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还在外面,兰山远最终还是别过眼,眸中意味不明。
他这幅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旁人看不出异常,问泽遗却又好笑又心疼。
金胜月当然不知自己触到兰宗主的逆鳞,乐颠颠下了场,走路都带了风。
言卿颇有素养地保持笑容,让沈摧玉上前来。
“请。”
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术修,一有异常情况立刻上前制止。
“晚辈斗胆,想拜兰宗主为师!”
沈摧玉噗通跪在地上,仰头看向兰山远,眼中带着让人心惊的痴狂。
问泽遗扯了扯嘴角,将灵石攥在手心。
“我自知出身寒门,修为低下,本不该如此自不量力。”
沈摧玉声情并茂,像是早已将这番话在心中预演已久。
“可我在市井间拼命摸爬滚打,一心拜入持明宗,都是因年少时曾被兰宗主所救,仰慕兰宗主已久。”
“我知道我兴许还配不上做兰宗主的弟子,可请宗主给我个机会。”
落在兰山远身上的目光变多,可与刚才落在问泽遗身上的不同,多数目光都带了同情与无奈。
沈摧玉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他配不上做兰山远首徒的事实。
金胜月这等天之骄子仰慕问泽遗,是问泽遗值得。
可光风霁月的兰山远被沈摧玉缠上,纯粹是兰山远倒霉。
就是现在。
问泽遗垂眸,修长的手指微动,灵巧地用灵石将符咒划开道口。
符咒中泄露出灵气冒出细碎光芒,问泽遗捂着手正襟危坐,将光斑掩盖。
他还没彻底摧毁符咒,可沈摧玉已经同步受到影响。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沈摧玉表情一僵,面上露出了无措与迷茫。
他的脑海中突兀出现了几个画面,画面之中的白衣人面容模糊,手上动作狠厉。
沈摧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剁下丢给沙蚁,手背被融化成血水,等到露出白骨后又再度重新愈合。
画面一转,他肩胛处的肉被一双白净的手提刀剜下。
这双手的主人专挑不致命的地方刺,哪怕看着他的鲜血染红沙丘,下手也毫不留情。
他像是被猛兽抓住的孱弱羔羊,只能涕泪横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剥落。
如此场景,不胜枚举。
沈摧玉面上浮现出恐惧,他用力眨了眨眼,驱赶脑海中多余的邪念。
可随着符咒上的灵气泄露,令他惊恐的记忆竹筒倒豆子般越来越多。
沈摧玉头疼欲裂,却依旧不肯死心,锲而不舍看向兰山远。
不知为何,刚才慈眉善目的兰山远,眼下突然让他觉得有几分阴寒可怖。
他还没压下心头的慌乱和恐惧,在众目睽睽下,兰山远缓慢起身。
兰山远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沈摧玉,你当真想好了?”
“是!”沈摧玉来了精神,铿锵有力道。
“这是我十年来的夙愿,求宗主成全。”
刺啦。
问泽遗本就没多少玩弄人心的癖好,已经被沈摧玉磨得心烦。
看沈摧玉依旧不知天高地厚,他垂眸将手中的符咒彻底撕裂。
搓了搓手指,碎符从问泽遗掌中落下。
碎裂的符咒甫一落地,瞬间化作灵气消失不见。
有兰山远强盛的灵力做掩护,无一人发现问泽遗手上的小动作。
沈摧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随后又从白色转成青色。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记忆涌向他。
鲜血和碎肉之中,折磨他的人面容逐渐清晰。
他本能地想闭上眼,却怎么都无法阻止那恶鬼的面容进入他的脑中。
阴阳瞳,眉心钿,柳叶眉。
兰山远一改往日唇角带笑的温雅模样,面无表情,手起刀落娴熟地挑断他的手筋。
他一身白衣,只是衣摆处染了脏污血迹。
可沈摧玉却已经成了血人,身上爬满了长着尖喙的沙虫。
而他自己,也如同条挣扎蠕动的肉虫,滑稽又可笑。
“为什么?”
他曾声嘶力竭地质问过兰山远几次,兰山远却没拿正眼看他,更不会大发慈悲地回答。
比起身体上的折磨,兰山远的态度更让他恐惧。
一开始只是漠然,到后面带了厌恶和仇恨。
沈摧玉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只知道兰山远折磨人的手段越来越多。
他跪着求过兰山远,痛哭流涕地让兰山远放过他。
可兰山远没把他当人看,纯粹是想虐待他。要是他吵得兰山远烦了,还得受到更残忍的对待。
偏偏就是这样,因为多年执念作祟,沈摧玉依旧难对兰山远死心。
现在,他的心寸寸寒凉、碎裂。
失忆的沈摧玉本以为兰山远是除了天道之外,他遇到的另个来救赎他、给予他指引的救世主。
可这么久以来,救世主和魔鬼居然是居然同一人!
