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识海之上,笼罩的魔性已然散去,恢复一片清明。
问泽遗把玩着手里的花枝:“还是识海里好,耳根清静。”
原本“清静”后边还有未尽之言。
问泽遗却沉默了。
识海恢复,也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方安逸的天地。
气氛这般好,他不该煞风景。
可识海之外的现实,让问泽遗难以摒弃。
兰山远不语,只是回握住他的手。
脱离了病体,问泽遗的手温热,反倒是他的手在对比之下显得微凉。
问泽遗看向头顶高悬的金红,原本清晰的轮廓在他眼中一分为二,似真似幻。
视线变得模糊,这是身体恢复,意识抽离识海的前兆。
他低头,轻嗅着山菅兰的香气。
“奇怪,我怎会头晕。”他笑道,银白色的睫毛轻颤,“莫非师兄往里面加了迷香?”
“花中无毒。”
兰山远看他恍惚模样,紧张地解释,要接过花枝看究竟。
此刻,两人靠得极近。
毫无征兆地,一个狡黠的吻落在兰山远的唇边,轻如蝉翼。
不知是谁的手没拿稳,花枝径直坠落在地,溅起细碎的泥沙尘粉。
问泽遗和兰山远拉开些许距离,俯身捡起落地的枝条,小心掸去花瓣上的尘土。
“我知道,吓师兄的。”
问泽遗将擦干净的花枝放在兰山远手中。
他面上的笑容减淡:“下次回到识海,请师兄再同我看花。”
下回再说。
也只能下回再说。
而现在,他需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破碎的药寮,下落不明的祂,平白消失的沈摧玉尸身......
“我们该醒了。”
兰山远眼中情绪翻涌,终究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
“走。”
剑身碰撞到一起,又迅速分开。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暖光落下,吞噬天地万物,包裹住问泽遗的肌肤。
像是一条鱼,冷不丁地坠入春水之中。
.......
“有人受伤了,药呢?”
“我这有药,你先去修补塌了的横梁。”
“北境,北境有异————”
杂乱的嘶喊声中,问泽遗睁开眼。
他正躺在松软的落竹叶间,头枕着兰山远的腿。
外面的时间似乎没过去多久。
兰山远的模样很狼狈。
一丝不苟的青丝被风吹得凌乱,衣袖处也沾染了泥污。分明袖尾破了口,他也无心处理。
师兄。
问泽遗无声地喊着。
他抬起手,颤巍巍勾掉落在兰山远发尾处的竹叶。
可竹林里的风大得异常,没了一片叶子,还有其他叶子落下。
随后,一片更大的竹叶被风吹落在兰山远肩头。
问泽遗没放弃,锲而不舍将新落的叶片拂开。
兰山远抓住他作乱的手,小心翼翼地平放。
等到问泽遗能够正常瞳孔聚焦,力气恢复三五成,兰山远才小心地扶着他起身。
有灵力傍身,问泽遗的恢复速度快了数倍,没半刻便能正常行走。
密密匝匝的竹林遮盖住大片天空,仍然露出一隅黑压压的阴云。
天色变了。
变得比问泽遗昏迷之前阴沉许多,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问泽遗看着自己的手心,点点莹蓝正从中冒出。
灵力重新运转的感觉让他熟悉又陌生。
身上的魔性暂时被压制住,可开启的关窍像是破损的水阀。如果不重新封印关窍,类似魔气外溢的事故很快就会出现。
问泽遗踉跄几步,尝试着拿起通判。
他身上的关窍没有完全开启,现在的修为将将能够得上元婴。
通判非常沉,但至少能拿得动。
在他提起通判的一瞬,灵剑剑身颤抖,发出不满的鸣声。
像是已经等待很久,在埋怨他怎么才来。
“我方才听到北境有异?”
