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一月的南境越发冷了,往年像是容州祁州这样的地界,冬日只多穿两件衣裳也能熬过冬去,少有冻死人的时候。
若不是南境之地没有完全开发,又有水蛊瘴气这样易染病的因素在,只怕少不得有嫌北方冬日寒冷的达官贵族到南境避寒。
只是近些年来,天气变化异常,不说祁州,就是容州冬日没个厚实衣裳,也都是要冻死的,尤其是第一年冬日温度骤降之际,便有许多没挨过冻的容州人死在了那个冬天。
今年容州动乱,虽不至于十室九空却也少了大半,不是被强征入军,就是阖家四处逃命,运气好的在容州犄角旮旯里躲着,运气差些便想着法逃出容州。
黑熊寨先头走街串巷卖桂花糕传播的消息到底也起了作用,自打第一批人到了桥头县,后头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逃难的容州人,都被桥头县给吸纳了。
如今桥头县光看人口,已经快万人了,要不是工地和工坊都能提供住宿,一口气多了近一半的人口,县城里还真装不下。
这日晌午,桥头县内少有的几家茶楼近来生意不错,一是因为县里百姓挣了钱,能出的起茶钱,二是因为招工去的都是年轻人,上了年纪做了爷奶翁的人,也都能想想清福。
“又贴告示了?是县里又要开工坊招工了不成?”一个老汉坐在茶馆,见对面的公示栏来了两个官差,一人手里提着桶白浆糊,一人手里拿着卷起的公告贴。
“应该不是吧,我家有亲戚在工坊工地做工,那头的工坊半月前才开了两个,新的还没修好呢。”有消息灵通者否认,如今县外工坊的事许多人都关注着,真要又开个工坊,早就有人得了消息满大街传了。
“那就是县里又要办什么学习班?”老汉再猜,学习班这东西是黑熊寨来了桥头县弄出来的,说是要教县里人黑熊寨的规矩,所有人都要按规矩办事,任何违反了规矩的人都要送去劳动改造。
起先许多人不晓得劳动改造是什么,就有那县里的游手好闲的无赖以身试法,叫黑熊寨整日在街上巡逻的汉子转头绑了送去原本黑熊寨的地界,到如今都没放出来。
“先头的规矩都还没学明白呢,再办学习班,只怕街上的人都要给抓进去了。”后头坐在的汉子搭话,话里满是牢骚,显然黑熊寨的新规矩并不好遵守,可形势比人强,不守规矩黑熊寨也不讲究什么法不责众,只管一伙人都给你拿下。
民不与官斗,更何况眼下的官土匪出身,谁同你讲道理,人给你说规矩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好在时下律法颁布便是再不合理,大部分百姓也都只能老实受着,黑熊寨的规矩虽然与时下规矩不同,但又没损害他们的切身利益,遵守起来也没那么困难,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老汉不理会这人,而是撂了两枚铜子,双手一背,优哉游哉的走到告示牌跟前,光是看老汉衣着,便不是富裕的,能有闲钱来茶馆吃茶,还是家里儿女争气。
儿子入了修工坊的队伍,人卖力气,又有几分本事,也混了个小管事当,一日工钱都涨到五十文了,女儿更不说,是第一批招进织坊的织工,黑熊寨一来,他这个穷老汉也翻身成了小富之家。
如今他就盯着城南那片地,想着等官府的人修好了,家里存的这点银子能不能买套新房住,便是不够他家老房子也能卖给官府,应当能抵不少钱。
“官爷,上头说的啥事?”老汉和气的和官爷说话,如今县衙门的捕快都不是原来的人了,全是黑熊寨下来的汉子担任,这一个月的相处,县里的百姓可算是知道不欺压人的官是啥样了,一个个对黑熊寨的汉子态度都好。
“征兵。”黑熊寨的汉子回了一嘴,还等着那老汉过来问后续呢,谁知人听到这两个字吓的腿都打颤,脸都白的像刷了粉似的。
另外一个汉子回过味,解释道,“咱们征兵不强征,都是自愿过来的。”
“真自愿?”老汉瞪大眼睛,年年征兵人也说自愿,可没见谁是真的自愿,平头百姓哪个愿意去做兵贼的。
“我们黑熊寨办事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再说了,强征县里的强壮当兵,工坊谁修?房子谁修?路谁修?”
