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
镜泊沥沥淅淅下了场雨,小筑外的潮气卷土重来。
鼻腔喉管内原本已经消散的血腥气又显出丝缕,问泽遗取出引水珠摆在床头,点起炉火。
不冷不热的天点火实在奇怪,奈何魔性褪后出了一身汗,劫难过去,反倒是四肢百骸冷得难耐。
明魄香带来的幻觉早已消失,空荡荡的屋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问泽遗靠着床榻,忍受时不时从某处关节传来的刺痛。
他昨夜控制得好,当下还并未有人发现持明宗副宗主入魔的丑事。
白如骨瓷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问泽遗盯着脚边深坑,盘算该如何同兰山远或谷雁锦解释。
一只纸鹤携着风飞来,乖巧地推开没关死的窗户。
问泽遗拿过纸鹤,它羽白的翅膀还抖了抖,落下一串穿过雨幕而沾染的水珠。
是兰山远的信。
问泽遗走到火边,仔细地阅读着信件上的字据。
————我有要事相告,四师弟午时是否得空?
问泽遗将信纸压平。
————午时得空,请师兄至湖心亭。
他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穿过大半个宗门去找兰山远。
又想了想,问泽遗加了几句寒暄的话。
末了,他在信的结尾心虚地落笔。
————昨夜练剑,不慎砸坏地面。
反正让术修来修补昨晚被砸坏的地板,这事迟早要传到兰山远耳朵里。
身体暖了些,问泽遗搓了搓手,走到窗边放飞纸鹤。
“副宗主,是宗主差我们来的。”
没过去半个时辰,就来了两个术修赶来,替他修补了损毁的地面。
术修的修为颇高,转眼间碎裂的地板光洁如新。
随后,术修们对视了眼,极有眼色地同问泽遗道别,瞬间没了影。
效率之高,哪怕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叹为观止。
还没来得及差人过来的问泽遗盯着地面,忽地笑了。
他本意是和师兄检讨,结果兰山远的动作比他还快。
师兄对他,是真的极好。
外头的雨也渐渐停了。
阆山的花开得晚,初夏该有的荷苞没影,倒是早春时的野花和桃李在镜泊四周开得正艳。
被雨水打下的花瓣成了落红,掉在镜泊之中,又顺水流到湖心亭边打着转。
四下安静,问泽遗斜倚着石栏,银白睫毛下,剔透的眼瞳看向雾蒙蒙的远处。
他抿着唇微微阖目,看似是天性冷漠,实则是昏昏欲睡。
昨晚对抗魔性消耗太大,导致本就缺觉的他犯困得厉害。
红绳缠绕的玉扣垂落,静止不动的白衣修士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
他略微眯了会,瞧见远处的人影时,困意已经消退下去。
“师兄来了。”
问泽遗含笑起身迎接,举手投足不见病容。
兰山远也是一身惯常可见的白衣。
等兰山远走到跟前,问泽遗这才发现他们穿得还有几分像。
“见着师弟安康,我便放心了。”兰山远似没察觉到问泽遗异常。
他坐下后,娴熟地拿起茶具,替问泽遗煮起了茶。
问泽遗的茶具像是副摆设,他自己也不精于此道,倒是兰山远用的次数更多。
“此次来,是有要事想问你。”
透过氤氲雾气,兰山远的语调严肃了些:“我昨夜卜卦,发觉你有劫难将至。”
“这几日,师弟身上可发生过异兆?”
问泽遗暗暗惊奇,面上不显:“师兄怎么突然想算我的命格?”
修为越高的修士,其命格越难被看透,哪怕是化神期的兰山远想要去卜他的命格,都得废番周折。
“当心烫。”
兰山远给他倒了杯茶,叮嘱完才接着道:“看你这些天心神不宁,这才卜卦问天。”
他垂眸:“若是师弟不愿,不会再有下回。”
“师兄会错意了。”问泽遗端过茶,赶忙解释。
“我只是怕师兄太劳神,师兄愿意忧心我,我自然很高兴。”
他总不能和兰山远说,自己神思恍惚还有他的功劳。
“不瞒师兄,我确实有劫难。”
他斟酌过后,决定和盘托出:“昨夜我受到感召,怕是近些天要度突破关窍的小劫。”
他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笑道:“希望能渡劫顺利,少遭些罪。”
兰山远沉吟片刻:“可我卜出的劫难,不像是因关窍突破所致。”
他抬掌,手心浮出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眼。
问泽遗盯着看了会,诚实地摇了摇头。
“师兄,我看不懂。”
原主对于卜卦这块知识的了解程度为零,而他虽然抱佛脚学了些,但依旧学艺不精。
兰山远耐心解释。
“你的劫难在南方,若只是因关窍而起的劫,劫难应当在正中。”
他顿了顿:“所以近些天,你兴许会遇到更麻烦的劫难。”
中土的南边,那可不就是南疆。
问泽遗脸色微沉:“师兄,我怕南疆苍雀那边,可能真要大乱了。”
兰山远不可能算错,说明他原定的劫难,就是要在南疆出现。
天火、魔性和关窍,加起来足以称得上大劫。
“我未曾算出苍雀一族有劫。”
兰山远收回手,不咸不淡道:“但天道无常,卜卦未必时时有用,兴许他们的劫大到难以预测。”
问泽遗虚心求教:“师兄以为,我该如何渡劫为佳?”
