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轻柔地落在身上,仍然压得问泽遗背脊一沉。
因为过度失温,他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寒冷,而是隐约发热。
这是休克前的征兆。
兰山远收拢手指,双手依旧扣在狐裘边缘,指节泛白,像是要嵌入狐裘之中。
“......劳烦师兄,给魔尊传消息。”问泽遗还存了理智,哑着嗓子用气音道。
“魔域入口处,怕是又会生成裂隙。”
既然魔域中的裂隙跟随着祂的行动而生,那祂在持明宗反常降下暴雪,极有可能也会在魔域产生裂隙。
如果能让讼夜有所觉察,更为及时地赶到,兴许还能得到更多关于祂的线索。
规则已经开始崩坏,彻底撕掉那层看似公平的外衣,露出真面目来。
处在节骨眼上,只要有任何一点线索,问泽遗就都不想放过。
兰山远不语,左手从纳戒取出一张纹路繁复的黑符,抬手将其化为灰烬。
符灰比一般的传音符效果要好,朝着北边飞,转瞬间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兰山远的右手扶住问泽遗的胸膛。
很轻的力道,可问泽遗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一咳嗽就是满嘴血腥,大脑瞬间缺氧。
可兰山远的脸色实在太差,他怕刺激到兰山远,强撑着没咳出血。
他方才才咳过一次,导致兰山远的袖子上沾了点点红梅般的血迹。
“是寒气入肺。”
良久,兰山远收回手,落下的语调很轻:“少言。”
听到说话加重病情,问泽遗不敢说话了,任由兰山远检查着他身上各处。
兰山远安静地检查完,从纳戒中翻出药来。
灵药对现在的问泽遗作用不及曾经十之一二,但治疗风寒感冒绰绰有余。
问泽遗安静吃下药,身体不自然地蜷缩成一团。
室外的温度正在逐渐恢复正常,可他热劲过后,浑身上下都是寒意。
他过于虚弱,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温度才能离开。兰山远摸着他逐渐滚烫的额头,眼中终于掠过丝焦躁。
见着问泽遗的手能动弹得利落些,兰山远扶着问他,缓缓揭开披在他身上的狐裘。
问泽遗的四肢冷得痉挛,浑身的热度都集中在前额处。他吸入太多冷气,肺部受的损伤最大,兰山远只能小心地揽住他。
他身上很冷,像是接受不了任何温度。
伴随着头部阵痛,问泽遗意识逐渐模糊。
他抓住兰山远的手腕,不知过去多久,兰山远将他扶着起身。
吱呀————
屋门大开,光线刺得问泽遗闭上眼。
该走了。
可他实在走不动了。
兰山远因为身高不够,不得不弯下素来直挺的背脊,谨饬地背起他,踏入明媚的夏日之中。
鸣鸟啁啾,绿叶茂盛,可路边萎靡不振的夏花同问泽遗一样,还记得风雪曾经来过。
原本极短的一条路变得格外漫长,他的意识沉沉浮浮,肺部被挤压得生疼。
像是潮湿的棉花,被压出水泡。
可问泽遗觉得倒也不是很难熬,至少兰山远自始至终都在他的身边。
察觉到背着他的人浑身都在发抖,问泽遗心脏抽疼。
兰山远比之前能自持的多,他现在看着冷静,不代表他心里就不煎熬。
可他太累了,也说不出话来。
“师兄,我、睡、会。”
就一小会。
他摩挲着兰山远的手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甘心地闭上眼。
再度醒来,他已躺在兰山远的卧房里。
不知是朝霞还是晚霞落了半边天,屋外已经平静无风,可窗户还是被兰山远关得严实。
床头的药碗已经空了,不知兰山远是用何方法,把药灌进昏迷的他嘴里。
高烧刚退,他还发着低烧,只能安安分分躺在床上。
晚饭怕是吃不成,这几天都得在喝药喝粥中度过。
问泽遗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还没回过神来,兰山远拿着刚熬好的汤药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却都没说出话来。
兰山远看到他,暗沉的眼中略微带了光亮。
他身上染着血的衣服还没换,模样也是难得的狼狈,怕是一直寸步不离守着他。
“师兄。”还是问泽遗喊了声。
“几时了?”
他嗓子能发出声,就是怎么听怎么怪。
“离卯时还差两刻。”
兰山远的声音还算平静,可衣衫凌乱,模样是难得的狼狈。
问泽遗蹙眉:“我睡了多久?”
卯时,至少都是第二日了。
“大半日。”
兰山远将药端到他嘴边,倾身上前,一勺一勺小心地喂。
“那岂不是初选快结束了.....”问泽遗睁大了眼。
“我已经醒了,师兄是否要去山门处看看?”
