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这事忠公公还是私底下细想过,无论是下鸩毒还是砒霜都是烈性药,发作的很快,燕帝一死必然会引起宫廷震荡,他必须在太医局的人过来前逃出皇城,然后坐上秦家给他安排的马车离京。
这个过程半点耽误不得,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他是个太监无儿无女,这把年纪上面的父母也早死了,出宫过后虽然携带一笔巨款,但临了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是不行的。
于是他和秦家讨价还价一番,把他收的几个干儿子一并带走,不然他杀燕帝逃了,这宫里跟他但凡有点关系的只怕都活不成。
秦家先头是不同意的,因为人越多暴露的可能就越大,奈何忠公公在这点上格外的强硬,以至于秦家不得不调整策略,先让忠公公想法子把他几个干儿子送出皇宫,到时候等忠公公事成出来,直接坐车走就是。
于是昨儿个他便寻了借口把几个干儿子都给调出宫办差了,这会子他手里攥着一包毒药,还没下在燕帝的茶里,也是多年伺候习惯了天威,才叫忠公公干这样大胆的事前,半点底细没漏,换成其他小太监只怕已经吓的两股战战,不打自招了。
“陛下,批阅了一上午奏折,还是先歇歇,喝口茶。”忠公公端着茶水过来,像往常一样劝燕帝歇一歇。
“哼,这些废物,一天到晚正事干不成,向我哭爹喊娘倒是能行。”燕帝也不耐继续看折子,一把将朱笔扔在御案上。
“陛下消消气,接近年底事的确要多一些,各位大人只怕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才把折子都递到底下跟前,让陛下评判。”忠公公上前给燕帝拍背顺气,眼睛却不动声色的落在茶杯上,可别气起来把茶杯给摔了。
“无能就是无能,你不必给他们找借口。”燕帝缓了会把气给压下去后,复又问起,“祁州的巡查队伍还没有音信?”
忠公公摇头,“今年天冷,到处在下雪,可能祁州那边也不例外,想是在路上耽误了。”
燕帝眼底升起阴翳,往年动作快的巡按队伍十一月中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来,即便耽误时候也多是十一月下旬就到了,眼看着这都要入十二月了,巡查队伍莫说人,连个消息都没有。
跟当初宋珲他们入南境后一样,消失的悄无声息,原以为是成王搞得鬼,现在看只怕另有其人,这南境还真是卧虎藏龙,让他大开眼界。
“今年祁州有官员递折子过来吗?”燕帝端起茶水,殿里烧的有无烟碳,可算得上温暖如春,这茶水自然也是不怕冷的,所以送到燕帝跟前的茶水都是恰能入口的热茶。
“还不曾收到。”忠公公低声回应,余光瞧着燕帝缓缓将那杯茶水喝过一半,心下大定,他得跑路了。
“看来除开容州,这祁州也是虎穴龙潭。”燕帝已经打定主意,开春过后无论如何要派遣禁军走一趟南境,成王就罢了,总不能真让南境出一个反贼危害大燕江山。
只是燕帝心里想着,突然胸口一痛,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止不住的口吐鲜血,然后不敢置信的看向忠公公。
“你……竟敢谋杀皇……”话没说完,燕帝从御座上跌落,仰面挣扎片刻,便了无生息的趴在地上。
燕帝死状极其可怕,七窍流血不说,面容也因为死前极具痛苦而显得格外狰狞,即便是已经见惯燕帝各种模样的忠公公都冷汗直冒。
是啊,太监杀皇帝,自古以来虽然不是头一桩,但前朝的太监能杀皇帝是因为皇帝给了这些太监极大的权利,本朝吸取前朝教训,太监也是不能参政的,被他这样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奴婢杀了,只怕燕帝死前不甘更甚求生。
“陛下,可别怨奴婢,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我也就是想活条命罢了。”忠公公对着燕帝的尸体嘀咕了几句话,便晓得不能久留了。
殿里伺候的人都被忠公公调开,短时间回不来,燕帝暴毙在殿内,忠公公选的时间也好,要是没有特殊需求,下午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都说不准。
