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问泽遗就笑不出来了。
肺病不比普通寒疾熬个三五天就能过去,而是如同秋雨般缠绵,让人烦不胜烦。
夜晚时抵抗力不如白日,尤其是后半夜。
病去如抽丝,问泽遗的肺炎本就严重,勉强精神几个时辰之后,就是冗长的痛苦。
时不时有人来小筑找兰山远,都被兰山远用各种理由打发走了。
持明宗宗主的信誉足够高,让修士们对他反常的举动极其宽容。
一来二去,问泽遗也歇了让兰山远离开的心思。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过去两日,阆山气温骤降持明宗里下起了雨,晚上又冷又湿。
虽然屋里已经防得水汽都难进入,可问泽遗的脸色还是白得吓人。
换季时落雨再正常不过,但他实在遭不住。
被兰山远调养得太好,他都差点忘了被封脉之人的寿命只剩下几年。
兰山远的医术赶得上八成药修,就算有再好的药,也救不了油尽灯枯的身体。
他的状态在一日日转好,问泽遗也不知自己的身体先退热,还是先支撑不住。
”若是再高热不退,会亏虚气血。”
兰山远松开搭着他手腕的手,沉默良久。
“我要先解开你身上的部分关窍。”
问泽遗的身体虚弱异常,正是因为一身修为被封锁。
开启关窍后放出的是灵力也好,魔性也罢,都能帮助他尽快痊愈退烧。
问泽遗的头脑不甚清醒,反应了一阵才道:“可解开关窍,我怕是会入魔。”
他生着病,要是因为开启关窍入魔,自然难有反制之力。
“有我在,不必担心。”
兰山远反复摸着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才刚刚降下。
问泽遗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笑容:“好,我信师兄。”
解除封印自然有风险,兰山远做决定也并不轻松。
再这般下去,他脑子都要烧迟钝,身体会有不可逆损伤。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用些险招。
兰山远给他喂过药,问泽遗枕在他的大腿上,浑身的疼痛骤然减缓。
他的头脑愈发昏沉。
“启封后,再度封窍要等七日。”
“安心睡七日。”
兰山远手边凝聚灵力,偏冷的灵气环绕问泽遗的周身,他的五脏六腑却像入了暖流。
七日。
岂不是第二轮考核都要结束。
问泽遗心有不甘,却在药效作用下,还是沉沉闭上眼。
.......
平静如死水的湖泊上,站立着一个模糊的身体。
问泽遗抬头,看向天空黑洞洞的裂隙。
“规则。”他收回视线,目光变得冰冷。
祂笑了:“又见面了。”
“你既然无处不在又不死不灭,为何频繁扰我这小角色的清梦?”
问泽遗往后退几步,和祂拉开距离。
“你说呢?”
祂声音依旧带着笑,却染了微不可察的烦躁:“分明是你做主让魔尊带了群合体期魔修,将我拦在魔域之外。”
看来兰山远传的消息起了作用,讼夜这回得手了。
能让一群魔修给拦住,规则怕是又变弱了许多。
问泽遗不语,摆动着手中的通判,静候祂下一步的动作。
肩能提手能挑的感觉真好。
“想杀我?”
祂身上的黑气涌动:“你怕是还差得远。”
问泽遗好笑地抬头:“我不过擦个剑身,你都开始想自己死不死了。”
“哼.......”
祂不虞道:“你不这般想就好,我只是想同你聊会天。”
问泽遗也不阻止,示意祂继续说。
规则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些鬼话,但保不齐里面有能用的信息。
结果祂的第一句话,就让问泽遗险些没忍住。
“兰山远很爱你。”
问泽遗神色古怪看着他,欲言又止。
虽然是实话,但他实在不懂祂的用意。
“他想过很多救你的办法,在你入魔昏迷的时候,他甚至尝试过把沈摧玉、乃至他自己的命换给你。”
祂叹了口气:“这些到底是禁术,虽然最后他没成功,却足以说明他足够在意你。”
问泽遗调动着灵力,未曾放松警惕。
“不信?”祂饶有兴趣盯着问泽遗。
祂笑吟吟走上前,朝着问泽遗歪了歪头,模糊的面容竟然和问泽遗有几分相似。
“不信就自己问他,反正你闹点脾气,他马上就诚惶诚恐全说了。”
“毕竟他在别人跟前是个疯子,在你跟前就是条狗啊。”
只是眨眼功夫,通判毫不留情抵在祂的脖颈处。
问泽遗银蓝色的眼睛像是落了万年寒冰。
他罕见地缄默不语,将剑又往里嵌入半寸。
“当然,你也很在意他。”祂这才规矩些。
“可你在意的东西太多,兰山远、持明宗、人伦常理......”
