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绥之敛目,后贤之意并不难解,后对先,先贤指过去有才德的人,后贤自然指将来有才德的人。
将来有才德的人?
“莫不是这位后贤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念及周肆时常胡言乱语,这样的话也不是说不出来。
“好不容易说回实话,绥之却是不信。”周肆摊手,他这人说的古怪话不少,从前有人问起,他都搪塞人说是古籍上寻来的,不想今日说了实话,却是没人信了。
秦绥之歪着头看向周肆,的确不像是说谎,可若是真的,岂非是说周肆能知晓未来不成?这等神异之事,自古到今也非是没有,只是在秦绥之看来都是他人夸大其词,并无什么当真能观测未来的神人。
“绥之此刻不信,日后总会信的。”周肆留下一句话踏门去给秦公子寻木杆,丝毫不知道此时背影落在秦公子眼底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近夜。
江远府自然是有宵禁的,打更的更夫已经敲过三更的铜锣,十几个蒙面黑衣的大汉从宅子外各条暗巷出来,不需言语,便跟着为首的恶汉翻墙闯入宅子。
这周家瓷器坊的东家住的宅院是五进院,要是个不识方向的混进来,轻易不能寻到出路,眼下十几个恶汉自然没本事混进来打探宅子内的情况,左右他们老爷要的是周东家两条腿罢了。
偌大的宅子要寻个不起眼的下人不易,但要寻个主人,却是再简单不过,为首的恶汉直截了当的带人去正中间大院主卧。一路上也顺当,没遇上守夜巡逻的家丁,待再翻过两堵墙,为首的恶汉到了五进院主卧的位置。
“动手。”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了起来,夜里行动的信号只能以声音作准,好在夜半三更院子里静的连蝉鸣都显得闹心,轻微的声音足够其余汉子听清楚,又不至于惊扰宅子的主人。
说要动手,这群恶汉哪里还有顾忌,为首的更是一脚破空,主卧的门板就被撞成几块。主屋里漆黑一片,为首的恶汉微眯起眼睛,摸黑中看到床的位置,手里一把才磨过的长刀想也不想的砍过去,要两条腿,也没说是砍断还是打断,比起动手打断,还是一刀砍了省事。
至于人能不能活,那就看老天爷的造化。
刀扎进棉被里,没看到人,反而直接劈到了床板上,被子里根本没人。
“老大,事儿不对,咱们身后几个兄弟不见了。”跟在为首恶汉一旁的汉子颤巍巍接口,老大动手他们不过是在一旁摇旗呐喊的小弟,自然没出手的机会。
刚一个转头,就发现原本十来人的队伍少了小半,可偏偏他们十几人行动紧密,要说有人背后偷袭,一个两个便罢了,五六个汉子都被偷袭成功,还不叫他们发觉,后脊骨便升腾起一股子凉意,事太古怪了。
“少了多少?”为首的恶汉抽出长刀,大抵他是这伙人里唯一有脑子,听手下人一说,明白是中计了。
“五六个兄弟,老大,听说这宅子是从前被抄了家的,你说夜里是不是还有那户人家的冤魂在,把咱们那几个兄弟给拖走吃了。”恶事做多了,半夜会怕鬼敲门的汉子瑟缩起来,越发觉得这处宅子有鬼。
正常五进院子的府邸,再怎么样也该有下人守夜,四处走动,可这处院子打他们进来就没见着人不说,夜里连个灯笼都不点,更不提主卧都没个人伺候。要说是周家瓷器坊的人机敏,早一步晓得今夜有人偷袭,逃走了也对不上,他们白日里守了一整日,压根没什么人出府,人总不能凭空消失了。
“呸,这些年咱们手里沾了多少人命,你见有哪个软蛋敢变成鬼来找他爷爷我,别自己吓自己,估计是那周家瓷器坊的少东家晓得咱们老爷要来报复,故意设的套,今夜行动是不成了,咱们马上离开。”
恶汉半点不怕鬼,脑子也清楚他们只怕入了套,已经折了几个人,他们却一点不知情,府里该是有高手,必须马上走,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搭进去。
听了为首恶汉发话,其余汉子自然没有不应的,毕竟突然没了几个兄弟已经叫这群坏事做多了的恶汉们提心吊胆,深怕当真是鬼神报应,能早些离开眼下诡异之地,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这伙人刚出主卧,突然听得一声爆竹爆炸的声音,原走在前面的恶汉应声倒地,天黑,这群汉子自然看不见带血的伤口,只有个胆大的伸手去老大的鼻息下一探。