失了痛苦记忆的他对兰山远势在必得。但在兰山远眼中,他从头到尾只是个能被随意玩弄的猎物。
沈摧玉头晕目眩,颤抖地摇着头,眼中因为极度恐惧显得空洞。
不!!!
他死死咬住舌头,这才没尖叫哭嚎出声。
“他怎么哭了?”
洛芷参面上困惑。
这才眨眼功夫,方才沈摧玉不是还高高兴兴?
谷雁锦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满面愁容。
收这么个疯疯傻傻、还缠着大师兄的玩意进来,宗门真是倒霉了。
言卿盯着沈摧玉,随时准备将他带下台去。
兰山远不语,其他人也不好发表意见,只等沈摧玉接着往下说。
沈摧玉还存了些理智,舌尖传来的腥甜味让他找回些理智。
他现在骑虎难下。
绝对不能拜在兰山远名下,也无法当场逃离。
可要是真安分当了外门弟子无人倚仗,他迟早会被兰山远给折磨死。
沈摧玉心中警铃大作。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
极度恐惧让他无法思考,他牙齿打颤,极力寻找着救命稻草。
他必须要有个靠山。
沈摧玉看向问泽遗的方向。
除去兰山远,持明宗实权最大的就是副宗主问泽遗,要是让他的徒弟,他有办法庇护住自己。
意识到沈摧玉想祸水东引,问泽遗抱着臂冷冷瞥了他眼,沈摧玉骤然清醒。
不行,绝对不行!
问泽遗和兰山远相好,落到他手里和落在兰山远手中没分别,甚至下场会更惨。
他又看向莫且行,莫且行不理他,和身旁的术修扯起闲话。
察觉到沈摧玉目光热切,其他剑修和术修长老不明所以,但也纷纷别过眼不去看沈摧玉,唯恐自己沾上苍蝇。
只有一人依旧盯着沈摧玉,神色复杂。
沈摧玉的视线游弋,终于落到了尘堰身上。
“你怕是还没想好。”
给沈摧玉的时间已经太久,久到不合时宜。
兰山远轻叹一声,语调无奈。
不顾沈摧玉下一步动作,他拂袖坐下。
兰山远这般态度,引得其他修士对沈摧玉更加不满。
沈摧玉言行举止怪异,连脾气最好的兰山远都能惹生气,当真混账!
言卿颇为无语。
他得了兰山远的态度,连忙指挥两个术修上前,想要将沈摧玉拉下去。
问泽遗将作案用的灵石塞给兰山远,趁着没人看过来,往嘴里放了颗蜜饯。
还早。
好戏还没结束,另个主角还没登场,沈摧玉若是轻易离开,那就太可惜了。
兰山远的态度进一步刺激了沈摧玉,他轻飘飘落在沈摧玉身上的眼神,对沈摧玉来说,比千斤顶的威压都重。
这一路上,沈摧玉一直都有天道做倚仗,现在要是找不到倚仗,往后余生就算是完了。
他挣扎两下,修士们也不敢真下重手,只能让他再次跪在地上。
只是这回沈摧玉不是跪向兰山远,而是跪向角落里的尘堰。
“方才见到尘长老,我才想起救我之人是尘长老,是我认错了人。”
人在极度紧张之下没法巧舌如簧,他的理由蹩脚到可笑。
兰山远和尘堰长得天差地别,不是又瞎又聋,几乎不可能认错。
已经有修士的面色不虞。
沈摧玉的表演又臭又长,早没了看下去的意义。
尘堰脸色青青白白,他欲言又止,终究是道:“抱歉,我暂且不收徒。”
他的确在几年前见过沈摧玉,初见他就觉得沈摧玉莫名亲切。
甚至有一瞬间,他认为帮扶沈摧玉是自己毕生的使命。
听过沈摧玉的志向是拜入持明宗寻兰山远,他鬼使神差地,给过沈摧玉能联系上兰山远的符咒。
现在想来自己的做法荒谬,可尘堰直到现在,仍然不觉得后悔。
哪怕不被任何人看好,他依旧觉得沈摧玉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会比兰山远还耀眼。
但就算他有意拉拢沈摧玉,时机也不该是现在。
现在和沈摧玉扯上关系,他们两人都会沦为笑柄。
“所以尘长老当真是帮过他。”
问泽遗看热闹不嫌事大,诧异开口。
尘堰背后开始渗出冷汗,却因刚才不否认已算默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曾经和沈小友.......的确有一面之缘。”
他咬牙道。
问泽遗眼中划过笑意:“闹了半天,误会一场。”
“沈小友是认错人才会想拜在大师兄门下,他心仪的师尊人分明是尘长老。”
他的话明里是给沈摧玉递台阶,暗中却是要把沈摧玉和尘堰绑到一起。
尘堰冷汗涔涔:“师弟说笑了,我这几年身体抱恙,只能辜负沈小友美意。”
“四师弟。”
兰山远轻声开口,问泽遗立马噤声,默契地把舞台留给兰山远。
“时辰不早,想必诸位也都累了。”兰山远环视四周,说话不怒自威。