“自是在持明宗内闭关,等待小劫降临,远离南疆纷扰。”
兰山远说这话时,天上好巧不巧又下起了雨。
“可我观天相,你怕是会执意去南疆。”
雨丝穿过兰山远的指缝,他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他支起个小结界,将潮气隔绝在湖心亭外,屏蔽出一方二人世界。
问泽遗喝着已经微凉发苦的半盏茶水。
师兄算得极准,眼下看来,这趟南疆是非去不可。
“我在想,兴许当初让你调查禁药事宜,本就是不合适的举措。”
兰山远收拢手,轻声道。
“这是我命里的劫难,自然与师兄无关。”
毕竟就算兰山远阻拦,他也会揽下调查禁药的任务。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要走的路,问泽遗从没打算过回头。
“无关......”
兰山远藏在袖下的手紧了紧,随后面上短暂停驻的阴霾消散,又是一贯的温润态度:“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既是你命中劫难,就与我息息相关。”
“若我真要去南疆,定先知会师兄。”
问泽遗将他刚才转瞬的反常尽收眼底,却并未点破。
“若是要去,师弟打算如何去?”
“由宗门大阵去到南疆的宗门,只消片刻。”问泽遗早有打算,“等到临近妖族地域,再御剑进入,花不了一个时辰。“
“你现在随时可能渡劫,并不适合御剑。”兰山远手一挥,灵气汇聚在桌面,形成一张模糊的地图。
地图上是苍莽无尽的绿意,小道崎岖,人烟罕至。
“苍雀一族栖息在苍巽山中万年,平日自给自足。”
“苍巽山是凤凰留给他们的栖地,苍雀一族也极其眷恋苍巽山,鲜少踏出领地。”
兰山远指给他一处最深的绿色:“要进入苍巽山,得破开苍雀设下的结界,沿途道路崎岖,瘴气密布,深入其中极易迷路。”
见过赐翎,问泽遗自然清楚苍雀有多保守,住得又有多偏僻。
他正色:“可师兄算出我的劫难在南疆,无法躲避,到万不得已时只能去迎接。”
他本以为兰山远是要劝他,谁料兰山远颔首赞同。
“问天的卦象也需顺应,我并非要阻拦你。”
兰山远语调淡淡:“只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我需要与你同去。”
问泽遗瞳孔微缩。
是需要和他同去,而非征求他的意见。
这不是兰山远第一次提出同行的要求,他们这短短大几月来同行的次数,甚至是要比有些师兄弟十年都多。
次数太多,就算他之前有意无意忽视,眼下难免让人多想。
“这是我的劫难,师兄就算过去,理当也帮不了我。”
他给兰山远倒了杯茶,余光观察兰山远的态度。
“我不能帮你渡劫,但能用阵法直接将你送至苍巽山边,若你突然突破关窍,我也可以暂时庇佑你。”
“于情于理,我不能放任你独自去往南疆。”
兰山远的模样和平时看似别无二致,可问泽遗还是从其中品出丝异常。
隐藏在言语的情绪太重了,似乎还带了患得患失。
这显然不对劲。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对情绪的感知力强于多数人。只要让他见上几面,他就能判断出对方大致是怎样的性格。
可这么久了,他还是看不懂兰山远的确切模样。
他来到这个世界有段时间,遇到的其他人的人设几乎完全符合狗血文中所写。
可兰山远不是。
不光不是,甚至他的人设在问泽遗脑海中从清晰可循,到现在变得愈发捉摸不透、模糊不清。
现在,这种违和感到达了顶峰,让他无法忽视。
书里的兰山远完美得失真,没有过重的欲望。
他平等地爱着苍生,为所有人付出。
可现实中的兰山远对多数人都有保留,温柔之中透着冷淡疏离。
与书中的博爱不同,现在兰山远明显更亲近他。近些天来,更是在他面前时,屡次露出反常的情绪。
就比如刚才。
像是精致无暇的工艺品裂开一道口,让问泽遗感觉到内里透出丝扭曲的控制欲。
因为所谓的残破,工艺品变成了艺术品,纸人变成了活人。
就这点控制欲,远不至于让他觉得不快。
尤其是还来自兰山远。
原本劝兰山远在宗里坐镇的话被生生咽下,问泽遗望着兰山远坦荡荡的目光,也露出个坦然的笑。
“是,我听大师兄的。”
现在的问泽遗很难用书里书外的人设偏差劝自己,这多少是有些自欺欺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远超狗血文中的主角师兄和炮灰师弟。
依照他对兰山远的了解,他拒绝之后,兰山远依旧会劝他,到头来他还是会答应兰山远。
他不想兰山远去,本质不过是怕万一出差错,兰山远因持明宗宗主身份遭到诟病。
那不出差错即可。
而且问泽遗也不想拒绝兰山远的好意,因为他很好奇。
兰山远身上的异常,究竟来自于哪里?