趁着这个时间,忠公公准备逃命了,从燕帝寝宫到午门路程不近,忠公公早备好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出去,到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忠公公的家产早就收拾好了,带不走的大件也全和秦家换了金子,行李不多,很快几驾不起眼的马车就出了城门。
出城之后,马车是不会走官道离开京城的,燕帝的死发现的再晚,也不会超过今日晚膳的时候,忠公公又失踪,就是个没脑子的都清楚下黑手的肯定是忠公公了。
到时候武德司的人骑快马想要追上马车并不难,唯有走一些不起眼的小道绕远路去祁州,才能避开武德司的人。
“干爹,听那秦大人的话是要安排咱们去祁州,这祁州可是有什么不对劲?”跟忠公公坐一个马车的小太监,自然是忠公公最宠爱的干儿子,因为人机灵还进退有度,要不是断了根,只怕在宫外念书也是有出息的。
“此事不要乱猜,去了自然知道,我不是教过你,这大人物之间博弈,咱们就乖乖当个棋子儿,而棋子儿要是没本事跳出棋局,最好是听话一些,这样出局的时候还能留住性命。”
秦家没有马上杀人灭口就说明人的确是准备送他们离开,只要有活路,忠公公是愿意当个眼瞎耳聋之人,他这把年纪本来就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听闻祁州气候比京城要好,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难捱了。
“知道了干爹。”
忠公公的车马队伍出城两个时辰后,原本安静的京城突然乱了起来,最先感觉到不对劲的是京中生活的百姓,因为大家伙像往常一样在街上做买卖,如无意外,等天黑一些便能收摊回去。
但今个儿天还没黑,从皇宫里源源不断的出来了好些人,一个个穿着铠甲拿着长枪,连走路都是用跑的。
京城的百姓见识还是有一点的,眼瞧着禁军这样大批大批的派出来肯定是宫里出了大事,这跟皇帝沾边的事都不是好事,于是一个个还在做买卖的商贩赶忙收摊,连路边开的铺子也多上了门板匆匆回家了。
“江头儿,京城这是发生啥事了?”黑熊寨留在京中的暗探们也被吓了一跳,按说以他们徐头儿在京中布下的罗网,不该有禁军都出动了他们还不知道的情况。
“人都是从皇宫出来的,只怕是宫里出事了。”他们的手暂时还伸不到宫里,所以宫里的消息除开秦家给他们递过来之外,他们自个儿的渠道就要慢上半拍。
“宫里能出什么事动用这么多禁军?难不成燕帝那个老不死的被人杀了?”说话的汉子本意是开个玩笑,不想江庄听到这个猜测,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叫咱们的人悄悄去趟秦家打探打探消息,动作一定要隐蔽,之后恐怕是多事之秋,通知咱们的人蛰伏,等这事过了再继续活动。”江庄可是看过大当家给秦家的信的,上次大当家有意要杀燕帝,秦家没作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没同意,眼下看,秦家真是闷声办大事。
只要消息确凿,他得立刻想法子把消息送出去,不过看眼下京中戒严的模样,恐怕信鸽是不能用了,不然被顺藤摸瓜抓到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的秦家,也被教导了最近这段时日需要低调行事。
“忠公公竟然真的成了,我原先还怕忠公公下毒的事被发现,会供出咱们秦家,我都想着要如何逃跑了。”
“事情即便失败了忠公公也不会供出咱们。”秦大人做事,要的就是万无一失,他收买燕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暗杀,可是半点痕迹都没留,重要的证人和凶手已经送走,旁人想要怀疑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父亲是当真送忠公公去了祁州?”按说忠公公死了肯定比活着对他们安全,成大事者必定要心狠,这时候送忠公公去祁州,即便走的小道万一还是落入禁军手里,还是对秦家有威胁。
“自然,这本就是先头说好的条件。”秦尚书令没有杀忠公公可不是因为遵守承诺,当了几十年的官,和朝中各种党派打生打死,要是还如此心慈手软早就死了无数回了,“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诛杀燕帝的刺客还活着,有朝一日旧案重提,便是最有利的证人,这把锋无论对上谁,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秦慕之受教,“那咱们是不是要送消息给黑熊寨了?”
