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的尸体被发现了,在处山林的沟壑里,被密密匝匝的草木掩盖。
所幸探查的剑修来得及时,他的尸体只是略微遭到虫咬,衣物保存得十分完好。
剑修面面相觑,最后年长的那个一咬牙牺牲自己,嫌弃地将其尸骨收入纳戒中。
“走,带给问副宗主。”
客栈内。
为了不给客栈老板留下阴影,术修支起结界,这才让剑修们把尸体铺在厚厚几层麻布上。
“是摔死的。”问泽遗盯着他错位的关节,“奇怪,怎会在布满草木的小沟壑摔得这般重?”
看李全的惨样,说是掉下悬崖他都相信。
扶风灵光一闪,大胆猜测:“兴许是杀人灭口过后,随手抛了个地方。”
他话音落下,场上陷入沉默。
李全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魔气,随身包裹中还有已经七零八落的符咒。
他做了多年小厮手脚利索,这般十足跌落的死状无疑是被灭口。
问泽遗忍着恶心给尸体盖上一层布:“趁着还没腐坏,带回持明宗找药修查验。”
搜寻李全比预想中顺利,他们离开的计划得提前了。
他看了眼沮丧的修士们:“别觉得糟心,这一趟没白跑。”
血腥味有些重,他反手着嘴小声咳嗽:“比起李全,从丹阳入手还更方便。”
剑修们醍醐灌顶。
光顾着看尸体,都忘了那来路不明的鸟妖小子。
“可他不肯亲近我们,想必不愿去持明宗。”扶风为难。
一想到丹阳这祖宗,他觉得自己能少活二百岁。
“他是破局的关窍。”
问泽遗垂眸:“如果丹阳不愿去持明宗,我们就派些人随他去南疆。”
只是这次出行,大师兄罕见地没消息,眼下他更想回持明宗,不想跑到湿热的南疆去。
屋外。
丹阳的耳羽贴在门上,抖了抖软乎乎的绒毛,憋了半天劲,却什么都没听到。
他气馁地起身,被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身后的十七吓得炸了羽。
“你是鬼吗!”
丹阳拍了拍胸口,另只手松开别在腰间的龙雀刀。
今早,问泽遗就把他的武器归还,美其名曰认为他有分寸。
丹阳不知这个银发修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这几日接触下来,他知道问泽遗至少不是坏人。
所以也不能打跟着问泽遗的十七。
十七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却不见胆怯。
“你还真是,怪人。”
丹阳嘀咕了声,可心中的好奇还是占了上风。
他自来熟地凑过去,想要拍十七的肩膀,被十七闪身躲开。
不拍就不拍。
丹阳收回手去:“你和大魔头,什么关系?”
“大魔头?”十七终于有了反应。
“就是那个白头发的,我大哥说了,他是个厉害的魔头。”丹阳比划了个张牙舞爪的表情。
“一口一个妖。”
“他确实很厉害。”
十七淡淡道。
“对......不对!”
丹阳刚要附和,警觉自己差点被带偏:“我是问你,怎么认识他,他怎么带你来。”
“之前不认识,但他救了我。”
十七黑沉沉的眼中露出光亮。
“还真是,好心救人?”丹阳看他眼神不似作假,若有所思。
“那他挺好,他虽然抓了我,但是没害我。”
听到他夸赞问泽遗,十七反倒是比刚才气场阴沉了些。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挪着步子离开。
边走,他边用手抓着问泽遗给他包扎的小臂。
“奇怪。”
丹阳没放在心上,只是又嘀咕了句。
“丹阳,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房门打开,问泽遗刚要拍他的肩,被丹阳闪身躲开。
问泽遗挑了挑眉:“动作还挺利索。”
丹阳脸上带着被抓包的羞意,嚷嚷道:“只是路过而已。”
“行行行。”问泽遗举起手,“只是路过。”
看他这副敷衍模样,丹阳更着急了。
问泽遗没等他解释,又接着问:“刚才屋外有十七的声音,你在和他说话?”