兰山远昨夜肯定没离开过他身边,宗主缺席半程初选,难免会有些不长眼的人编排兰山远。
“初选不是要紧事,你肺部炎症严重,随时可能再度发热。”
兰山远又舀了一勺药:“你先喝药。”
问泽遗识趣地张开嘴。
心神不宁容易导致病情雪上加霜,也容易导致关窍的封印松动。
既然说服不了兰山远,还不如放宽心不强求。更何况,他也想和兰山远呆在一起。
费劲喝过药后,兰山远一语成谶。
问泽遗果然又开始发起热。
他裹着被子靠在兰山远身上犯迷糊,说了堆自己都听不懂的胡话,又过去四个时辰。
等到再度清醒,他发了一身的汗,精神也好了些。
算算时间,上山的年轻修士们该去检测灵力了,可兰山远依旧没有去主持大局的打算。
他抬眸,一深一浅的眼中只有问泽遗憔悴的容颜。
问泽遗接过兰山远手里的汤,尝了一口,皱了皱眉。
以为把炖烂的人参拿出来,他就尝不出人参味?
“师兄,我想看他们检测灵力。”
问泽遗本就全无胃口,他抿抿唇,压下满嘴药味,转移注意逼迫自己喝下去:“我们去不了,也多少要了解些情况。”
“可以,但你要趁热喝汤。”
兰山远看出问泽遗对人参抗拒,却只能狠下心。
“好。”
问泽遗眼睛一亮,喝汤的速度勉强快了些。
他忍着恶心将空碗放回桌边,随后裹紧被子,期待地看向兰山远。
兰山远取出面水镜,让其悬浮在空中。
水镜之内,正是宗门广场处当下的景象。
广场中心摆着块窥探修士根骨和体质的断石,发出莹蓝色的微光。
各路修士围成一个圈,而即将接受检验的修士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着,跃跃欲试想要上前。
沈摧玉依旧缩在角落里,和人群格格不入。
问泽遗熟络地打开床头柜里的罐子,往嘴里塞了颗蜜饯,给兰山远也递了颗,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持明宗不会以根骨太差为由筛人,但检测出的根骨好坏,是宗内长老收内门弟子的依据。
外门弟子可以纯靠努力,但内门弟子往后是宗内中流砥柱,总得考虑下修士们的天赋。
莫且行的胃病像是好了,兴致勃勃地和年轻人们讲着规则,说得眉飞色舞。
“你们把手搭在石头上就行,看对应亮起的符文是哪处,会有修士替你们记录......”
问泽遗听得打了个哈欠,直到最早上山的两个孩子将手放在断石上,他才打起精神来。
这是一对锦衣华服的双子,来自中土某个钟鸣鼎食之家。
他们年仅十八岁,修为却已到筑基中期。
姐姐和弟弟全是水灵根,离天灵根都差一点,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天才。
人群中发出惊呼声,不少少年自愧不如地低下头。
而沈摧玉还是站在角落,冷冷看着双子离开,眼中有轻蔑,也有难以掩饰的嫉妒。
一个个年轻人上前,有仙家子弟,也有人出身寒门。
接连五人天资和体质都是上佳,最差也是双灵根,连演月阁最苛刻的阁老都连连点头。
问泽遗饶有兴趣,看着沈摧玉从漠视到着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沈摧玉自小长在西寰,就算出来历练过,也因为一路有“人”保驾护航,没认真地去了解其他同龄修士。
他终于意识到来持明宗的天才很多,兴许压根不差他一个。
检验流程非常顺畅,很快便轮到了沈摧玉。
“沈摧玉!”莫且行清了清嗓子,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修士们对昨日怪象有所耳闻,无数道的目光在沈摧玉脸上聚焦,或好奇,或探究。
他强装镇定,站起身来。
“师兄,你猜他是什么灵根?”
问泽遗的下颌抵着兰山远肩膀:“我猜是天品金灵根。”
“不是。”
兰山远面上笑意转瞬即逝,他示意问泽遗看向水镜。
水镜之中,传出阵阵惊呼声。
沈摧玉的手掌搭在石头上,象征着五行的符文居然齐齐亮起。
其他符文颜色黯淡,只有金色的符文耀眼。
“五灵根?”
