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山远的表情依旧平淡,声音却带了希冀。
“三夜?”
他微微启唇,再次询问问泽遗。
“是。”
问泽遗很爱看兰山远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欣赏一副古朴油画光影之中的藏色。
卸去伪装后的兰山远表情很少,且多数都以冷淡当基底。
可面对他时,兰山远性格里所剩无几的雀跃总会撕开冷漠的外壳,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
“不过我不希望师兄变成被褥、枕头或是床榻突然出现。”问泽遗正色。
“否则我只能再狠下心来,往后延一日。”
这是他定的规矩,他随时都能修改规则。
问泽遗不确定这算不算任性,反正兰山远对他没辙,任性又有何妨?
“好。”
兰山远很快应下,唯恐他反悔。
一进屋,问泽遗卸了全身力气躺倒在床上,浑身酸软。
“师兄,我得先睡了。”
银发随意披散开,问泽遗像是犯着困的长毛猫,舒服地半眯着眼。
处理了一大堆药寮里的麻烦事,跑东跑西累得慌。
兰山远将昨夜伪装用的毯子抱给问泽遗,不放心地叮嘱:“当心受凉。”
毯子安分落在问泽遗怀里,软塌塌地凹陷下去。
为了照顾问泽遗的身体,小筑里温度常年适宜,可问泽遗还是接下兰山远的爱意。
他方才的一席话效果奇佳,今晚的兰山远果真安分了许多。
兰山远不再去琢磨各种蒙混过关的办法,而是规矩地坐在书桌前阅读道书,光看态度极其端正。
身上是常用的被子,枕的也是他的枕头,可问泽遗辗转难眠。
兰山远一直是热衷同他肢体接触的。
他喜欢抱着问泽遗,不管是温存后还是平日休息时,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凑过来。
有时候是从背后搂着,有时候是正面抱着。
平日板直的腰背会柔软地弯下,像是卸了刺的荆棘,将问泽遗紧紧绞住,迫切地想要同他合二为一。
只有亲昵,不含杀意。
而问泽遗畏寒,体温又比常人低,自没感觉到两人紧挨着闷热。
昨日兰山远好歹胡闹过一阵,他尚且能觉得习惯。
今日枕边少了个人,兰山远又过于安静,问泽遗反倒不自在起来。
他没明说,可他其实也是喜欢抱着兰山远的。
没人不喜欢抱着自己的爱人。
为了不让不远处的兰山远发现端倪,问泽遗硬着头皮背过身,假装睡得很沉。
他到底是太累,装着装着也渐渐地入睡。
又过去些许时候,他的呼吸声逐渐均匀。
夜色沉沉,桌前的修士放下书,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
他不敢坐下,唯恐声音惊扰到熟睡的银发修士,只能小心跪在床边。
问泽遗睡起觉不规矩,身体已经迷迷糊糊转了个方向,正好对着兰山远。
他睡得不踏实,眉头微微蹙着。因为吹了风,额头还带着浅浅一层下不去的薄汗。
兰山远的手堪堪停在离他额头半寸处,随后换了个方向,抚上他的背,克制地轻拍着。
问泽遗总是小病不断,病中的人总需要安抚。以往他烧得睡不安稳,他也是这般做。
床上人的眉头逐渐舒展,呼吸也变得均匀。
他的嘴唇勉强出了点血色,睫毛颤了颤,脸却仍然苍白。
亲额头容易被察觉,于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落在问泽遗手背上。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下,随后意识到身边人是谁,这才再度放松。
昏暗的灯光里,兰山远眼中隐忍又炽热。
他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又待了会,恋恋不舍地起身。
翌日。
“小师叔,你穿得好严实。”青藿瞪大了眼。
剑修不少穿着清凉,问泽遗不爱袒胸露腹,已经在剑修中算得上矜持。
但要是没人管,他平时还是喜欢穿轻便的衣衫。
可今日,问泽遗不光是穿着的外衣极厚,他甚至还搭了一件御寒的披风。
“最近天冷。”
问泽遗心虚道:“我已经是当上师叔的人,岁数也不算小了,自然要惜命。”
他昨晚吹风受凉,晨起后被兰山远从上到下检查个遍,强硬地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药寮,而是北境。
他抗议过,可抗议无效。
问泽遗身旁的始作俑者气定神闲,还有空给问泽遗倒了杯药茶。
兰宗主的到来,让原本就步入正轨的药寮内更加秩序井然,修士们个个严阵以待。
兰山远端着副君子做派,抽空温文尔雅地关心着药修们。
他的态度无可挑剔,哪怕是最容易想入非非的修士,也很难理直气壮地认为兰宗主造访药寮,仅仅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师弟。
青藿十分困惑。
小师叔才几百岁,分明很年轻。
东瞧瞧问泽遗,西看看兰山远,少女最终没敢直说。
她憋着笑,将账册捧给问泽遗:“这是重新核过的账,劳烦小师叔了。”
“不麻烦。”
问泽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大学专业不用学高数,已经有几年没碰过数学了,可在持明宗里,还是得帮忙当会计。
账册还没在他手里捂热,一不留神,被兰山远给抽走。
“我来对数目。”
问泽遗瞪大眼,碍于还有修士在旁边,他压低声音:“你把我的活干了,那我做什么?”