随着身体机能恢复,问泽遗的思维变得清晰。
想到自己苏醒时听到的喊声,他投向竹林外的目光凌厉。
“小泽,走。”
强劲的灵力破开难行的前路,指引出清晰的方向。
兰山远垂下手,面色沉沉:“要落雨了。”
没有犹豫,问泽遗跟上他的脚步,朝着小竹林外走去。
刚踏出竹林,豆大的雨点瞬间落下,砸得叶片噼啪作响。
雨势凶猛,却在离问泽遗三尺远时,被密不透风的结界阻拦。
“先去药寮。”
黏腻的湿气蔓延,问泽遗放缓呼吸,这才感觉堵塞的心肺好受些。
药寮已经塌成了半片泥泞的废墟,隔着几丈远,都能看到修士们冒着雨抢修,忙得脚不沾地。
“你们去哪了?”
谷雁锦忙得焦头烂额,看到两人赶忙快步跑上前。
顾不得先听问泽遗回答,她急急开门见山:“魔域出事了,连带着北境也遭麻烦。”
问泽遗蹙眉:“什么?”
听到这边的动静,言卿也问讯赶来,见到他们像是见了救星。
他知道的比谷雁锦更多,忍住心头的焦躁,耐心同问泽遗和兰山远解释。
“约莫在沈摧玉被制服时,魔域内出现大规模岩崩地陷,随后北穹剑阁的镇阁神剑剑身浮出裂痕,北境三分之一的土地遭受波及。”
言卿的声音微微发颤:“短短两刻钟之内,地陷的范围还在扩大,没有停止的迹象。”
闻言,兰山远召出窥天镜。
须臾之间,澄澈的镜面浮现出北境风光。
此时的北境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却已经开始飘起雪。
迷蒙的小雪之中,银装素裹的地面上,黑色皲裂分外明显。
没有任何人或妖敢靠近裂隙,围观者只能不安地边窃窃私语,边往后退去,放任裂隙宛如血盆大口,贪婪吞噬地面上的树木、积雪。
半人高的岩块落入裂隙之中,竟然连丁点响声都不曾发出。
很眼熟的裂隙。
问泽遗同兰山远对视,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裂隙之下,连接着祂容身的结界。
————你毁了我的一切,我亦会毁了你的一切。
联想到祂说过的话,问泽遗呼吸一窒。
地陷一开始是出现在祂的老巢魔域,而后开始向周围波及,说明这场灾难和祂脱不了干系。
此次地陷的规模之大不似警告和威胁,而似一场盛大的浩劫。
规则这次逃离持明宗后,未必是想要似之前那般回去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沈摧玉已死,祂失了对修真界所有人的掌控权,翻身的可能微乎其微。
可祂依托原文意志而生,又自诩高人一等,不可能心甘情愿夹紧尾巴。
刺激之下,祂极有可能破罐破摔,干出类似沈摧玉在全文结尾处,拉着别人给他陪葬的疯事。
“我记得莫长老在追他。”
问泽遗问:“他追到哪了?”
言卿一脸忧色:“不知,在追出百里后,宗内和他断联,眼下只知他无性命之忧。”
问泽遗眉头紧锁:“往北搜查他的下落,要保证莫长老平安无虞。”
而规则的能力在魔域最强,如果想要拼死一搏,也一定是向北往魔域去。
没有莫且行的位置,他无法知道祂目前到了何处,何时会开启下次报复。
这节骨眼上莫且行失踪,当真是凶多吉少。
【宿主别担心,我检测到位面还没开始崩坏。】
系统后知后觉明白当下情况,宽慰着他。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为您实时探测位面崩坏程度,帮助您进行判断。】
它好歹也是个系统,最擅长分析数据。其他金手指它开不动,但是检测位面全局的权限,它还是有的。
问泽遗连忙用识海和它沟通:“帮我留意,多谢。”
系统眨了眨豆豆眼。
【不客气,您是我的宿主。】
系统无法被正常手段攻击,但世界意识发疯会殃及系统。
要是它不小心摔坏了,主系统未必会好心把它捡出去维修。
它也不想死在位面里呜呜!
