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泊石书院。
作为大燕文气最盛的州,江州的书院数不胜数,光是名满大燕的顶级书院,就有四五所,泊石书院亦在其中。
别看这些书院距离京城也不近,但为首的五大书院,自科举起就包揽了所有寒门状元,甚至因为文气太甚,京中也有贵族子弟前来求学。
官宦子弟虽然有祖上荫蔽,但书还是要念的,为此大燕专门为官宦人家子弟设立太学,这些官员之后大多不必借助科考就能在朝中觅得一官半职,太学也只是他们前途的跳板。
而世家更不用说,他们传承靠的就是文学底蕴,自家的大儒算是天下学识最好的一批读书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太学掺和。
如此比较下来,可见江州书院的含金量,要不是江州书院源源不断的培养出这么多寒门子弟入朝,或许朝廷的朝政还被世家牢牢把持。
正值休沐,泊石书院的学子却和往常不一样,既没结交三两好友去山下游玩,也没广邀同窗开设文会,反倒是聚拢在一块正义愤填膺的说些什么。
“荒唐,实在荒唐,起先黑熊寨说容州世家竟然贩卖读书人去海外,我还将信将疑,听闻那黑熊寨不喜世家,祁州的世家商人都被打压的厉害,本以为这是黑熊寨栽赃陷害,没成想这才过去多久,黑熊寨都已经出海寻回了部分大燕百姓,容州地方官实在可气。”
读书人每日除去读书,还要论政,不然科举策论写不出言之有物的东西,只剩一团锦绣也得不到考官喜欢。
眼下江州最热门的论政,自然是今年南境声名鹊起的反贼黑熊寨,黑熊寨自打扣留大燕招安使臣,被大燕朝臣发了一则檄文传遍天下,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也都晓得一二。
原本书生都斥责黑熊寨狼子野心,竟然敢如此大逆不道,结果转头黑熊寨学大燕官府也弄出了个邸报,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黑熊寨的邸报一期不落传入江州,光是第一期海商贩卖大燕人口去海外便打开了江州的销路,此后黑熊寨的邸报更是成了江州读书人必读的东西。
甚至隐隐要超过大燕的邸报,毕竟大燕邸报上谈论的东西都是老一套,最多是调官任职稍微新鲜些,可这些东西对没有涉足官场的读书人来说,益处不大。
黑熊寨不一样,每一期邸报都有新鲜事,且黑熊寨邸报没有大燕邸报官方,因此写就文章虽然不怎么叫读书人看的上,可读性却高了不止一筹。
“但万一这期邸报也是黑熊寨瞎编的怎么办?”有人还是觉得不能轻信反贼的话,虽然这几个月邸报读来,瞧着黑熊寨行事是比较务实的,但具体谁也没亲自去南境看过。
“不会有假,咱们江州紧邻琼州,虽说我等没去过琼州,但琼州和江州生意往来的商人不少。前些时候不是有商人说黑熊寨胆大包天,竟然直接到琼州境内把之前邸报公布贩卖大燕百姓的海商全都抓了。”
“不错,前几个月黑熊寨在琼崖岛拦截了林姓海商的船只,上有不少咱们大燕的百姓,多是祁州人,少部分是琼州人,自看过邸报后我也怀疑其真实性,特意让家中行商的长辈去琼州打探过,证实了黑熊寨没有说谎。”
能来泊石书院读书的书生,除去天赋特别高可以不看家世,其余最次也是耕读世家,家中人脉自然不少,黑熊寨邸报上披露的种种细节在祁州容州不好查证,但在琼州是一查一个准。
家里有关系的书生早早就知道黑熊寨在邸报上未曾撒谎,所以关注黑熊寨动向的读书人就越来越多了。
“我倒是希望黑熊寨在编瞎话,不然都是真的,岂不是说大燕地方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而且此事朝廷那边也是知情的,结果朝廷只道黑熊寨截断了朝廷和容州的联系,才叫朝廷蒙在鼓里,可黑熊寨在复起几年?”