“寻处地方歇息。”兰山远轻声道。
“你昨夜没睡好,眼底下是青的。”
已经有修士朝着他们的方向好奇打量,问泽遗不好上手抢,只能忿忿别过眼。
不给他周旋的余地,兰山远拿着账册打算离开,连忙都不让问泽遗帮。
临走前,他将一瓶药递到问泽遗手中。
“若是闲不住,我给你找件事做。”
问泽遗看了眼药瓶,又打开瓶塞往里瞧了瞧。
确认灵药品种后,他瞬间了然。
“师兄放心。”
问泽遗面上露出笑意:“包在我身上。”
兰山远走后,他环顾四周,仔细看了两遍,才终于在犄角旮旯处找到熟悉又可憎的身影。
沈摧玉正恍恍惚惚地呆坐着,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魄。
有问泽遗的授意,修士们来来往往忙得热火朝天,却压根没人搭理蜷缩在角落中的沈摧玉。
趁着他沉浸在幻境之中,问泽遗走上前去,将兰山远给的药瓶取出。
粗瓷制的药瓶咕噜噜滚了几圈,恰到好处落在沈摧玉手边,被他宽大的衣袖遮住。
随后,问泽遗碰了下手腕上的玉镯,用里面存储的灵力将药瓶的形状隐匿,头也不回地离开。
虽然被兰山远抢了活,但他也能自己找些事做。
分明记恨的人就在眼前,沈摧玉依旧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
两个时辰后,他才从幻境之中抽离。
可他对此不自知,只当是自己熟悉药寮环境时太累,恍惚间寻了处角落歇息,结果失了心神。
手指碰到处冰凉的瓶身,沈摧玉下意识缩回手。
一瓶药从他手边滚出。
这是.....
感知到药瓶里散发出的异样灵气,还伴随着隐约奇香,沈摧玉不可置信地险些惊呼出声。
这正是他这些天处心积虑想要取得的药!
他鬼鬼祟祟看了圈四周,佝偻着身体,小心翼翼打开药瓶。
里面装着白色的小颗丹药。
只有一粒,在瓶中颇为醒目。
可一粒已经足够了。
八阶的灵药醉笙箫,药效奇强。
它和凡间的春//药不同,能够影响到高阶修士。
服用此药,化神期修士也会陷入痴狂,变得任人摆布,不与人交欢就无法解毒。
把其下入水中,药丸溶解后变得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就连药修都无法分辨。
持明宗是正经宗门,里头这种不正经的药自然少,而且全都是研究之用,存量屈指可数。
沈摧玉在药寮之中精挑细选,才选中了药性最烈的醉笙箫。
有了这药,再烈的性子也得乖乖跪下求饶。
它唯一的缺点就是被放在高处难以得到,若是强行去取,容易引起其他修士注意。
可眼下,这个缺点已经荡然无存。
泼天的富贵来得太快,沈摧玉反复确认灵药散发的气息同他认知中别无二致,这才稍微放下些心。
他这几日让幻境扰得神思涣散,判断能力也受到影响。
沈摧玉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在紧张之下将醉笙箫偷了出来。
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曾经用醉笙箫得手过无数次,兰山远压根没有反抗之力,所以分外自信。
沈摧玉将药瓶藏在里衣中,慌乱地包了几层,眼珠子到处乱转,状似不在意地再度环顾四周。
药寮前堂最敞亮的地方,问泽遗刚替药修誊过药谱,此刻忙里偷闲,正在和两个年轻修士说着话。
因为受过凉,他的嗓子还有些哑,但这不影响他利落地接话,同药修们有说有笑。
恰好此时,一位白衣修士从别屋信步走出。
“师兄!”
问泽遗敏锐察觉到兰山远的到来,他同药修们说了几句,便快步走到兰山远跟前。
“没有遗漏。”
兰山远微笑冲他点头,像是每个爱护师弟的师兄一样。
他将堆叠的账册递给旁边候着的药修,语调温和:“既然药寮没出差错,我也不久留了。”
说罢,他拿起桌边的茶盏,浅浅抿了口。
这小小的动作被沈摧玉尽收眼底。
盯着茶盏的白瓷杯沿,他的目光逐渐阴毒,不自然地紧了紧怀中藏着的药瓶。
如果能把药下进去,再让兰山远喝下.....
他的注意力全在兰山远身上,没留意问泽遗投向他的目光带了冷意。
“副宗主也早些回吧。”
明白问泽遗其实很好相处,不少外向的修士胆大起来。
没等兰山远开口,就有药修主动道:“我听副宗主的嗓子怕是还没好,虽然是小病,但也需要多注意。”
问泽遗厉害归厉害,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这事持明宗上上下下都很清楚。
清楚兰山远不可能让他单独留下,而他也恰好累了,问泽遗便不再推辞。
他笑道:“行,那我同师兄一道去。”
两人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走出药寮。
在无风的地方待得太久,就更容易受风受凉。
刚出药寮没几步,问泽遗就被迎面吹来的秋风呛得咳嗽起来。
今年的秋季比前几年都冷,时不时还会刮阴测测的风。
他咳得脸颊泛红,嗓子也微微发疼。
“又受风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兰山远面上惯有的笑意消失。
他将问泽遗嫌闷露出的脖颈细心遮盖住,给他递了水。
“不碍事。”
咳嗽很快止住,问泽遗取出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糖块。
他从中取出枚梨膏糖来,就这水含在嘴里。
问泽遗含着糖,没忘记往兰山远嘴里也塞了颗。
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好让兰山远放宽心。
“怎么样,甜不甜?”
他银蓝色的眼睛微弯,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从哪得的糖?”
兰山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嘴里有糖块,声音被迫变得含糊。
问泽遗犹豫了下,老老实实道:“药寮的药修给的,说能润嗓子。
说罢,他还找补了句:“不是值钱玩意,就是他们番好意。”
同他想得一样,兰山远的眼神暗了暗。
“师弟的人缘素来很好。”
他轻描淡写道。
梨香在味蕾炸裂。
甜腻过头的味道,却带着几分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