出手,又下手太重把容郄打得昏迷十天半月。
床上的容郄被捆仙锁绑得严严实实,他眼睛半睁,面上的死灰色重得像行尸走肉。
剑修们见惯大风大浪,瞧见他这副模样,面上都没什么表情。
问泽遗将他印象中的容郄和眼前男人做比对,发觉这才没几日,容郄已经消瘦憔悴得可怕。
他眼眶凹陷,嘴唇发青,像是受了非人的折磨。
上回见到瘦这么快的,还是他到现在都没苏醒的二师兄尘堰。
瞧见问泽遗,容郄惊恐地摇着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你....”
趁着他还有些脑子,问泽遗几步上前:“认得我就好。”
他面上愈发冷漠:“还记得你在寻烟坊做过的事么?”
“不敢了,我......不敢了。”容郄赶忙语无伦次地求饶,蠕动着被捆成麻花的身体,就要给问泽遗跪下。
“饶命,求您饶命。”
他说话时结巴,像是未开化的魔。
最近总有人和他下跪,作为现代人的问泽遗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传统。
况且容郄和他的梁子,不是一跪就能了结的。
他示意身后的剑修将容郄扔回床上,随后表情和缓了些:“我给你个机会。”
“你去寻烟坊必然是有人请,若是能告诉我是谁邀请你去的寻烟坊,我就不追究你在寻烟坊做的事。”
“我说,我说。”
瞧见他身后背着的剑,容郄支支吾吾。
“矮的,黑色袍子,不高,黑......”
他说话越来越不清楚,弄得两个剑修都不耐烦皱起眉来。
只有问泽遗耐心听着,边听边问。
终于从一堆杂乱无章的词里,捕捉到几个能用的关键词。
和他联络的是个带面罩黑袍的矮子,声音模糊,而且比他修为要高。
可光有这些特征,还远远不够。
“矮,矮。”
容郄依旧重复着。
“是女子吗?”问泽遗耐着性子问。
身量不高,极大可能是女性。
这回容郄说不清了,像是听不懂问泽遗的话。
他的思维越来越涣散,身上又隐隐渗透出魔气。
趁着他没暴起,问泽遗一掌拍在他背后。
只有这点信息,完全不足以生成画像。
可容郄似乎也只知道这些。
很显然,招容郄这蝉去的螳螂,并没向容郄暴露太多线索。
“今日就到此为止。”
他点了个左边的剑修:“你留在这,防着他伤到药修。”
随后,他看向右边的剑修:“去和容凛庄主说容郄当下的情况。”
“他的徒弟,他自己来处置。”
问泽遗讲话的重音落在处置上,剑修心领神会。
随着问泽遗离开,原本不放心他的别宗修士见他居然出乎意料地靠得住,心头大石落下,也四散开去。
原本热闹的药寮瞬间冷清下来。
没人想伺候容郄,药修给他诊脉时如临大敌,诊完便匆匆离去,怕沾染晦气。
而魔气褪去的容郄呆滞地躺在床上,粗重地喘着气,像是濒死的鱼。
恍恍惚惚,他床头多了个人。
可分明门没打开,窗户也紧闭。
外头还有药修抱怨容郄的声音,没人注意到逼仄狭小的病房中来了人。
经脉被反复摧残,又被药物荼毒,容郄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
他呆滞地转动眼珠,看向床边站着的人,嘴一张一合,就是喊不出话。
那是个白衣的修士,瞧着身形眼熟。
像是在哪次宗门大会上见过......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白衣修士伸出手,动作远比他的长相粗暴。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利落地卸了容郄的下颌。
容郄还没来得及本能地痛叫,嘴中就被倒入了数十颗散发着怪异香味的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化成水后没来得及流入喉咙,狼狈从嘴角流出。
修士嫌恶地收回手去,将他的下颌重新接上。
他剧烈地咳嗽着,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
容郄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却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这是你逼他吃的药。”
他的声音很轻。
“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