“他被迫陪着你在乎,装成一副无害的样子,可内里还是和沈摧玉一般残缺。”
“要是你死了,他一样会拉着整个修真界给你陪葬。”
“你到底想说什么?”问泽遗没了耐心,“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眼前的祂也不过是分身,他实在是不想听祂议论兰山远。
祂道:“我想和你合作,这回是真心的。”
“你身上的封窍撑不了多久,而彻底破开后不是疯就是死,但我可以帮你除掉你身上的魔性,甚至躯干你身体上的病气。”
趁着祂注意分散,问泽遗另只手画着繁复的符咒:“开出这般优渥的条件,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劝兰山远。”
“是你害得兰山远失控。”祂的声音变沉,“他现在听不进任何话,但对你唯命是从。”
“我要他真情实感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去和沈摧玉安安分分好上一段时日。”
“过段时间杀了沈摧玉,对你们感情没任何影响,你们两个中途怎么胡闹,我也管不着。”
“你这么做的理由?”
祂提的要求看起来轻松却无比荒谬,问泽遗强压着怒意。
“我曾经让他选过,要么让你死,要么就安分和沈摧玉走完爱恨情仇。”
祂不通情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
“你也不想死吧?”
【宿主,我收到了两份新的剧本!】
祂话音落下,系统急急出声。
两个光屏弹到问泽遗面前,一个灰暗到近乎消失,一个则光芒大盛。
问泽遗扫了眼规则,边提防着祂,边快速浏览剧本。
灰色那本的主角是他,金色的剧本主角依旧是沈摧玉。
粗略浏览过后,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如果说之前的剧本是2.1分,这两个剧本甚至能打2.0分。
他刚看完,灰色的剧本就迅速碎裂,随风飘散。
“这是兰山远替你推掉的剧本,已经不重要了。”
金色的光屏弹到问泽遗面前,祂道:“你意下如何?”
“只要答应我,我可以先行解除你身上的魔性,并在剧本结束之后,我就放弃纠缠你......”
祂脚下浮现出法阵,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问泽遗身上涌出。
银蓝色攀附上祂的身形,将祂压得弯了腰。
问泽遗不擅长术法,只能通过灌注灵力达成效果。
“完成之后呢?”问泽遗冷笑,居高临下看着他。
“同之前的宗主和副宗主一样,再度陷入你的狗血轮回之中?”
在秘境里,祂让他看到的画面中,曾经的副宗主说过自己轮回了至少百来次,每次都未曾改变结局。
问泽遗不确定轮回的开始是第一章还是更早,但轮回的末尾无疑就是全文结局。
两个原主在轮回之中不知哪一环逐渐醒悟,却无济于补。
原本的宗主温和高洁,在遇到沈摧玉前根本没接触过人心险恶,也不擅长应对恶人。
他对反复凌辱彻底麻木,丧失求生的欲望。
原本的副宗主倒是睚眦必报,可因修魔,在剧情开始之前已经没了退路。
他憎恨师兄的懦弱,也对他同病相怜。
诞生于扭曲感情的规则冷漠又扭曲,祂将他们当玩物。
玩够了后,祂就借着任务名义让有合作关系的主系统拉了两个新人进来,继续做祂的玩物。
于祂来说,修真界不过是一本有着狗血内核的书,祂始终死板地遵循程序。
顺应祂完成剧本,极大可能会因为走到故事结局,开启下一次的轮回。
退一万步,就算这办法真有用,问泽遗也不屑于用。
“你现在连我都动不了,难道还能解我身上的魔性?”
从一开始的天劫,到勒令他远离兰山远,到后面挑拨,到现在哄骗。
趁着祂无法反抗,问泽遗将手抵在祂的眉间,强行用灵力抽取祂的意识。
算是临时起意,也是蓄谋已久。
兰山远不让他学这类术法,是他看书一点点摸索的,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成功。
但眼下是最合适的时机。
关于祂的一切,问谁都不如直接问祂。
下次再见,他希望能杀了祂。
祂终于开始慌乱起来,声音变得尖锐:“给我松开!”
“世界的意识,岂能让你个凡人能窥探?”
无数碎片涌入问泽遗的脑海中,而且多数都是痛苦扭曲的画面,
实在是太多了。
问泽遗打了个趔趄,眼角爬满血丝,胃里翻江倒海。
只是一瞬,他的肉//体和思绪就似要抽离。
趁着阵法松动,祂身上光芒大盛,破开问泽遗的桎梏。
手松开的一瞬,问泽遗的瞳孔已经散大到不正常的地步。
一束泛着黑气的光着急冲出他的识海,落荒而逃。
过于激烈的波动导致识海动荡,让问泽遗被迫抽离出识海。
他睡了六日,距离能够重新封窍还差一日多。
小筑之内,无法收回的魔气原本还算稳定,此刻瞬间缭绕他周身,问泽遗睁开的眼中猩红一片。
他的烧已经退了,浑身经脉还在隐隐作痛。
比起肉//体,精神上的折磨更加让他难熬。
血液沸腾,头脑中无法消化的信息像是落入油锅的冷水,不规律地反复爆炸。
守在床前的兰山远反应及时,抓住他的手腕给他输去灵力。
“冷静。”
问泽遗单手抱着头,眼前的一切都带了重影。
他极力压抑着骨血中魔性带来的暴戾,思绪却难以抑制地飘散。
全是血和碎肉,伴随着腥臭。
有胸膛被剑洞穿的他,有落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兰山远,有死无全尸的赐翎、谷雁锦......
