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太平府。
江州刺史府内正设了文人宴,广邀江州府内有功名的学子赴宴,此宴既然是刺史开设,自然还是有些门槛才能过来,少说也要取一个举人功名。
若是旁的州,在州内大部分学子都流出的情况下,能来赴宴的举人多是上了年纪或者资质平平,可江州没考上进士的举人多如牛毛,且江州本州内竞争激烈,不少秀才功名的学子到了旁的州,也能轻松拿下举人的功名。
如此,刺史府设宴,倒也称得上人才济济。
“大燕日薄西山,竟然还有这么多读书人?”江州黑熊寨情报队的成员同同伴嘀咕,其实若非江州刺史突然设宴,大部分江州人都以为江州的读书人全跑光了。
结果刺史开个宴,还有这么多人,可见江州底蕴,这都还是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算上秀才,怕刺史府都站不下。
“江州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有读书的,甚至还有不少举人考中后,得了商人资助,在自己老家开乡学的,整个大燕,也就是京城的百姓能够和江州百姓比一比识字率了。”
文气盛的地方,平民百姓的识字率的确高,换到南境,几个州的平民百姓都大字不识一个,便是有黑熊寨处处开设教人识字的夜校、识字班,也还是多目不识丁的人。
这些人多分布在乡里,夜校也上,只是不怎么用心,尤其是略微上了年纪的,更是觉得这把年纪,只管种地就是,左右小娃娃们在县学念书,他们只管把地种好,把孩子供养出来就是。
“江州这地头的确好,也不知江州刺史突然开个文人宴是做什么,莫不是准备让江州文人抵死反抗咱们黑熊寨不成?”
“应该不会,如今留在江州的文人,要么是不想背井离乡,要么是家里不允许,但眼瞧着咱们都要打过来,真要是逃命的肯定都逃了,留下来的多是准备投效咱们的,哪里会听刺史的一席话就跟咱们对着干。”
江州的读书人多是手无缚鸡之力,黑熊寨过来他们既打不过也骂不过,除非当真烈性自裁殉国,不然除了投靠黑熊寨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再说也不是他们看扁江州的读书人,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今个儿打过来的是西姜北邙那群蛮子,或许不乐意投降的大有人在,但大当家又非外胡,不过改朝换代,这几百年读书人都习惯了。
刺史府内。
江州刺史的确没有蛊惑读书人自裁抵抗黑熊寨的意思,因为他虽在江州名声不错,但还不至于叫江州的读书人马首是瞻。
若是黑熊寨没崛起前,是有不少读书人想要到他跟前献殷勤的,可黑熊寨声名远扬后,还敢登门刺史府的读书人少之又少,多还是各个学院的山长,后头连书院的山长也不过来。
“今日刺史邀请我等过来,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刺史广邀江州读书人赴宴,这些留在江州的书生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不知,想必与黑熊寨有关。”
“我听闻,黑熊寨已经在调兵遣将,只等翻年过去,就来攻打江州。”榆州琼州紧邻江州,接壤处的动静自然也逃不过江州人的眼睛。
“黑熊寨倒是未雨绸缪,此时距离明年开春还有几个月,竟然已经开始调兵了。”说起黑熊寨要打过来,江州的读书人并不吃惊,甚至他们还以为黑熊寨当初拿下琼州过后,会一举把江州打下来。
毕竟江州在北面的确特殊,既有文气又有财富,是钟灵毓秀之地。
哪想黑熊寨转头去打了蜀中,叫好些读书人一阵失望。
“黑熊寨一贯如此,我想刺史这个节骨眼上邀请咱们过来,定然也是与此事相关。”不然还能为科举的事办宴吗?上届科举江州参加的人不少,但都是些歪瓜裂枣,当真有本事的没几人,后头去了京城会试,照旧铩羽而归。
可见京中世家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们寒门出身的读书人留。
江州刺史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他是大燕官员,能够在江州干刺史出身肯定也不普通,毕竟北面州府中,唯江州独占鳌头,只有得脸的官员才能在江州谋求一个职位,甚至有话说江州的县令也比南境的府尹好。