问泽遗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师兄,你诓我,他还是金灵根。”
“不过是乱吃丹药,导致身体里灵气紊乱。”
得亏他看过医术,否则真以为沈摧玉半路变异了。
兰山远颔首:“可他不会向持明宗吐露自己滥用丹药的过往。”
“不愧是师兄。”问泽遗笑道,“单灵根可比多灵根金贵多了,他这回是当不成天之骄子了。”
五灵根之所以不受人待见,就是因各种灵力在经脉内掣肘,让修炼止步不前。
兰山远曾经给沈摧玉的馈赠,需要现在的他付出极大代价来偿还。
“未必,师弟就是双灵根。”
兰山远定定看着他,看得问泽遗耳根红了。
他不好意思低下头:“突然说我作甚,还是看沈摧玉吧。”
修士们的呼声中,夹杂着惋惜和叹服。
“真可惜,要是只有金灵根就好了。”
“五灵根?再厉害的五灵根也是五灵根啊!”
沈摧玉的金灵根实在亮眼,亮眼到足以当上持明宗的内门弟子,可他是五灵根是个大败笔。
加之断石上浮现出沈摧玉因为常年虚弱导致体质中下,修士们看他的目光带了怜惜。
“这不可能......”
沈摧玉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结果,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百口莫辩。
他分明是单灵根,怎么会变成五灵根!
五灵根都是废物,他绝不可能是一个废物!
强撑着自己不瘫软,他看向持明宗的诸位长老。
里面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那个白衣翩翩的温雅修士。
拳头被紧紧握住,沈摧玉面上阴翳,却还是要强撑出笑脸。
“上山时你称自己是术修,可看你的灵根,理当更适合修剑道。”
难得的好苗子有瑕疵,言卿掩住面上失望,扫了眼册子。
他尽心尽责地提醒:“你当真要修术?”
“是。”沈摧玉没有一丝犹豫,面上坚定。
“我修术法,只为拜入一人门下,心念磐石不转!”
他声音铿锵有力,一时间四周静到落针可闻。
洛芷参惨不忍睹地别过眼,谷雁锦深吸一口气,莫且行忍住笑,连向来温和的言卿面上都有些尴尬。
其他年轻修士们看他的目光,也变得玩味起来,还有些脾气直的露出不满。
问泽遗扯了扯嘴角:“他脑子有病?”
其实原作貌似也有这表白的桥段,可若是放在小说里,主角视角下说出这种话倒是很感人。
但这是宗门大选,谁都不是主角。
沈摧玉这番言论只能彰显他狂妄自大,心智不全。
才刚过初选,就自作主张选某位术修大能做师尊?
原本还对他有些兴趣的剑修长老要打退堂鼓,术修多数也不喜欢这种眼高于顶的徒弟,怕是对他避之不及。
沈摧玉还要说什么,被言卿眼疾手快唤人带下去了。
“原来如此。”言卿打着哈哈,面上笑容尴尬又不失礼貌。
“那祝小友得偿所愿。”
沈摧玉又回到角落里,兀自把玩着手中不知放了多久的丹药,仿佛这颗下品丹药,是他和谁的定情信物。
问泽遗的视线跟着他走,掠过他的动作。他突然发现,沈摧玉身上有有意思的事。
问泽遗目不转睛盯着水镜,嘴唇紧抿,面上也逐渐变得严肃。
兰山远以为他介意沈摧玉,惴惴不安看向他。
他想要解释,问泽遗噗嗤笑出声来:“你瞧,还真动了。”
他指向沈摧玉的脚边。
一只瘦巴巴的灵龟顶开破盖,从竹篓内探出头。看样子灵龟被饿得厉害,不住东张西望。
沈摧玉的行李很少,刚才问泽遗还纳闷这竹篓的用处。
原来是用来装二百五十灵石买的灵龟。
“他居然还真信到现在?”
问泽遗拍了两下兰山远的肩膀,笑弯了眼:“也对,毕竟人家花了二百五十灵石。”
他思忖了下:“我得寻个机会,把灵龟弄来放生镜泊。”
否则就沈摧玉的养法,这灵龟也没几年活头了。
“师兄,你觉......”
他抬起头,对上兰山远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
兰山远面上的不安消弭殆尽,居然带了些许尴尬。
“你紧张什么?”问泽遗不明所以。
他只是眼睛不好使,所以盯得专注了些。
兰山远不着痕迹地别过头:“没什么。”
“哦,我明白了。”问泽遗脸上的笑这才收回去。
要是兰山远不表态,他都没反应过来。
忍着恶心看了这么多遍原作,沈摧玉刚才的态度对他来说,不过小打小闹。
问泽遗眨了眨眼,计上心来。
他换上副酸溜溜的模样:“没想到师兄还挺受欢迎,他都拜师拜到持明宗了。”
强行压住嘴角的弧度,问泽遗叹了口气,胡言乱语:“强扭的瓜不甜,我怕是留不住师兄......咳咳咳.....”
他说到最后笑得直咳嗽,眼泪都笑出来了。
兰山远给他顺着背,面上仅存的郁色化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