“是。”丹阳抱臂,磨着后槽牙。
“他很怪,不理我。”
问泽遗失笑,耐心和丹阳解释:“他不是奇怪,只是在外流落太久,对谁都很警惕。”
想到十七一身的伤,丹阳讪讪反驳:“他躲其他人,对你不警惕,总跟着你。”
问泽遗愣了下。
他倒不觉得十七对他有太多热络,最多就是感激他救他一把。怎么这一路上,其他人都觉得十七对他特别。
“好了,我不说他。”
丹阳见他不说话,也知道自己这么评价十七不好,瑞凤眼眨了眨:“我和他道歉。”
“这才对。”问泽遗笑眯眯。
“小孩子之间,就该和和气气。”
“我,不是小孩!”丹阳怒目圆睁。
问泽遗收敛笑意:“你说你不是孩童,那能不能担起大妖的责任帮我们忙?”
“一旦事成,对人族和妖族都有好处。”
丹阳顿时警惕,握紧腰间别的刀:“我知道你们想带我去人族宗门,我不会去。”
问泽遗也不恼不急:“行,那我们派人去妖族,你觉得可以吗?”
丹阳握着刀的手慢慢松开。
妖族都有自己的栖息地,他们的领地远离人类聚居的场所,神秘又隐蔽。
山林庇佑他们族人万年,在他们生活的领域里真要起冲突,就算是问泽遗这般大能都讨不着好。
他很迷茫。
问泽遗这般做的用意是什么?
“你若是再担心,我们守在南疆,等你同家中长辈通传后再去也可。”问泽遗表情愈发严肃,“这是关乎两族安危的大事,希望你能认真考量。”
丹阳面露纠结。
多年避世的经历导致不管人族怎么承诺,他都不敢贸然带着一群中高阶修士去南疆。
可阿妈说了,他也该学会拿主意,不能偷懒只依靠哥哥姐姐。
“我.......”
他支吾着。
一道箭矢不知从何处冲来,却不带杀意,甚至能绕着障碍走。
问泽遗略微侧身,挂着鲜艳羽毛的箭就直直扎在丹阳跟前,带来股很淡的妖气。
剑尾的羽毛和丹阳的羽毛颜色很像,他瞧见羽毛,脸色都变了。
“是大哥。”
他赶忙弯腰捡起箭,在他手碰到尾羽的一瞬,剑矢化作流光。
听到光团内传出听不懂的话,问泽遗眼疾手快支起结界。
“是南疆那妖讲的话。”
一个南疆的剑修惊叫出声,随后赶忙住嘴。
讲话的声音应当来自个男人,他的语调飞快,还带了怒意。
丹阳的头越来越低,脸上不剩倨傲,只存恭敬,像要埋到地里去。
他鼓着还有些腮肉的脸,委屈喃喃着问泽遗听不懂的话,哪怕传音的妖兴许都听不见。
“你能否听懂?”
问泽遗来到南疆剑修跟前,小声问他。
剑修面露难色:“只能听懂一些。”
“好像是他哥哥在说他不争气,又莽撞行事,还坏了人族宗门的计划......”他错愕,声音压低。
“不对劲,妖何时这般亲人了?”
他在南疆待了数百年,比谁都清楚妖和人的隔阂。
可这传音的药反倒是在训斥自己的弟弟,绝口不提人族修士扣押了他。
传音切断,丹阳将光团破碎而成的碎光攥在手中,随后又松开。
“我和你们走。”他眼神坚定,走到问泽遗跟前,“你们带路,去持明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刚才还嘴硬得很,怎么现在这般好说话?
“你哥哥让你去?”问泽遗试探。
“嗯。”丹阳点点头,“他说听宗主给的消息,那个禁药危险,要我去帮忙。”
“你说的是持明宗宗主?”
“对啊。”丹阳奇怪地看向他,“他是你师兄,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问泽遗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能让妖信服的修士不多,但兰山远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多次合作剿魔,妖不会仰慕他,至少也对他心存三分尊敬,他说出的话足以引起妖族重视。
既然大师兄能加急找到丹阳的家族,想必宗里也已经想办法得知了丹阳的种族。
丹阳愿意配合调查,禁药也有眉目,可谓是柳暗花明。
这些天大师兄没联系他,想必也是因为太过忙碌。
“你也,奇怪。”丹阳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
莫名其妙怎么笑了,和十七一样奇怪。
难道人族都是这样吗?