“师兄。”
可能是喝了茶的缘故,他心跳略微加速:“又让你替我操心了。”
同之前几次不同,在探究欲作祟下,他有些期待和兰山远同行。
“是我的分内之事。”
兰山远又回到了端庄君子状:“突破小关窍也并非易事,记得做好万全准备。”
“是。”
问泽遗恭敬地起身送兰山远。
背过身,两人神色各异。
兰山远脸色阴冷,隐隐透着烦躁,问泽遗则是一副思索模样。
“好奇怪的云!”
不远处,赐翎新奇地指着镜泊上空,大惊小怪:“怎么只在,湖面上有。”
少年从没在南疆见过这种有趣景象,好奇地想要凑上去瞧究竟,被看管他的修士赶忙拉走。
拉着不情不愿的赐翎,他们也没忍住,好奇地看着那反常的乌云。
这景象和宗主突破时很像,莫非是副宗主也要突破了?
他们也不敢问,只能拽着小苍雀离开。
最近修真界的大事,可真多呐。
不告诉他,那等他有机会,亲自去问大魔头好了。
赐翎蔫蔫地被带走,无精打采地想。
乌云跟着问泽遗走,直直飘到了药寮处。
“哎呦!”
瞧见黑压压的云就要落雨,青藿急匆匆蹬着腿,收起晾晒的草药。
这批药材不珍贵,可师尊说了,再普通的药草也要细心对待。
小姑娘抱着箩筐跑过,得空才和问泽遗道了声好。
“问、问师叔好!”
说完,她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问泽遗笑着点点头,推门而入。
谷雁锦托着腮在犯困,外头一阵雷声滚过,随后便是阵雨落下。
她睁开眼来,看向来者。
“怎么回事?”
早听青藿说有云跟着问泽遗,她隐约猜到七八成:“是你要突破了。”
问泽遗的境界很多年没涨,谷雁锦自是没预料到他会在现在突破。
但修练本就会遇到许多预料之外的事,她只当是问泽遗这会行善积德,天道开了眼。
“是,昨晚得的召应。”
明白问泽遗的来意,谷雁锦顿时精神了:“出现突破的劫难是好事,我去给你取些方便突破的灵药。”
“多谢师姐。”
谷雁锦炼的丹药品质在修真界都排得上号,有了丹药,至少能让他遭遇突发情况时不会因为过于痛苦误事。
谷雁锦边取药匣,边不放心地嘀咕:“到时再派几个药修守在镜泊边上,要是你没声了,我马上过来看。”
她真怕问泽遗这身子骨扛不住,被劈两下就碎掉。也不是接不回来,可接回来又得费好大麻烦。
“不必了。”问泽遗硬着头皮道,“这次渡劫,恐怕得在南疆渡。”
满室寂静。
凑热闹的青藿小心缩回脑袋,谷雁锦缓缓转身,满脸不可置信:“你方才遇到雷劫了?”
“雷劫还没开始。”问泽遗顿感不妙,但还是老老实实道。
果不其然,谷雁锦倒吸凉气:“这也没被劈傻,怎么开始说痴话了?”
“渡劫不在持明宗,你去南疆哪处能渡安生。”她气极反笑,“问泽遗,你倒是异想天开啊。”
虽然有很多大能是在险地飞升,但人家那是为了突破大劫难。就开一个关窍,疯了才跑去南疆遭罪。
“大师兄同意吗?”
她严肃地问:“别是你自作主张。”
“实在是情境特殊,大师兄会随我去。”
问泽遗路上已经想好了话,赶忙应答。
他还想继续和谷雁锦解释,倏忽间,谷雁锦脸上表情已经由阴转晴。
“早说。”
她动作又懒散起来,甚至打了个哈欠:“既然师兄在,我就放心了。”
“他肯定不会让你出事。”
就大师兄那般护犊子模样,怕是一道雷都劈不到问泽遗身上。
问泽遗无语凝噎。
只知道搬出大师兄有用,可这也太有用了。
到底是谁给师姐灌输了这种奇怪的思想。
“师姐。”
他斟酌开口:“我也是化神期剑修,就算没有大师兄.....”
“我知道。”谷雁锦打断他,“就算没大师兄,你也能摆平麻烦事的。”
再怎么是化神期剑修,再怎么改好,她的师弟也是个几百岁小孩子。
渡劫前修士容易心态不稳,谷雁锦没怎么犹豫,勉为其难地给问泽遗塞了些好话。
她忽地一笑,因为太过刻意,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只是你和大师兄感情好,事事都在一起,才更让人安心。”
问泽遗沉默了。
早知道师姐安慰人惊世骇俗,没想到这么恐怖。
听起来更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