“师兄,我们得去北境。”
问泽遗死死盯着窥天镜内的景象。
这才眨眼的功夫,裂隙又开始扩大,朝着阑冰城的方向蔓延。
在位面崩坏之前,首要殃及的是北境百姓。
不幸中的万幸,北境气候恶劣,导致北境之人对应付天灾有着丰富的经验。
北穹剑阁和各个北境宗门齐齐出动,开始在城内奔走疏散人群,百姓们也拖家带口,准备有序撤离。
可撤离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是得从魔域根除源头。
只有他身上有足够击杀祂的气运,得尽快去北境截断根源。
“我去开阵。”
兰山远语调如常。
他将块玉放在问泽遗手中,随后快步离开。
像是多待一秒都会破功。
问泽遗张开手,宗主的玉印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之中,重若千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玉印,走入人心惶惶的修士们之中。
“诸位同门,请听我一言!”
问泽遗雷厉风行,在兰山远布置好阵法前,宗门内部已经安排妥当。
在兰山远回宗前,由谷雁锦暂行宗主的职务。
至于其他修士,该去北境支援的修士准备离开,该留守观察中土情况的修士也各司其职。
“喂,问泽遗————”
一道金红色划破雨幕,直直落在问泽遗跟前。
大鸟变成少年的模样,浑身被浇得湿透。
赐翎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不知道先前哭了多少次。
顾不上四周修士们投来的警惕目光,话听了一半的他急切地抓住问泽遗的胳膊:“你去北境,带我去!”
“想起来了?”
虽然兰山远不在,问泽遗还是自觉抽回自己的手。
兰山远给赐翎和容素递过消息,算算时候现在也该到了。
看赐翎的模样,肯定有了其他轮回的记忆。
赐翎动作顿了顿,神色复杂:“你也知道。”
他都记起来了。
沈摧玉把他当坐骑当了好久,不把他当妖看,最后还抛弃了他。
想着想着,赐翎眼圈红了。
还好这一世有问泽遗在。
否则他的家人早都死了,他也疯了,还得被沈摧玉蒙骗着当牛做马。
赐翎想不明白,他之前怎么能这么蠢,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还,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看了这么多活/春/宫......
想到这,赐翎又怒又悲,瘪了瘪嘴。
“谢谢你。”他别扭道,又要巴巴凑上来。
“害你的人已经死了。”
眼见着赐翎要哭,问泽遗往后退半步,轻咳了声:“北境危险,你去北境做什么?”
“去救妖,救人。”
赐翎挺直了脊背,语带骄傲:“我很厉害,可以帮忙。”
问泽遗点点头:“行,跟上。”
“去了以后谨慎行事。”
正好北境的妖族未必听北穹剑阁的话,赐翎和他们交流更方便。
“好!”
赐翎眼睛亮起,像是斗胜的小公鸡,忙不迭跟在修士们身后。
问泽遗抬起头,正好看到人群之中打着伞的容素。
她一身素衣,身后跟着两个淬羽山庄的弟子。
容素脸上分明是笑,可眼底乌青,难掩憔悴。
问泽遗试探:“少庄主也要去北境?”
“不,我修为低微,就不去添乱了。”
容素比先前更加稳重,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赈灾粮会施给流离失所的百姓,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问泽遗朝她拱手:“少庄主仁义。”
“不过是绵薄之力,也算为淬羽山庄行善积德。”
容素微笑,重重出了口气。
“副宗主才是真的仁义,我得多谢副宗主。”
她没明说谢什么,问泽遗心知肚明,也没挑破。
“祝少庄主往后一帆风顺,仙途坦荡。”
容素落落大方地行礼:“祝副宗主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要传达的意思已经到位,她转身离去。
人影层层叠叠,容素一直往前走。
她走到处不见光的山谷前,握紧的手颤抖着松开。
蕴含灵力的玉佩从她葱玉般的指尖滑落,摔得粉碎。
一声玉块碎裂的脆响回荡在山谷,很快被雨声遮盖。
容素的表情似哭似笑。
她脸颊滑落清泪,脚步未停,反倒越来越快。
因沈摧玉而起的噩梦,全都结束了。
宗门大阵前。
“问泽遗。”
赐翎犹豫:“沈摧玉,真的死?”