这话颇为实在,毕竟南境有些穷府和江州的富县比,还真比不过,若是祁州的钱宝来能坐到江州刺史的位置,也不用小二十来年才能攒下一笔富贵,只要能想办法不叫朝廷知道江州这头的情况,三四年收拢的钱财就远超祁州二十年的努力。
所以江州为官,就算是不干贪赃枉法的事,光是下面人孝敬的油水,都比别的地儿要强,一般寒门出身的官吏,压根轮不到这好差事。
江州刺史的位置更是香饽饽,除去愿意花费心思留在京中的看不上江州刺史的官职,但凡下放的官员,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干到江州刺史的位置。
陈介今日也在宴中,作为山长自然有几分薄面,能够早一步见到刺史,不和在宴会里的书生一样猜测刺史的用意。
这次过来的山长也不少,五大书院作为江州书院的领头羊是不可能缺席的,其他书院的山长,也来了不少,算算人数,几十人还是有的,宴客的花庭算是站满了,可见江州底蕴。
“刺史大人今日宴请我等,可是与那黑熊寨动向有关?”陈介算是江州读书人中名望最高的,见刺史终于露面,替在场诸位山长问出心声。
刺史但笑不语,只招呼各位入座,待大家都在花庭坐下,方才开口。
“的确与黑熊寨有些许关系。”刺史没有反驳,“近几年,黑熊寨崛起很快,我知道诸位名下有不少弟子也都在黑熊寨做事。”
听刺史大人这样说,不少山长掩面咳嗽,自家弟子去黑熊寨谋生路,本是江州心照不宣的事,到底是投敌名声上不好听,今儿个刺史大人突然当着众人的面揭了这层布,一时间还叫不少山长面露尴尬。
“刺史大人今日是想要追究我等责任吗?”陈介倒是稳得住,并未露出尴尬和惊慌失措,这年头只有老师出事连累弟子的,哪里有弟子出事连累先生的。
不说他们做山长的,过手的学生比过江之鲫还多,其中学子秉性好坏都有,真要是徒弟牵连先生,光是在大燕官场做事的学生,就够在场诸位死多少次了?
“陈山长误会,而今黑熊寨和大燕已是有了强弱之分,连京城那头的世家官吏也都有意向黑熊寨的,哪里会追究学子。”
京城一分三派,在场的诸位或多或少也知道,但从不敢在明面上说,今个儿江州刺史突然揭开这层遮羞布,莫不是朝廷那头有什么想法。
“如此,刺史大人今日宴请到底是有何目的?”陈介这话有几分咄咄逼人,若是大燕还昌盛的时候,陈介也是不敢如此说话的,虽然凭借他在读书人中的名声,便是得罪了朝中大官,也不会被追究,但少不得暗地里给他使绊子。
“目的自然也是有的,黑熊寨已经调兵遣将到榆州和琼州,明年春,这些兵就会打来江州,今日广邀学子过来,就是想要看看诸位对黑熊寨入江州的态度。”
态度?诸位山长面面相觑,他们能有什么态度,不过是随波逐流,黑熊寨过来了,能看上他们的本事,就为黑熊寨效力,看不上就继续教书。
从前的书院黑熊寨多半是不会用了,或者是用了也会如祁州的山水书院一样,改造成另类的高等学府。
他们多半会去县学府学谋一个教书先生的职位,虽然县学府学多是教授目不识丁的稚童,但到底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黑熊寨这样新朝廷完全颠覆了历朝历代的规矩,若是黑熊寨注重名声,他们还能利用文章迫使黑熊寨听他们的话,可偏偏黑熊寨行事强硬,又叫天下人都有认字的渠道,单有教无类这一条,足够让各地大儒闭嘴。
“黑熊寨兵力强横,连京城的禁军都不是对手,江州地方兵自然也是打不过的,到时候黑熊寨治理江州,我等自然是听黑熊寨的安排。”
江州刺史点头,他猜也是这样。
“原本为保江州百姓安定,我该献降江州的。”江州刺史开口,说起献降,就不得不提一嘴榆州刺史,这算是南境几个州里,下场最好的一位。
“刺史大人爱民如子,只是江州不少读书人依旧还守着忠君爱国那一套,若是献降,恐怕会生乱。”黑熊寨打过来,这些读书人顶多守气节上吊,要是江州刺史在黑熊寨打过来前敢献降,多半是要叫一些腐儒群起而攻之。
说不得有些上头的书生,还要围攻刺史府,刺史为了保命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献降。
“是有这个考量,黑熊寨动兵一向是不扰民的,如此不献降反倒是能够叫治下平缓的被接手。”朝廷那头不给命令抵抗,北面州府多是江州刺史的想法,不反抗也不投降。