他们在一次次轮回中挣扎,又在死得最惨烈时回到一切未发生的时间点。
而他也被迫拉入其中,身临其境地在一瞬间,感觉受着千百次轮回的痛苦。
原本的宗主跳崖,究竟是因为无法忍受一次折磨,还是无法忍受百来次折磨。
原本的副宗主死前安静,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挣扎无用。
他恍惚地想着,不属于他的千百份情绪涌入,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滑落。
“小泽。”兰山远乱了手脚,急忙替他擦着脸。
“你别哭。”
问泽遗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只是麻木地盯着前方。
难怪祂匮乏情感,玩弄人心。
正常人过久接受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逼疯。
“宗主。”
屋外传出不大不小的声音。
问泽遗浑身一颤,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
部分灵力被解放,他的听觉格外敏锐。
只是耳边多了许多不存在的声音,眼前也是真实和幻觉掺半。
屋外,言卿语调为难:“通过二次试炼的孩子出来了些,有的修术的少年根骨不错,您是否得空去看看?”
他不知道兰山远为何本尊久久不露面,但处于尊重也没过问。
但是好苗子再不选,过几日怕是要让其他长老选走了。
“别去!”
脑海中沈摧玉拜师的画面闪回,问泽遗紧紧拉住兰山远的袖子。
“师兄,别答应他。”他语调带了哀求。
问泽遗分不清这恐惧原本属于谁,但眼下全都属于他自己。
他看到了祂的内核,也被迫接受内核之中无边无际的苦痛。
刺啦一声,云锦织的袖子被撕成两截。
兰山远没管袖子,而是抿唇,担忧地看向问泽遗。
问泽遗眼角爬上魔纹,朝着脸颊处蔓延。
因为情绪失控,因为解除封印被释放的魔性泛滥得格外快。
“我不去。”兰山远轻吻着他的额头,声音比平日说话大了许多,“我就在这。”
魔性被强大的灵力压住,问泽遗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身上热得厉害,无意识地蹭了蹭兰山远。
他死抓着兰山远,等兰山远反复保证,这才略微松开。
“我有要事未完,一切容后再议。”
兰山远边和言卿说着,边抓住问泽遗的手。
“是。”
言卿应声,很快就离开了。
“你现在的感知都来自外物,并非你自己。”
兰山远摸着他的脉,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定定看着问泽遗:“凝神,定思。”
问泽遗眼圈红红,脸上茫然,却听话地安静下来。
问泽遗看着兰山远完好的脖颈,脑海中却浮现出模糊的血肉和残肢。
沈摧玉虐杀起人,实在过于恶心。
他甚至能感觉到落在地上的肉块有多痛苦。
干呕了一声,问泽遗靠在兰山远身上,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对不起,我不是对师兄......”
“没事,就算对我也无妨。”兰山远纵容抚摸他汗湿的背脊。
“小泽,你热不热?”
问泽遗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浑身上下很热。
“看不得就不看,不想听的,那便不听。”
兰山远用布蒙上问泽遗的双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落。
“相信我,好吗?”
两人离得很近,问泽遗一失神,咬在他的后颈处。
血腥味溢出,他赶忙松嘴。
兰山远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小心地替问泽遗褪下衣衫。
夜色已浓,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眼见着还要转大。
“兰宗主!”
一道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划破雨声,问泽遗瞳孔紧缩,已经剪到圆润的指甲在兰山远背后划出血痕。
按理来说,通过复选的修士不该出现在宗主的住处附近。
他怎么会在?
刚才压下去的画面涌动,问泽遗的呼吸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
祂的意识之中,多数痛苦的源头都是沈摧玉。
“兰宗主。”沈摧玉语带欣喜,声音越来越大。
“我知道帮我的就是您,请您收我为徒!”
“您相信我,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而且.....而且我们以后。”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会很好的,我不会给您蒙羞。”
问泽遗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回复神智。
“别出去。”
“好。”
兰山远原本已经神色迷离,他对沈摧玉的叫嚷充耳不闻,面上浮现出阴翳。
他只是抬起手加固结界,将沈摧玉的声音隔绝在外,又往下坐得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