“死了,老大没气了,这院子当真有鬼。”说话的汉子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子骚味从裆下弥漫出来,竟是被吓尿了。
“还愣着干什么,跑。”其他汉子再也稳不住,抱头鼠窜的想要逃走,不想耳边又传来几道爆竹炸开的声响,满院子要跑的汉子又倒地三人,其余人再不敢动,蹲在原地抱头求鬼神饶命。
有那恶事做尽的汉子一边求饶一边说自己的罪行,叫暗地里正在重新装弹的汉子听得恨不能立刻给人一枪,奈何大当家拦下来。
“打死的几具尸体处理掉,其余人绑起来。”周肆站在黑夜里,虽然没有月亮,但习惯了这个亮度,还是能瞧清楚一些东西,毕竟若是真看不清,手里的火铳也没法打中人不是。
“这就去。”终于过了火铳瘾的两个汉子脸上的笑即使有夜色做遮掩,也遮不住,至于被火铳吓傻的几个汉子,直接叫人给用麻绳捆了手脚。
埋伏在一旁的管事带人举着火把灯笼过来,开始着手收拾。
周肆瞧着无论火把还是灯笼,里面的火苗都过于微弱,说起来玻璃能少批量制作,除去银镜,灯罩也很有搞头。
煤油灯目前没法弄出来,因为他没找到石油,也就是此时的猛火油,沼气灯却是可以想一想,不提其他沼气灯的亮度就能甩目前油灯蜡烛几条街。
若是有一盏夜里足够明亮的灯,一天内能够利用的时间也将延长,之前计划工坊夜里教工人识字一再推迟,除了这些招来的娘子郎君夜里看不清外,还有灯火微弱怕人学久了坏了眼睛。
回去要同工匠师傅们商议了,也不知道那群道士折腾出更高产量的纯碱制造方法没,不行还得再搜罗些人。
“大当家,今日夜里火铳的声音只怕不少人听见了,若是江远府府尹问起来,咱们怎么说。”管事将绑了的汉子遣人送到柴房,里头还几个一早就被大当家带人捂嘴绑了的汉子,这些人都是明儿扭送衙门指正韩家的证人。
至于几具被火铳打死了的恶汉,是不能送去衙门,按他们处理,当然是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院子当花肥。
“不过是几个歹人闯错了地方,恰逢几个爆竹爆了引发的响动罢了。”周肆还在考虑沼气灯的事,想也不想的把先头想好的理由拿了出来。
“这个解释,怕江府尹不会信。”管事被大当家敷衍的话噎住,别的不说,几个被爆竹炸死的汉子尸体可都叫他们处理了,这不是告诉人他们做贼心虚嘛。
江府尹又是个认真执拗的性子,只怕到时候还会想着拿人去狱里一趟。
“不必担心,接下来他没空管这等小事。”周肆敢在这个时候动火铳,自然是因为江府尹接下来要马不停蹄的把韩家其余庄子拔掉,等江府尹空闲下来能找他们麻烦,他们也该回桥头县了,“若是之后江府尹问起你来,你只道什么都不清楚。”
江府尹做事讲究证据,疑罪从无,只要周肆走了,江府尹不会说要为难一个管事。
管事听完大当家的安排,虽然觉着必然能按照大当家的计划走,但江府尹怕是记住他们了。
“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方才响动这般大,只怕秦公子那边受了惊吓,大当家还是过去瞧瞧的好,这头交给我等就是。”
“嗯。”周肆这时候拿出火铳,除开要保万无一失拿下这伙贼人外,更多的也是打算慢慢给秦公子展示手里的底牌。
等银镜生意入京城后,他下一封信也能送到秦府,如果他所料不错,秦家必定会派人走一趟祁州,那时候是他拉拢秦家最好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的确还不能一股脑把底牌在绥之面前解开,但一点点透露给绥之,也能加重绥之偏向他的砝码。
回到寝卧,屋里的灯火还燃着,周肆抬手敲了敲门,方听见里面嘻嘻索索一阵动静之后,来人开了门。
“周大当家。”菖蒲见门外是周大当家,紧绷的心弦可算是能送了,下午听周大当家叫他们小心,说是夜里有贼,可怕胆子不大的两个小哥儿吓的不轻。
也就是公子胆子大,还敢央着周大当家要木杆准备真遇上匪徒了动手,不说小哥儿气力能不能赶上男子,就是真叫公子打赢了人,只怕之后夜里也是要做噩梦的。