黑熊寨打过来,他交了一州刺史的政权也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黑熊寨没打过来,他继续在地方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算是对得起朝廷的俸禄。
“刺史大人考量的是,黑熊寨一向看重治理,这几年没往北方扩张,正是因为要细细治理好南境,就说如今的祁州,其间繁华已经是北面州府比不上的了。”
南境一向是鸡肋之地,黑熊寨却凭借鸡肋建国,还将南境治理的井井有条,听闻南境近几年新生儿的数量甚多,且大多都能养活,等个十几年,新一代儿女成长起来,南境怕是比北面还要热闹。
“江州一向富庶,黑熊寨过来必然能够让江州跟上一层楼,不过今日宴请各位,除去说一说江州不会主动归降黑熊寨外,还有江州世家豪族之事。”
江州有钱,世家豪族自然也不少,更多的还是生意人,和开了海运过后才富庶起来的海商不一样,江州之地的生意人早在前几朝就多不胜数,也是因为生意人多的缘故,江州百姓也能跟着沾点小便宜。
“刺史大人,我等不过是一介书院的山长,世家豪族的事只怕也做不得什么。”
在场的山长里,不乏家世出身极好的,虽然不知道刺史大人提及世家豪族为的是什么,但总归不是好事。
“诸位,我并非要你们在黑熊寨到来前肃清自己的家族,只是黑熊寨看重田地人丁,江州之地大多土地都流入世家豪族之手,人丁也多有隐户,若是能够在黑熊寨过来前,将这些勘定成册,必然也能在黑熊寨面前露脸,我想诸位也不愿意在黑熊寨到来之后便籍籍无名的度过后半辈子。”
眼瞧着黑熊寨必是一繁荣昌盛的朝代,但凡有点事业心的读书人都恨不能投效,别看眼下这群山长都上了年纪,可真要说认命的没几个。
奈何黑熊寨喜欢任用年轻人,他们这些老家伙也是有睁眼羡慕的份,大家伙心里都想着,即便不能在新朝廷被委以重用,也要在有生之年见证黑熊寨开辟盛世王朝。
可江州刺史却给他们指了一条投效的路子,别看只是在黑熊寨到来前整理江州的田地人丁,只要能够将这些修订成册,在黑熊寨到来后不知道要为黑熊寨省多少事。
就算黑熊寨不信任他们,还要亲自过一遍,也比自己慢慢盘查要快许多。
而江州境内,也再没比他们更合适干这件事的了,一来他们是读书人,又在江州有几分名望,世家豪族多敬畏他们。
二来,他们许多人自家就是世家豪族,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装订的册子才能取信于人,也算是投效黑熊寨的投名状。
还愿意留在江州的世家豪族,多已经接受自己的命运,族中田产人丁必然是要被黑熊寨夺取的,若是名声好的,黑熊寨还愿意给些银子安顿。
若是名声差,手中田产人丁都是靠放贷或是强抢来的,别说银子,阖家能出几个清白的留下血脉,都是黑熊寨大方了。
所以江州刺史提出这个建议,不少山长只是想了片刻就接受了,反正手里的田产人丁给黑熊寨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们要是能够借这个机会讨黑熊寨欢心,得一二好处,是稳赚不亏的。
散宴后,不少在江州有头有脸的读书人,都匆匆赶回家里,可见宴席上江州刺史一番话着实让不少人都心动了。
情报队的成员暂且还不知道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江州世家豪族的动静他们一直盯着,起先看这些人家清算自己的田产,还以为是打算卖出去换点银钱,为出海谋生做准备,哪想清算家财的人越来越多。
“若只有一部分名声坏的人家如此行事也就罢了,想必他们是知道黑熊寨要打过来,准备断尾求生。
可不少世家名声不差,即便咱们打过来也不会说抓了他们一家去,反而还要给些银钱买下他们的土地,这些人家没有逃跑的道理。”
出海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到如今出海的世家豪族,多是手上沾了不少人命,黑熊寨过来他们完全没有活路才准备出海拼一条活路的。
听闻本州岛那边已经发现不少逃窜过去的世家豪族,那地方有老当家坐镇,提前也和本州岛土著打了招呼,一经发现大燕人就送到黑熊寨在本州岛的城池附近,又钢炮威胁,也不怕这些土著阳奉阴违。
“这些人动作都是自那场宴会过后,莫不是因为江州刺史说了什么危言耸听的话,才叫江州的世家豪族准备逃命?”