“眼下秦家不要擅动,很快黑熊寨留在京中的人自会找上门来,让他们把这个消息送到周大当家手里,比我们安全。”毕竟接下来京中就要为谁继位打生打死了,虽说秦家要明哲保身,不掺和继位的事,但秦家怎么说也是京中不小的一股势力,真要完全摘出去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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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波涛汹涌半点影响不到祁州,因为距离太远了,等京中风浪波及到祁州,只怕也造不成什么影响。
如今祁州最要紧的,还是筹备即将到来的新年,十一月大降温让黑熊寨治下的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迫不及待的给家里添置了棉被,连周边一些没有归入黑熊寨的府县,也在寻门路看能不能从黑熊寨那里搞到棉花,即便价格不便宜,也都有的是人咬牙准备买。
今年天气又怪起来了,要是不买棉花,光靠自己身上那点塞柳絮的冬衣是熬不过去的,不过黑熊寨的棉花数量也有限,供整个祁州百姓用除非不将蜀中送来的棉花织成布。
好在黑熊寨取暖也不光靠棉花,窝煤也比百姓用的炭好,加上拿下鹿鸣府和江远府后,黑熊寨手里的矿山就多起来了,尽管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矿,却也足够供给给整个祁州。
为此十一月大降温过后,周肆就派遣了黑熊寨的兵丁去各个府县售卖窝煤,如今祁州归不归黑熊寨也是名头上的问题,且他们黑熊寨的产量有余力叫祁州其余府县的百姓熬过冬,没必要见死不救。
等翻过春,这些百姓都将正式成为黑熊寨治下的百姓,也算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过买到窝煤的百姓是想不到更深层次去的,他们只晓得黑熊寨给他们送来了便宜的煤炭,冬日不说取暖,光是做饭也方便了不少。
许多村子一家买不够供用整个冬日取暖的窝煤,便几家一块买,到时候白日几家都挤在一个屋取暖,又省钱人多了还能更暖和。
售卖煤炭的功夫,十二月也就到底了。
除夕那日,已经好久没有热闹过的鹿鸣府可谓是铆足了劲要过个好年,这几天从长鹿县运往各地的家禽和牲畜一上铺子就被一抢而空,要不是鹿鸣府下还有几个县也在养家禽,只怕这肉食都供应不上了。
“今日夜里夜市肯定比往日热闹,抽调执勤的兵丁也都发放了过节的补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秦襄和邢堂明去忙活江远府的事了,留的君凯之一个人跟秦公子一块管鹿鸣府,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这还是大当家苦心经营鹿鸣府几个月已经稳定了的情况。
“几个街的夜市要时刻控制人流量,今年从其他县搬到鹿鸣府居住的百姓不少,要是人太多容易造成踩踏。”秦绥之跟在周肆身边,这些奇怪的词汇是一日比一日用的熟练。
“这个我会注意的,到时候也会调遣府里做事的官吏过去盯着。”这么久过去,黑熊寨又考核了不少人,算起来管理的人手都是有多的,只是大部分人才在任上时间不长,还要老人带着多历练历练,不然有时候手生容易出错。
“对了,今年抓了两起拐卖孩子的人贩子,除夕夜里要通知百姓上街的时候时刻牵着自己的孩子,要是走丢被巡逻的兵丁遇上也就罢了,但要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拐走了,怕难寻回来。”
原本因为黑熊寨废除奴籍,又关了花楼,这人贩子抢了孩子该是没什么销路,毕竟黑熊寨治下,即便再偏远的村子也是有官吏隔三差五过去的,还有学习班也经常去乡下教规矩。
要是多出来孩子必然能够被发现,但也不知道这伙人贩子是不是打算把人卖去外州,才又干了这样丧天良的勾当。
黑熊寨对人贩子的处罚很重,这两起的犯人已经赶在年前杀头了,虽然砍头的场面血腥,但砍的是人贩子还是有不少百姓现场过来叫好,也算是杀头立威,震慑宵小。
“嗯,等会我会吩咐巡逻队的人到街上说一说,要是遇上走失的孩子咱们是带到衙门还是留在原地等他们的父母阿耶寻过来?”人多了,这丢孩子是绝对避免不了的,就是家长给自己和孩子双手都拴根绳也无济于事,毕竟有些孩子皮起来能把那绳给你偷摸解开。
“统一送到衙门,留在原地人多容易再次走失不说,也会耽误巡逻的人手,这事也让巡逻队巡逻的时候给百姓通知一声,不要到时候发现孩子丢了一直在人群里找。”
“几个夜市距离衙门的位置都有点远,不如在各个夜市附近开辟一个临时官吏办公的地方,把孩子送到那里也方便走失的家长过来报官和寻孩子。”黑熊寨在各个夜市都是有产业的,临时空出一间当官吏办公的场所,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以,到时候这些临时衙门记得挂上醒目的幌子做提醒。”
君凯之一一应了,便一刻没停的赶去忙活了,秦绥之自然也有要务处理,即使是除夕也是没有休息的,这不一忙就到了晚上。
蒺藜菖蒲所在的工坊和慈幼局也是有假的,到了除夕便回来跟公子一块过年,毕竟大当家今年没能赶回来。
不过团年饭肯定要等公子从夜市回来再吃,所以晚膳大家都随便垫巴了点东西。
到了夜市,秦绥之同去岁的周肆一样,站在街市上的二楼看天黑过后出门闲逛的百姓,沼气灯亮如白昼,许多百姓都想自家夜里也能点燃一盏这样的灯。
好在煤油灯也渐渐能够在市面上买到,亮度虽然不如沼气灯,却也比蜡烛油灯好多了,有点闲钱的百姓是乐意在家夜里置办一盏。
“公子,好热闹啊,咱们也下去逛逛好不好?”空青年岁小,最是喜欢热闹,去岁桥头县的夜市他都没能去逛呢。
“的确热闹,你若是馋了便自个儿去走走,我就不去了。”秦绥之摇头,他若跟着下去,指不定还要多少人跟着,平白给巡逻队添麻烦。
“公子不去我哪里能一个人去。”空青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既然邀请公子逛夜市肯定有备而来,“公子你瞧,这是什么?”