问泽遗正色,看向身后的修士们:“半个时辰后动身,今晚前得赶回持明宗。”
“遵命!”修士们为之一振,齐刷刷道。
剑修们风风火火忙碌着,问泽遗在处拐角找到了十七。
男孩蜷缩着,就像他第一次遇到他时那般。
十七抬起头,语气平淡:“您要走了吗?”
“抱歉,家中有急事。”问泽遗半蹲下身,逼仄的角落里只留下他们二人。
“我会带你到处富庶的城镇,给你寻个好些的去处。”
看着十七的眼睛,他心情比方才沉重得多。
他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分量重到足够将十七这个毫无根骨的孩子带入宗门。
若是动用副宗主的职权,十七在宗门里未必过得自在。
而且十七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跟他太久的意思,两人缘分,以萍水相逢做结尾最佳。
“好。”十七对此全盘接受。或是换句话说,他素来接受问泽遗给的任何安排。
“先生。”十七踌躇片刻,抬眼看向问泽遗,“您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为什么这么想?”问泽遗笑了。
“你自然不是。”
十七确实有些奇怪,但很讨人喜欢,他非常乖巧,和坏压根沾不上边。
十七脸上表情不变:“如果我杀过人,还不是吗?”
“我也杀过。”问泽遗对他的话略微感到惊讶,但看着不安的男孩,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有一星半点。
“有些人杀人是为仁义,有些人杀人是为了救更多人,也有人是被逼无奈,才举起的刀。”问泽遗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
“十七,我信你是后者。”
“你这般聪明,应该明白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这孩子都磕磕绊绊活到十来岁了,一定要努力往前走,想尽办法活下去。
“嗯。”
十七露出个问泽遗从未见过的大大笑容,显得阴郁的面容真有几分乖巧。
“走吧,我们该离开了。”
问泽遗拉住他,将他拽离拐角处的阴影,走入前堂的灯火通明。
离别来得很快,甚至不用等到黄昏。
几十里外的水年镇是个富庶地方,被称作中土中的鱼米之乡。
渔夫唱这歌划桨,路上行人走得坦荡,和十七一般大的少年无忧无虑地笑着打闹跑开,甚至偶尔能瞧见不闭户的人家。
哪怕同在一片凡间,一片天下,差距也是如此之大。
问泽遗手巧,用干净的麻布三两下做成个包裹,里头塞得鼓鼓囊囊。
他将包裹递给十七:“打开看看,有几件衣服,还有跌打药和钱袋子。”
“跌打药足够你身上伤愈合三次,但是药三分毒,往后还是别受伤为好。”
十七打开包裹,被扎好的跌打药上压着个简朴的荷包,里头装了十两银子,还有些方便买吃食的碎钱。
这些钱足够十七在凡间安生过很久,久到足够他养好身体,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包裹最底下,还藏了只小木匣,只有巴掌大点,带了活扣十分精巧。
迟疑着揭开木匣,十七愣住了。
里头是一副小画,同当下世人热捧的写意流派不同,笔法非常细腻。
是他靠在窗边发呆的画面,只是十七浑身伤疤在画上消失不见,他憔悴的面容也变得明媚些,空洞的眼神中落了光。
问泽遗笑了:“看你喜欢,所以就顺手画了张,画得不够好,若是哪日不见或者剐蹭,都无所谓。”
他只是单纯想要给他赠画,本质上和送银两没区别,不需要十七有任何情感负担。
他实在是不想画十七那一身伤,所以干脆艺术加工了下。
“我会好好保管。”
十七就像之前抱着点亮长夜的灯笼那般,紧紧抱住木匣。
“要紧的不是保护好画。”
问泽遗无奈,十七怎么听话只听进去一半:“是保护好你自己。”
他忽然有些想问给十七的那盏灯在哪,但看十七没带着,估摸是走夜路仓皇中丢了,也就不去勾起他伤心事。
毕竟灯的作用是照明,目的已经达到了。
十七点了点头,但态度明显比刚才心不在焉。
“我们该走了。”
火烧云燎了满天,问泽遗抽出张兰山远给的符咒,缓缓将手搭在十七眉间。
作为持明宗的副宗主,他必须消掉十七的部分记忆。
但他一定会保存让十七活下去的那段。
十七乖顺地闭上眼,平静接受着他要遗忘掉问泽遗与他大半过往这件事,两人默契地出奇。
符咒光芒大盛,吞噬着十七的记忆。
其实也没多少好删去的,毕竟他们也没认识几日。
在刺目的白光中,十七突然睁开了眼,他半边脸被夕阳染红,眼中闪着光亮。
看向问泽遗时,他绽出个温柔的笑容。
问泽遗拿着符的手抖了抖,瞳孔倒影出十七的面容。
粗布麻衣仿若变成白衣广袖。
十七刚刚的表情,实在是太像他了。
就如麻木灵魂中,突然注入了生机。可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得就像是他的错觉。
远处传来牧笛的声音,不知是谁唱起送别的渔歌。风卷过树梢,带走残存的枯叶。
十七再次抬头,木然地看着问泽遗,眼中是一片茫然。
问泽遗沉默着垂下手。
后会无期。
“副宗主,你心情不佳?”