江州学子这么关心黑熊寨是否赎回大燕百姓,也是对朝廷那边处事态度感到失望。
“南境本就是不毛之地开化而来,在南境当官的要么是没有背景的寒门,要么是得罪官家和朝中诸公被流放过去的,指望南境跟北面地方一样,要求太高了。”
“话不能这样说,南境虽然不成器,可容州之前是成王的封地,成王乃是先帝的亲弟弟,按说容州有成王在该是南境四州中发展最好的地方,但你看看邸报所说,容州百姓这多年在成王手里,折损将近一半,和贪官污吏汇聚的祁州比也不遑多让。”
说起容州糜烂,大部分读书人都垂头丧气,因为成王是皇亲国戚,他们现在聚集在这里议论被人揭发都要治个不敬之罪,若是没有黑熊寨拿下容州,还不知道容州百姓要继续过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多久。
“你不出面干预干预。”远远地,两位书院的夫子站在假山顶的亭苑上。
“我如何干预,他们要踏进官场,这种事迟早都要明白,往常我们都是能叫他们晚些知晓就晚一些,结果入了官场一个个都成了愣头青,现在有黑熊寨帮我们揭开朝廷为官的隐秘,我又何必骗他们。
黑熊寨这期的邸报我看过了,即便我知道黑熊寨是反贼,却也不得不为黑熊寨办的事喝彩,大燕要是有黑熊寨的办事效率和决心,哪里还会跟如今一样积贫积弊。”
“朝廷的官一个个都在位置上醉生梦死久了,哪里还想着居安思危,要不是黑熊寨传出不喜世家的名头,我看朝廷未必会对黑熊寨出手。”
毕竟大燕看着的确不成器了,要是有个新势力能够冒头,京中那些世家恐怕欢迎的很,秩序这个东西一旦烂透了,不若全部毁坏重头再塑造,如此又得百年安稳。
“出手也没把黑熊寨放在眼里,不然怎么会只派五万兵马过去,这下黑熊寨一口气俘虏大燕五万兵马,战绩不输外族,京中的世家们可是要头疼了。”
世家豪族在打外族上是一点力不肯出的,尽管他们知道塞外胡人真的入关,绝不会放他们继续逍遥快活,但打不过他们可以南逃。
黑熊寨冒头直接占据南境,几乎把世家南逃的路封死,眼下黑熊寨的战斗力又不输外族,这些世家要想继续安稳过日子,必然要在黑熊寨和外族之间挑个软柿子捏。
“黑熊寨一仗打出了威名,海外赎回百姓又得了善名,我看今年科举失利的学子已经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江州前往黑熊寨的读书人细数下来也超过千人了,但真正有本事的没几个,多是秀才功名都没考上准备投机取巧的人,像是五大书院,便没有过去的学子。
可这回不一样,黑熊寨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说学子,甚至不少因为对朝廷失望而到书院教书的夫子都意动。
“哼,明年还有一场科考,你只管看,要是明年科考朝廷世家再插手舞弊,五大书院的学子一半人都要投奔黑熊寨。”
大部分读书为的是什么,是光耀门楣,大燕科举因为世家阻挠的缘故,寒门子弟录取一年比一年少,断了寒门的出路,寒门子弟另寻出路不是理所当然。
黑熊寨的邸报上虽然没过多描述他们缺人,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只看黑熊寨列出一个府需要多少官吏,会点算数的都知道黑熊寨此刻求贤若渴。
“学子们想要奔个好前程咱们也拦不住。”
“我看不光学子,你这个老家伙也想去黑熊寨,你真是要下定决心,改明儿就同山长辞行,先去黑熊寨给咱们书院的学生探探路,到时候大燕不成气候,我就带学生们过来投奔你。”
“滚蛋,要去你怎么不去,我也能留在书院等你在黑熊寨铺好路带学生过去。”
夫子们互损说到底也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黑熊寨,因为黑熊寨顶着反贼的名头,一旦去了,不说名声,就是身家性命都押到黑熊寨身上,他们早不年轻了,也被朝廷官场毒打过,考虑的自然多一些。
自然了,夫子们要重重考量,学子们便容易意气用事,昨日几个夫子还说明年科考书院的学生得有一半投靠黑熊寨,今儿个就收到了好几个得意弟子准备去黑熊寨游学的申请。
泊石书院的山长头疼的看着越优秀越执拗的学子,要是不批腿长在学生自个儿身上,私底下跑了还不好给人家家里交代。
要是批了,黑熊寨什么地方,反贼窝,尽管大燕不承认祁州容州归属黑熊寨,但人家已经牢牢把祁容二州握在手里,甚至大燕出海口都被黑熊寨拿下,朝廷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要是学生去了,书院会不会被治个通贼的罪名,可不好说。
“山长,这事不能从长计议了,我现在夜里都不敢睡死,就怕有学子夜里从书院逃跑去了黑熊寨,这可是我的得意门生,万一去了黑熊寨折在那里,我得少十年寿命。”
“行了行了,这几日不光你一个夫子过来同我说这件事,这样吧,我与祁州山水书院的石先生有几分交情,我先同他写封信,看看祁州境内到底如何,再说让不让学生们去游学如何?”