“帷帽?你什么时候带出来的?”秦绥之已经许久不戴这东西了,主要是黑熊寨没那么多规矩,加上他时常审案,哪里有当官的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审案的。
“出门的时候菖蒲哥哥给的,公子把这个戴上,咱们再带两个厉害的亲卫,街上又有这么多巡逻的兵丁,肯定没事的。”空青可是晓得公子这段时间都在衙门,再不出来走走都要憋坏了。
秦绥之一顿,有些意动。
“公子,去吧。”空青牵着公子的手晃来晃去,也是他年纪小,撒起娇来才不叫人觉得矫情。
“好,走吧。”秦绥之戴上帷帽,从二楼下来,夜市开了这么久他还真没怎么逛过,连街边小吃也都是在桥头县的时候周肆带他吃过,便是他不注重口腹之欲,也被这夜市上买卖吃食的霸道香气勾引到了。
好在几个夜市分流做的好,眼下这处夜市虽然人多,却也不至于摩肩接踵,尝过去岁在桥头县夜市看到的铁板豆腐,又吃了炸年糕,胃口算是一下打开了。
若不是惦记蒺藜和菖蒲在家准备的团年饭,只怕秦公子这会已经吃撑了。
“公子,糖葫芦,酸酸甜甜开胃的。”空青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断给公子递东西,自己却没吃几口。
“再吃要吃不下夜里的团年饭了。”秦绥之无奈接过,他知道这是空青怕他今年一个人过除夕感到寂寞,其实也还好,这是他在祁州过的第二个除夕,纵使没有周肆在身边,但从早忙到晚的琐事也叫他没有时间想太多。
只是这会闲下来逛夜市的时候,心底有些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周肆在江远府是否也是如此。
“呀,放烟花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逛夜市的百姓纷纷抬头,果然天上正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这烟花好看,红的黄的绿的,各样的都有,还比去岁在桥头县放的烟花大,可见研制烟花的人这一年也费了不少劲。
秦绥之掀开帷帽,目光落在这些烟花上,今年的烟花是比去岁漂亮,但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是惦记这去岁那场烟花,或许是因为去岁看烟花的时候,周肆在他身边吧。
细细看过一会,秦绥之突然意兴阑珊,掀起的帷帽正要放下去,却在中道顿住。
不远处,正站着一位一身黑袍瞧着风尘仆仆的人,借着沼气灯的光亮,秦绥之将人的容貌看的很清楚,那人也不说话,而是快步走到他跟前。
人靠近的时候,秦绥之的鼻息间还嗅到了尘土的气息,想必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怎么回来了?”秦绥之鼻子一阵酸楚,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介意周肆没有陪他过除夕的,他一个人远在异州,除去菖蒲蒺藜他们也没有熟悉的亲人,在此之前他和周肆互许了终生,周肆对他来说已经是不一样的存在。
“自然要回来的,不然怎么陪秦公子过除夕。”周肆想着伸手替人擦擦眼泪,但又怕手上都是灰尘,擦了叫人坏了眼睛。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秦绥之的委屈喷涌而出,却又不想表现的那般明显,但这句话话在周肆听来,就是饱含了浓浓的委屈。
“好,是我不能一个人过除夕,要绥之陪着才是。”周肆笑着打趣人,又见人似乎要恼,低声道,“绥之,除夕快乐。”
秦绥之被周肆温柔的目光注视,半点也不记得这是大街上,只觉得此刻他若不做点什么,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胆大妄为的秦公子不顾动作过大而从头顶掉落的帷帽,双手紧紧的圈在周肆的脖颈,回以同样饱含情愫的目光,轻启唇。
“除夕快乐,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