回去路上,扶风大着胆子关心问泽遗。
自从送走了十七,问泽遗就是副游离于热闹外模样。
其他修士被他周身气场吓得无法靠近,连插科打诨的声音都不敢放大,也就扶风有能力来找他攀谈。
“没有。”问泽遗笑了笑,满怀歉意,“也许是这些天太累的缘故。”
扶风这才想起问副宗主这些天闷声不吭扛了很多事,但身体其实并不好。
多数剑修身材强壮,而他身形高挑修长,更显出一分病态。
他赶忙正色宽慰:“回去后一切交给我们,您安心歇息就是。”
问泽遗打起精神和他寒暄了几句,不知不觉也就到了山下。
“好高的山。”丹阳忍不住惊呼,“人族,也有好高的山。”
“那是自然,又不是只有妖族会见到山高水美。”
剑修们笑成一团,忙着和丹阳插科打诨。
问泽遗脸上笑容渐渐沉下。
他确实不难过。
只是因为少年身上,短暂出现了兰山远的影子。
像是他亲手推走了兰山远。
“兰宗主!”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随后又起几声呼喊。
问泽遗猛然回神,仰头看向山巅。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兰山远站在颗笔直的松树下,微笑看着回来的修士们。
确切来说,是看着被修士簇拥在中间的他。
仅剩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瞬间和少年的模样重合。
问泽遗的心跳得剧烈,看着兰山远沿阶而下,重新走入阴影中。
剑修们纷纷给他让开道,连不明所以的丹阳察觉到气氛都面露肃穆。
四目相对,问泽遗脸上冰雪消融,连凤眼中都是笑意。
“师兄。”
兰山远没急着应他,只是朝着激动又好奇的修士们颔首:“此去辛苦,持明宗已为诸位备好厢房,宗门前便有弟子接引。”
“多谢兰宗主!”
修士们心领神会,由扶风带头,个个跑得都比兔子快。
丹阳被两个剑修拽着,几乎要两脚腾空。
他边挣扎,边满脸疑惑。
他们师兄弟见面,为什么支开他?
不懂。
“此去可还好?”
兰山远看着他一身风尘仆仆,眼中还留着傍晚的余温。
“好着。”
兰山远垂眸低笑:“既然好着,方才为何魂不守舍?”
“也没什么,就是犯困。”
问泽遗将给兰山远带的棋具递给他。
这棋具是他专门去买的,不知兰山远的喜好,只能生蒙硬猜。
棋盒很小,导致递过去时两人有意无意指尖相触,带起酥麻。
同清浅的态度不同,兰山远的指尖比他还要热些。
问泽遗弯曲指节收回手去,状似无意:“对了,我离开那日,师兄是遇着事了吗?”
兰山远接过棋盒,紧紧握着,眼中笑意更甚。
“是有些棘手的事,抽不开身。”
他专注看着问泽遗:“若是有下回,我定会风雨无阻地送你。”
问泽遗难得生出局促,面上依旧正经:“那还是正事要紧。”
怎么兰山远和十七一般,听话也都捡着听,非得拐着弯听。
其实那层言外之意,他不必兰山远点得太明。
“走,此处不方便说话。”兰山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泽遗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并未闪躲。
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般靠近。
他凝神静心,跟着兰山远,朝着山门处缓步走去。
夜风微凉,问泽遗的头脑在此刻无比清醒,又夹杂昏沉。
他看着兰山远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坏了,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