山长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动用自己的人脉至少保证学生在黑熊寨游学的安全。
信从江州快马加鞭送到祁州,转到石先生手里。
石先生如今是黑熊寨教育部的人,连同两州其余几个书院和有名望的夫子一块,管着黑熊寨府学县学的事,当然还有筹备新的山水书院。
“陈介那个老匹夫,也有求到我这里的时候。”石先生笑着捋胡子,自他管黑熊寨教育这块,成日被君凯之催着多教点人才出来,头发都被催掉了一大把。
但人才这事,又不是光嘴上催催就有了,不然黑熊寨还能缺人手吗?不说大当家手里的四大金刚,就是大当家自个儿那张嘴,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
现在陈介来信,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既然陈介的学生想要到黑熊寨游学,他自然得想方设法一网打尽。
打定主意,石先生先在信件里表示欢迎,又道黑熊寨如今治安比大燕还严格,现在出入黑熊寨也不跟从前一样严苛,要是泊石书院的学生过来游学,他保证安排妥当。
絮絮叨叨还写了不少东西,转头把信送走过后,赶忙寻了大当家。
周肆是昨日才到鹿鸣府的,毕竟手里有五万俘虏,纵然他们也是兵,但纪律性比黑熊寨的兵丁差多了,要全须全尾将这么多人带回鹿鸣府也是个难题。
好在沿道的府县也缺人手缺的厉害,周肆干脆沿道就分出了部分人给当地的府尹县令,这些人都是种田用的,黑熊寨现在不光缺读书人,种田的人也缺,从前人多地少,是因为大部分地都被世家豪族侵占。
打完土豪,这不就成了地多人少,五万人一州之地都不够分,但想想这伙人怎么也还带个兵字,也不能在一地留太多,怕聚集起来闹事。
所以即便沿途路过府县不少,到了鹿鸣府也还剩近两万人,鹿鸣府有重兵把守,两万人闹事也是不怕的,君凯之早接到消息,已经计划好把扔安置在哪儿,根本不用周肆插手。
这次胜仗归来,大军每路过一个府县,城中百姓都前来围观喝彩,回到鹿鸣府,鹿鸣府的百姓更是热情,要不是沿街都有兵丁维护秩序,周肆都怕有人冲过来把他们围了。
好在顺利归家之后,周肆同自家夫郞好好吃了一顿晚饭,他这段时日走南又走北,还打了一场仗,绥之定然也没休息好,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残留,比起他离开是憔悴了几分。
“夜里又没有休息好?”周肆揉了揉人的脸,好像瘦了一点。
“你第一次领兵出征,我总放心不下。”秦绥之窝在周肆怀里,要说从前未成亲的时候他们也分开过,但自记事以来夜里都是一个人休息,习惯了也没有说休息不好。
可自成亲之后,他与周肆睡在一处,也就不到一个月时间,周肆走的头一晚他竟然失眠了。
周肆知道担心乃人之常情,若是他要求绥之一点不担心他,才是强人所难,但等平了南境往北面出兵的时候,少不得绥之坐镇后方他在前线。
行军打仗,要是带着绥之,也不是不行,只是兵营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就算黑熊寨改善兵丁的伙食,在行军之际,也只能吃冷硬的干粮,夜里安营扎寨也不能随时有热水洗澡。
甚至还得担心敌军袭营会不会伤了绥之,绥之不会武,每日打打八段锦也只是增强体质,万一遇上危机情况,周肆自信能够看顾好绥之,却也怕意外发生。
再加上他作为黑熊寨眼下的统领人,需要以身作则,不然军营的将士们都带自己家眷上战场,成何体统。
“在想什么?”秦绥之静静的靠在周肆身上,即便两个人不说,就这么发呆也感觉格外的有意思。
“在想之后上战场能不能带上你。”周肆坦言,绥之自由温室长大,他既不想人吃苦头,也不想人忧思成疾,若是能得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好不过。
秦绥之闻言抬起头,仰视的角度穿过周肆的下颌对上浅棕色包含认真的眼睛。
“我上战场能做什么呢?”秦绥之知道只要他想,周肆肯定愿意带他在兵营生活,他也知道兵营日子没有那么好过,但他不是不能吃苦,可能最初有些不习惯,时间久了便也觉得没什么。
