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
周肆一个人坐在偌大的议事堂发呆,例会是每七日就要开一回的,毕竟眼下桥头县事多,周肆不可能事事顾及便需要开一个例会,让手下的人隔一段时日汇报一下各方面的工作进度。
而这次的例会提前了一日,也是周肆想着有件大事必须要做,要说废除奴籍在这个时代的人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自奴隶制废除后迄今约一千来年,代替奴隶制存在的奴籍制度非但没有消亡还愈演愈烈,因为如今世道卖身为奴基本就是一辈子的事,或许有命好的得主人家照顾,觉着人伺候的好到老了卖个好,将卖身契放还恢复良民身份,但大多数卖身为奴的,不是死了就是连带着子孙后代一块做奴婢。
大燕一朝百姓人口已经算是近几百年的巅峰,可真要统计全国真实人口,只会比现有人口多得多,是否多一倍周肆不敢保证,但多一半是有的。
如今世家当道,攥在世家手里的人口只多不少,这些人可能在坞堡里,可能在庄子里,世代为奴为匠,他们既不必给大燕税收,还要替世家创造价值,长此以往,国积贫,世家藏金,此消彼长也无怪乎出现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一说。
隐户之困只要奴籍一日不消,世家一日不除,便会永无境止的循环。
可要废奴籍,动的又不止世家利益,还有百姓,如今百姓抵御外在风险的办法没几个,除开田地,人也是抵御风险的财产。
尤其是父母买卖孩子,实在常见,但周肆要发展手中势力,必然要源源不断的人口填充,发展桥头县都需要长鹿县以及其他几县的人口才堪堪够用,等到了要发展整个大燕的时候,大燕的人口够用吗?
答案一定是不够的,不过除去大燕,这片大路上还有外族,还有夷人,再不济还有生番,总能寻到人口。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秦绥之推门而入,见周肆原先还道此人去了哪里忙事,原是在这儿发呆来了。
“只是在想我如今的决定桥头县能实行,日后扩大到整个中原,也能够实行吗?”周肆言语中有几分疑虑,桥头县能够按照他的政策百分之百实施,就算有人阳奉阴违也能很快被揪出来,但那也是因为桥头县足够的小。
当地盘扩大到整个大燕,便是修好各个官道的水泥路,也不得不承认收到各地信息必然存在滞后性,那时候有人阳奉阴违便不是两三日能揪出来的。
“若是不能够实行你便要放弃吗?”秦绥之坐下倒过茶水,周肆的担忧是历朝历代君王都有的困扰,迄今为止也没有人想出更好的解决法子,但没有办法就不做了吗?未免过于畏首畏尾了些。
“自然不会。”周肆被绥之一言点醒,将方才杞人忧天的想法抛之脑后,“绥之当真通透。”
“非是我通透,而是我不在其位,不必谋其政,自然诸多后患我也不必考虑。”
“话虽如此,但除了你,只怕待会的例会上有的是人劝我放弃。”世家之祸已经长达几百年之久,现在他羽翼未丰便说要拔除世家,外人看了也只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你已经下定决心,我再劝也劝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世家难除,若真到了弹尽粮绝之际,你又如何打算?”秦绥之纵然信周肆,却也不看好周肆与世家这一场仗,因为世家立世五六百年,多的是皇帝想要根除世家,最后都失败了。
“真到了那一步,就看世家的态度了。”周肆也不是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真要是发现手段尽出也没法弄死世家,当然只有继续和世家虚与蛇委,只是他怕到时候世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而是想方设法弄死他以绝后患。
如此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他当然只能采取唯一成功根除过世家的方法——杀。
他这人心善,不乐意见有无辜之人流血,所以非到必要时候他不会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但真要被逼到那个份上,还是斩草除根更让人放心些。
秦绥之看清周肆眼底的杀意,目光微沉,秦家已经和周肆达成合作,按说只要主动将整个秦家化整为零,就能破局,但此刻他想,秦家分化开前或许还要当一回出头鸟,不然主脉能跳出世家局面,分支呢?
“好了,不说这些,马上有一场大仗要打,还是先养精蓄锐。”周肆活动了一下筋骨,那些事还远着呢,至少大多数有权有势的世家都在京城和北方,等他吃掉整个南境都不见得会遇上棘手的问题,还有的是时间准备。
“若是秦先生和邢先生知道你与他们论事是当打仗,只怕心底要嘀咕你这个主公不靠谱了。”邢堂明他们便是在意见上与周肆产生分歧,多也是想的更多,且没有周肆的决断,但只要周肆决心要做,也没见人当真不同意的。
“嘘。”周肆突然竖起食指,门外传来脚步声,秦先生和邢先生来战场了。
看懂周肆眼中的意思,秦绥之用手挡着自己微微勾勒的嘴角,又在人手背上书——加油。
周肆眨眼当做回应,便见议事堂的大门被推开,头一个进门的是君凯之,只见这位文弱书生一推门,见大当家和秦公子在,心底突然一虚后退一步,应该没打扰大当家和秦公子的好事吧?