“沈摧玉的去向,需我与诸位长老商议后再行定夺。”
他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抱歉,让诸位瞧了持明宗的笑话。”
沈摧玉自己足够丢人,兰山远说话间,两个人高马大的剑修上来替了术修,客客气气地将沈摧玉拖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濒临失控的场面瞬间被拉回,见了沈摧玉的疯样,持明宗修士的脸上都不好看。
“你和大师兄关系好,去劝劝他破例把沈摧玉逐下山吧。”
兰山远被言卿急急喊走,谷雁锦支走洛芷参,黑着脸和问泽遗道:“大不了让外面骂几年,沈摧玉要是不走,宗内往后都得鸡飞狗跳。”
“我管不来。”问泽遗笑道,“大师兄最重规矩,否则今个就不可能让他上来。”
“刚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现在就不方便说了?”谷雁锦冷笑。
“你要是盼着宗内安宁,多少也去劝劝大师兄。”
她的眼睛越来也差,精力也没有之前好。言尽于此,谷雁锦领着青藿转身离开。
目送她远去,问泽遗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谷雁锦眼盲的时间提前了太多,她现在的视力,已经比没有修为的凡人要差。
依照现在的速度,谷雁锦过不了几月,就会完全变成盲人。
“小泽。”
兰山远只走了一刻钟,便去而复返。
“搞定了?”
看见兰山远,问泽遗心情好了些。
“已把他交给尘堰。”
“师兄怎么让尘堰答应的?”
看刚才兰山远不肯带他过去,他就隐约猜到兰山远是要用些小手段,不想让他看到。
“我只是同尘堰权衡利弊。”
兰山远看着他,面上微笑未改:“是他求着要收下沈摧玉,与我无干。”
“原来如此。”问泽遗了然。
尘堰落在兰山远手上的把柄太多,早就被兰山远彻底架空。光他私自让沈摧玉联系上兰山远,都足够他喝一壶。
问泽遗话锋一转:“师兄,我们回去吧。”
“我饿了。”
忙了几个时辰,悬着的心也算能暂且放下。
让兰山远收徒的祂给的任务,可就算规则真的要责谁扰乱兰山远收下沈摧玉,被责罚的也绝不是兰山远。
因为兰山远压根没拒绝沈摧玉,是沈摧玉自己吓胆不乐意。而后更是尘堰主动收下沈摧玉,也是沈摧玉主动选择尘堰。
两个麻烦放在一起未必能掀起风浪,反倒还方便监视。
接下来,就是看他们狗咬狗了。
比起沈摧玉和尘堰,他更担心兰山远还在意那个姓金的修士。
“好,小泽想吃什么?”
所幸兰山远面色如常,像是早已不计较。
四下无人,他自然地牵过问泽遗的手。
.......是他小人之心了。
兰山远不提,问泽遗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气他。
安安稳稳吃过饭,又处理了会宗务,天色已经黑透了。
院子里的草药恰好开着花,一片生机勃勃。
问泽遗拎着水桶给草药浇过水,回来已经累得动也不想动。
兰山远接过桶随意放在地上,抬手要解他的腰带。
问泽遗微微睁大了眼。
兰山远现在的眼神很让他熟悉,和白日在演武场时吃醋的一模一样。
“记性真好。”问泽遗揽住兰山远的肩,开玩笑道,“我还当师兄不计较了。”
“我知道你不认得他,他不过是千万仰慕你的人中之一。”兰山远温声道。
看到有人仰视问泽遗,他仍控制不住掩埋的暴戾和占有欲。
他已经得到问泽遗的偏爱,再做出格的事一定会被讨厌。
“再给我些时间,我不会再在意他人。”
他克制着自己,极力让语调显得平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说什么傻话。”问泽遗失笑。
“你是我道侣,想什么说什么就是,其他人哪能比过你?”
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兰山远爱吃醋,原本兰山远没表示,他倒觉得不自在。
兰山远的杏眼亮了亮,把他抱得紧了些,依旧没停下解他衣服的动作。
问泽遗面上笑容一僵。
听到他的宽慰,兰山远是轻松了许多。
可他身上温温柔柔的气场也瞬间变了,隐约透着危险。
兰山远眸色沉沉看着他,眼中的欲望浓得要凝聚实体。
“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