不过,他要是不能在战场发挥作用,甚至还会拖累周肆,那他宁可不跟着,在后方虽然担心周肆安全,却也能够叫周肆放心打仗,跟去兵营纵然能叫他安心,却也会让周肆分心,得不偿失。
“军需官如何?”绥之如今管着黑熊寨律法一块,要是突然转行行军打仗,就是仗着自己聪颖从头学起,也没分不出那些多精力。
“军需官?好啊。”秦绥之没想到周肆真的想到了一个他能去兵营的职务,不过他也明白周肆说的军需官不是军营里管后勤的官吏,而是从后方押运粮草到前线的官。
他可以借这个职务便利前往战场看周肆,之后再回后方,虽然奔波劳累,但能够隔一段时间见一见而不是一直在后方等消息,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
“绥之,再等几年,彻底安顿下来过后我便一直陪着你。”拿下大燕的地盘过后,周肆基本上不会再出征,即便对付外族,郑铁、苏青云、武疆、孟梅已经足够,更何况黑熊寨还在起事阶段,多的是人才涌入,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有别的武星出现。
“我又不是小孩子,时时刻刻需要人陪,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总不会闲下来胡思乱想的。”几年啊,算算他过来黑熊寨都两年多了,好似一眨眼就过去了。
周肆不接话了,而是紧紧抱着人,几年时间说是转瞬即逝,但其中艰险只怕没有说的那般容易。
……
“大当家,这是收拢人才的机会,陈介是泊石书院的山长,泊石书院在江州归属五大书院,早些年科举一甲二甲大部分都出自江州这几个书院,说是网罗尽天下寒门有识之士也不为过。”
石先生兴高采烈为大当家介绍泊石书院,他原本还以为真要打到江州,才能将江州的读书人纳为己用,没想到不过几册不起眼的邸报,会有这样大的作用,现在是泊石书院一家有学子过来游学,往长远看,其余四家也可能过来游学嘛。
“你想好怎么把这些人留下了吗?”江州的五大书院周肆怎么会没听过,就是没有情报队工作,整个大燕境内,只要念书就没有不知道五大书院名声的。
因为五大书院力压太学,不少官宦子弟不送孩子去太学念书,该去江州读书,就是想要自己孩子驳个好前程。
即便近些年科举逐渐有舞弊之相,却也不是一个寒门都没考上,世家真要做的这么绝,不要说皇帝,朝廷里寒门出身的士大夫先要怒了,没有新鲜血液加入,士大夫的团体如何跟世家斗?
“必然不能强留,不过我认为也不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光是他们过来黑熊寨,看到每府每县皆开设有官学,让天下百姓都能念书,便足够打动大部分学子。”
不是石先生夸大其词,而是天底下有抱负的读书人多也有个念头,那就是有教无类,这是打千年多前圣人现世的时候就希望实现的目标,经历数朝,寒门也有了上升渠道,本来也算是一种进步,但跟黑熊寨比起来,又差的远了。
黑熊寨治下可是让所有百姓都能送孩子到官学念书,这不是正契合了这些读书人追求的圣贤之道。
“还不够,泊石书院的学生定然皆是博览群书之辈,只县学府学或许能够动摇一时,却不能叫他们彻底下定决心,我要他们心甘情愿留下为我所用。”读书人,尤其是还没出身社会的读书人,都还保持一种有别于大燕官场的天真,虽然圆滑有时候也很重要,但眼下周肆要的就是包含天真的人。
他们会成为周肆手中利刃,对天下世家剥皮扒骨,重塑新秩序。
“既然大当家吩咐,石某定然竭尽全力为大当家留下他们。”石先生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读书人的软肋,他说要把人留下,绝计不会逃出去一个。
“如此,辛苦石先生。”周肆想到接下来源源不断的读书人过来,还得吩咐君凯之注意些,毕竟大燕的读书人还秉承着不少和黑熊寨不合的理念,要是一时间无法转变思维,还得先去学习班进化一下。
对了,书籍版号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