“堵门口干什么?”秦襄推了一把君凯之,也瞧见屋里人,半点没有君凯之的心虚不说,还大咧咧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着看今日邢堂明和大当家舌战八百回合。
陆陆续续人都到齐,周肆也不废话,直接把此次例会的重点说出来,黑熊寨的人是没反应的,毕竟他们出身穷苦,多也是看不惯穷苦人家去给旁人做下人为奴为婢,大当家这话说出来,他们只有拍手称快的份。
而邢堂明,果不其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考虑的更深,废除奴籍说的容易,其中牵扯方方面面甚广。
先不提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的人,就说奴籍里另外一个群体——妓,花楼这样的地方打王朝存在的时候就如跗骨之蛆掩盖在王朝的腐败之下,历朝历代押妓之风从没消失过。
就说前朝,连皇帝都下令不许官员押妓也有的是人顶风作案,不去花楼还不能把人叫进府里?那为何知道押妓之风不正皇帝不想着直接把风月之所关了。
当然是因为税收,在不禁押妓之风的朝代,官营的妓院可以说是朝廷的重要税收来源,要关这样的地方,先不提天底下好色的男人同不同意,户部头一个跳出来骂你个狗血淋头。
“堂明。”
“大当家。”邢堂明脑子百转千回思虑过后,听到大当家叫他的字,条件反射的看向大当家,这时候他才发现整个议事堂都在看他,尤其是秦襄那个损货,面上早早挂着幸灾乐祸看戏的表情,真应了大当家说的那句什么,被拿捏了啊。
“我见堂明表情不虞,可是对废除奴籍的事有意见?若是有便提出来,会议上能解决的便不要压在心里。”
“即如此,大当家,我便直言不讳了,废除奴籍提出以雇佣制度代替我没什么意见。”毕竟大当家选择了百姓作为盟友,自然是要考虑百姓的利益,“但奴籍中还包含花楼的人,只怕轻易杜绝不了。”
“没什么杜绝不了的,既然无法卖身,那么花楼里的姑娘哥儿自然没有正当的来源,这样花楼还能开起来,你说是不是靠哄骗拐卖而来的。”没有奴籍,花楼里做事的就是良民,按大燕律,逼良为娼杖一百。
“大当家的意思是要关了花楼行业吗?”邢堂明还真没想到大当家是这个决断,如果真能将难缠的风月场所铲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自然,娼妓是贱籍,取缔奴籍的同时娼妓这个行业不复存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周肆又不靠风月场所挣钱,且风月场所在一日,私底下的人口交易无法禁止不说,还会不断有性.病滋生,如今的医疗手段对很多花柳病都是没办法根治,只能叫人等死。
如此有害无益的东西留在,难不成就是为了男子有个正大光明的寻欢作乐之所,他作为上位者,权衡利弊的时候可不会考虑这种东西。
“理所当然。”邢堂明点头,“只是明面上杜绝,私底下只怕会屡禁不止。”
“这个是之后执行的问题。”不说扫黄打非这种事,就是人口买卖到哪里都无法完全禁止,就和黄赌毒中的毒一样,只要有足够大的利益,从不会少铤而走险的人,但同样,严厉的惩罚也会让大部分人望而却步,至于小部分人就需要靠他们来解决,但若律法严明,绝大部分后患是能杜绝的。
“还有问题吗?”
“暂时没有。”很多问题都需要实际实践,眼下大当家这个构想一出,还得先看看百姓如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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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口贩卖,啥意思,是说人贩子的事?”有老头听不懂,拐子不是从来都是犯法的吗?咋还要特意出个告示,难不成桥头县又出拐子了?这不能吧,黑熊寨巡逻队的人整日整日巡逻,还有人顶风作案那真是不要命了。
黑熊寨定下的规矩里,拐子都是要杀头的,一点不给人改造的机会,但桥头县的百姓无一步拍手叫好,拐子就是挨千刀的畜生,一刀砍了都是便宜人。
“不是,是说以后没法再卖人了。”另外一人解释,又想着黑熊寨的规矩一个比一个奇怪,不说人了,就是地黑熊寨来了连地都不让私下买卖了。
黑熊寨来之前县衙门才重新定了鱼鳞册,哪家有多少地都是写的清清楚楚,轻易藏不了,如今要卖地,只能和官衙门买卖,不过人也不贪你的,都是平价,加上如今每家每户都是钉死了最多能有多少地,也就没人计较了。
“这要是不让卖,那要是一家子有养不活的孩子咋办?”时下里卖孩子也不光贩卖为奴,还有一家子有养不活的孩子,说是送养给人家做干儿子干女儿,其实和童养媳差不多,虽然也是买卖,但比给人卖去做奴婢强,也给孩子一条活路。
“现在桥头县好手好脚的哪还有养不活孩子的人家,要我说这事是好事,便是在家吃糠咽菜那也是自个儿父母,换作其他人家,就是吃的白饭那日子就一定好过吗?”这年头卖孩子基本都是活不下去的人才做,不然家里过得下去卖孩子,是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就是,只是不然卖人,那些大户人家要买奴婢咋办?”有钱老爷要人伺候,底下的人也都是晓得的,毕竟有钱老爷住顶大的宅子,没人伺候可不行,单说那么大的院子没人洒扫,要人老爷自己动手,怕是一天都扫不完。
“没奴婢了,现在有钱老爷要招人洒扫伺候,都是定契书,不是从前那样的死契,主人家喊打喊杀官府也不管,现在的契书都是活契,要是主人家打骂克扣还能去官府理论嘞。”
“真的?官衙门还管这事?”有人不信,毕竟当官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是做工打骂几句,人家还要抽工夫来管,整日只怕什么事都做不得了。
“以前的官衙门管不管我不晓得,反正黑熊寨肯定是管的。”这才一两个月工夫,整个桥头县的百姓都对黑熊寨的行事风格熟悉了,人说丁是丁,说卯是卯。
奴籍制度的取消,自然在桥头县掀起轩然大波,不过县里原本能翻起风浪的人家这会不是被抓,就是龟缩不动,只怕周肆只要不是在桥头县杀人放火,做啥事都是没人敢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