“嗯,人都抓住了,没吓着吧。”周肆也算是和绥之身边两个哥儿能搭上话了,这可是目前跟着绥之最长的两位,日后他还打着主意要从两个小哥儿口中问一问绥之的喜好,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没,就是方才听见几声爆竹响,吓了一跳,还以为外头着火了。”菖蒲说的简单,当时听到连续几声爆竹响,不光他连公子面色都白了几分。毕竟又不是逢年过节,哪家会点爆竹,也就是着火了方才有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但要是着火外头又不可能这般安静。
人嘛,最怕的就是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不是着火,只是贼人误闯进库房,碰到了几枚爆竹,炸开了。”周肆解释一句,这话能骗骗蒺藜和菖蒲两个小哥儿,屋里另一位是骗不过去的。
一段话说完,周肆走到床前,秦公子坐在床上略微不好意思的拨弄了一边掉下来的碎发,显然刚才的确是被吓着了,估摸着和蒺藜菖蒲一块蜷缩在床上。
“没事了,看来今夜还没那般倒霉,要秦公子亲自出马拿下贼人。”周肆同人开玩笑,安抚人的心情。
蒺藜菖蒲有眼力劲的悄悄离开屋子,留的他们二人说话。
哪想秦绥之却闷闷不乐的摇头,“方才爆竹声响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若那时候有贼人闯进来,只怕我是没法用木杆将人敲晕。”
到底是高估自己了,可若他留在黑熊寨,这样的日子定然不会少,之后要是次次都被吓得不敢动弹,谁知道会不会遇上贼人闯入门,看来回去寨子,他得寻周肆教教他拳脚功夫。
“夜里异响,被吓到是常事。”周肆瞧人面色还有些白,便也不问秦公子愿不愿意,干脆一把抱了过来,轻轻拍拍人后背,作为安抚。
秦公子竟然一点也没挣扎,大抵真的被吓的不轻,今夜怕是要留下陪人,自上回惹恼了秦公子,睡了一夜长塌方叫人解气后,他们再没夜里同睡一室,这样算倒是便宜他登堂入室了。
“方才的爆竹声不是爆竹爆炸。”怀里的人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笃定。
见周肆没回应,秦绥之抬头,在烛火中微微仰头,“那是你的底牌是吗?”
“算是。”比起钢炮,火铳在战场上的作用不算大,因为火铳目前还有种种限制,例如子弹数量有限,每打一发需要重新上弹,炸膛的频率也还没降到一个可以大规模配给军队使用的数字。
“等回到桥头县,我兄长派遣来保护我的部曲应该也到了。”秦绥之没问是否可以见识见识周肆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模样,反而说起秦家的事。
“这么笃信你兄长会派遣人过来?要知道,无论是三十个还是五十个,说不定都是给我送的人才。”世家养的部曲本就是私兵,大舅哥派人送部曲来,为的也是保全绥之。只是周肆自认为山寨固若金汤,且叫那些部曲成日围着绥之他也不乐意,最后多半是要安排进寨子,让郑铁去管。
“你说过皇上不会派兵来救我,父亲和兄长此时又被皇上忌惮,轻易也不能动兵。我自然只能留在黑熊寨,但父亲兄长怕你待我不好,送些人手过来护我一二。”不能前来救他,又何尝不是父兄对周肆的一种妥协。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把护卫绥之的部曲都弄去寨子当巡逻,此番回去,若是绥之想要回燕瑾,也成。”
“不怕我手中有了人,想要逃跑?”秦绥之想,光是山寨的部曲,就有二十来人,兄长送新的部曲过来,定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能动多少人便送多少人,加在一起,怕不会少于五十人。
五十位精兵强将,若想趁周肆忙碌寨子事物寻个突破口逃出山寨,也不是不可能。
“绥之,只要你做不到一日之内跑到祁州和榆州的交接口,我都能将你寻回来。”
寻字用的妙,秦绥之不接周肆这般疯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周肆怀里,心里却想,周肆的底牌最好再厉害些,不然父亲和兄长是不会轻易答应和周肆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