“不可能,江州是除了南境外最了解咱们的地方,必然不可能因为刺史的几句话就被蒙骗。”不说邸报,就现在还有不少江州商人到黑熊寨治下做生意,有这些商人做传话筒,江州人哪里能轻易被蒙蔽了去。
“也有道理,不过此事怪异,咱们需要再多派一些人手盯紧,要是他们有异动须得立刻给大当家汇报。”
“我去安排人手。”
情报队一向讲究效率,又因为年后要打江州,年前从黑熊寨乔装过来打探情报的黑熊寨人只多不少,不然这会子要盯这么多世家的动静,还抽不出多少人手。
幸而世家豪族清点自己家产动静大却也只是一时,自家田产人丁登记造册过后,又一个个消停下来,只等着黑熊寨过来,再献上手里折腾许久的东西。
许是有了盼头,黑熊寨今年在江州倾销的货物几乎是一上架就一扫而空,便是连许多穷苦人家也都能咬牙看能不能买一件过冬的棉衣御寒。
总不能好日子近在眼前,却倒在了天亮前夕,如今各家手里没钱也不过是暂时的,等开春黑熊寨打过来,必然能叫他们吃饱穿暖,不会再饿死。
这时候把手里的一点存款花出去,似乎也没那么心疼,也得亏今年蜀中恢复生产,大面积的粮食棉花种植,配合南境出产的粮食棉花,黑熊寨今年除去供给给北邙的物资,有不少流入北面州府。
江州百姓最富庶,像冬日棉衣不说一人一件,但也能做到一家有一件,冬日里大家伙多半是要窝在家猫冬,便是有要出去办事的时候,多也只派一个人出门,一件棉衣虽然不够家里人分,但能叫出门办事的人不必再冻的手脚僵硬。
而北面其他州府就要矜持很多,也可以说因为他们不及江州百姓富庶,所以囊中羞涩,大多冬日还是能挨过去便挨过去,也就是一些有钱人家有门路和金钱买些御寒之物。
到了京城更不用说,和棉衣比起来,价格更昂贵的鸭绒衣成了京中世家豪族新攀比的项目。
黑熊寨因为开了不少鸡鸭养殖场,鸭绒出产量不算低,又因为本地人有棉衣穿,对于更贵的鸭绒衣多是没有太大的念想,像是容州这样冬日不过一两个月的地方,更是用不上。
于是鸭绒衣的销路在北面州府还要更多一些,京城这头明面上没有黑熊寨的人过来做生意,但私底下黑熊寨的新货从没断过。
像是夏天,驱蚊用的蚊香就很受欢迎,肥皂也在京中上层流传开了,若是洗澡不用肥皂还用皂角豆之类的东西洗澡,是要遭人嘲笑的。
若说蚊香肥皂这样比较私密的东西,只要不是自家人多还攀比不上,那冬日棉衣和鸭绒衣这样穿在外面的东西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除非一个冬都不出门,不然谁家穿棉服谁家穿鸭绒衣是一目了然的事。
江庄初闻此事,颇为佩服京城这些追名逐利的世家大族都到火烧眉毛了,竟然还要保持自己的体面,后头习惯了世家奢靡攀比之风,也就随他们去了。
左右现在攀比起来,赚的还是黑熊寨。
“也不知道明年是哪位将军领兵率先攻打北面。”江庄也收到黑熊寨明年春开战的消息,现在黑熊寨里出名的将军已经有几位,虽然力压众人的依旧是郑铁不错,但大当家肯定也要给别人表现的机会。
南队长负责海域,内陆上的战事牵扯不上他,只是随着黑熊寨海权扩张,日后战事也少不了,不必羡慕如今打仗的几位。
照江庄看,琼州是叫郑队长打下来的,蜀中又派遣的是武疆,这回打江州,该是要叫孟梅孟队长出手。
“江州定然是好打的,也不知道朝廷知道黑熊寨动兵过后,会不会有其他反应,现在京中禁军还有十来万人,但有前车之鉴,朝廷再想要禁军去打黑熊寨,只怕半道上就会出现逃兵。”
不想跟黑熊寨的世家能逃,皇帝呢?此刻皇帝又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