“死了。”问泽遗抱着剑,满脸无奈。
“你已经问第三次了。”
沈摧玉本人凉透了,但他的尸体会不会被用来做不好的事.......
大抵是会的。
毕竟祂带走沈摧玉,不可能单纯是当个纪念品。
“哦。”
赐翎垂头丧气。
他落寞地缩在墙角,像是被打湿了绒毛的小鸟。
他磨了磨后槽牙,嘀咕:“便宜他,怎么就死了......”
他刚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还没亲手杀他。
问泽遗还想安慰两句,一只手轻拍了下他:“师弟,准备启程。”
“来了!”问泽遗打起精神,朝着阵眼走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兰山远淡淡瞥了眼赐翎。
分明只是个轻飘飘的眼神,却吓得小鸟瞬间炸了毛。
兰山远没再理他,将枚护身符递给问泽遗,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入传送阵会身体不适,拿上。”
“好。”问泽遗收下符,笑道,“多谢师兄了。”
他们说话的间隙,最后一个修士也进入阵中。
宗门大阵启动,光芒亮起。
“早日归来!”
阵外的修士冲着阵内相熟的修士挥手,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勃勃生气。
有些年少轻狂的修士甚至有说有笑,畅享着此件事了,去哪里不醉不归。
他们没意识到这趟历练和天道都有牵扯,只当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外出。
眨眼之间,众人已从中土抵达北境。
哪怕有护符庇佑,问泽遗出阵时,脸色还是不甚好看。
他的修为在上涨,已经达到元婴后期。而魔性也随着修为上涨,愈发地不安分起来。
不光是持明宗,其他宗门也陆陆续续派人来北境帮忙,但鲜少会让自家宗主与副宗主跟着来。
眼见救兵来了,北穹剑阁的阁老热情地迎接外援。
“北境天寒,我们已备了茶,请兰宗主和问副宗主暂且歇息。”
“不必了。”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身上的魔性,问泽遗和阁老保持一段距离。
“我和宗主还有要事要做,得先行外出。”
“好,好。”
持明宗是来北境帮忙的,阁老自然不好腆脸多问。
“只是地震已经波及到阑冰城,二位路上千万小心。”
赐翎喝着热水取暖,听到问泽遗说要出去,原本要凑上去给他帮忙。
可想到兰山远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赐翎缩了缩脖子,目送问泽遗和兰山远离开。
喝过水后,他识趣地提着刀外出,去疏散城内不肯离开的妖族。
刚离开温暖的室内,问泽遗就被寒凉的风雪扑了满怀。
北风呼啸,片片雪花飘落在他的鼻尖,随后迅速融化成水。
所幸他穿得足够严实,体内的魔性又引得人燥热,寒冷还算勉强能忍受。
比起寒冷更麻烦的,是他体内蠢蠢欲动的魔性。
此处理魔域太近,他所受到的影响也更严重。
落在关窍上的封印进一步松动,问泽遗的修为越涨越快,已经突破元婴,来到分神初期。
阑冰城内全是仓皇逃离的百姓,各种不值钱的家当丢了一地,像是刚打过仗。
越往里走,越人烟稀少。
忽地,问泽遗停住脚步:“师兄,我们脚下的地,方才是不是在晃动?”
他话音刚落,就被晃得一阵趔趄。
“地震。”
四下无人,兰山远挽住他的胳膊,另只手指向不远处。
一道细细的,黑黢黢的裂痕横亘于此,若非视力极好,还很难发现。
“已经蔓延到这了。”
问泽遗面色难看。
上回看窥天镜时,裂隙分明还在七八里之外。
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在两人眼皮底下,裂痕居然又扩大了些,从半指宽变成了一指宽。
【警告,警告!位面开始初步崩坏!!!】
系统惊惶的电子音传来。
【请、请宿主尽快阻止崩坏,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