老汉点头,还真是这个道理,黑熊寨是不缺粮食的,上回人蜀商用船运过来的粮食一车车放进县里的粮仓,可把他们这伙没见识的吓的不轻,谁家见过这么多粮食,就是县太爷收秋税一个县都没的说有这么多粮食。
黑熊寨有粮,他们县里的百姓也就更放心,不怕人黑熊寨赖了他们的工钱,一个个干活更卖力,日发的薪水也多是当日就去黑熊寨卖粮食的铺子换了粮食回家,叫一家人能吃顿饱饭。
不过征兵嘛,老汉一下没了探究的兴趣,心头还压了块石头,说自愿,要是日后人征不到会不会强征哪个晓得。
“来瞧一瞧看一看啊。”老汉刚要走,贴完告示的黑熊寨汉子就开始吆喝,把一些零星在街上闲逛的人叫过来,看着街上没什么人,但围作一堆还是不少,把老汉出去的路给堵住了,不得不留在原地听官差说征兵的事。
“咱们黑熊寨现在开始征兵了,条件都在告示牌上写着,有不认字的问我们就是,见了条件,觉得合适就去城门口登记。”
听完黑熊寨的汉子喊完,聚拢过来的百姓本该听到征兵就作鸟兽四散的,奈何街上落魄的写字先生充大头,已经开始念告示上的条例,叫想走的人又竖起耳朵。
“十八岁到三十五岁?这是说过了三十五岁兵营里就不要了不成?”
听到人写字先生读到年纪一条,周围的人立刻闹哄哄起来,大燕朝廷征兵是征二十到六十的人,三十五到六十还有二十五年呢,纵然如今活到六十的人少之又少,可活到三十六的人比比皆是,黑熊寨不要三十六岁以上的,还能招来啥人?
“不要还不好,三十多乡下也都是做爷爷的年纪,本来底下有儿孙后代也都不用去服兵役。”更何况真到了危难关头,朝廷的人要强征,六十岁以上也能拉过去充数。
“别打岔,听人先生说。”另外的人已经听到征兵给的好处,尤其是那军饷,如今征兵入伍也都是要发军饷的,下等兵丁一个月三百文到五百文不等,这不等就要看身高了,身高越高的兵丁饷银也都是越高的。
一个月有三五百文收入的军饷按说在农户人家看也是不错的,毕竟稳定,做工一日虽说有二三十文收入,但这样的活也不是日日能都寻到。
可为何这么多人不想去,还不因为历朝历代拖欠军饷都不是新鲜事,更不提人在战场死了,才给几个钱的抚恤金?人要是活着在家不比去当兵挣的多?
黑熊寨一开口却说,入伍的兵丁每月月钱一千钱,这可是禁军里上等兵丁才能拿到的数,更不提包吃包住。
纵然大燕入伍也是包吃包住,那也得看吃的是什么,就说黑熊寨修工坊,都给做苦力的汉子吃上油荤,总不能给黑熊寨卖命的兵丁还吃不上油水吧?
再说这从黑熊寨下来的汉子,就没一个面黄肌瘦的,光是看人结实的膀子就晓得伙食极好,这样顿顿能沾点荤腥的日子,不是大户人家哪个贫户敢这么造?
有这样的条件已经叫有些无依无靠的汉子心动,毕竟黑熊寨有钱,工钱都能按日发,还能欠了当兵的钱不成。
“抚恤金多少?”有人听到写字先生说到人战死后的处理。
“普通兵丁是五十两,还能得一个令牌,说是能荫庇家里孩子免费上几年学堂。”写字先生这回专程停下给人又说了一遍,五十两,不是五两,如今大燕人死了只给两三月的俸禄当赔偿,那下等的兵丁才给赔多少?只怕连给家里孩子娶亲的钱都不够。
黑熊寨这里财大气粗,直接赔五十两,这还是普通兵丁的待遇,家里孩子甚至有免费认字的机会,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要说前面给俸禄还只是叫小部分人心动,抚恤金一出,大部分人没法矜持了,毕竟参军入伍的人最怕的就是人死了父母妻儿受人欺负,现在黑熊寨直接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如何不叫人不想着拼一拼。
且好处还没说完,说是只要到了退伍时候的人家也都给一笔退伍安家费,还道表现优异者有机会接受转岗安排,这样的条件,就是京中禁军给不出来啊。
“官爷,上头说的都是真的?”有人耐不住,问出了口。
“能写出来的当然都是真的。”没能写出来的嘛,就还在商讨中,例如参军多少年适合退伍,眼下是要打仗的,时间定的短了怕手里人一下子都走,用兵无人,可定的长了,这入伍的人过多,也养不起,上头为这事还在掰扯。
“官爷,这上头入伍标准上写性别不限是啥意思?”也有旁的认字快的,已经看到征兵的要求,身高体重这些有要求也是应该的,不然给这么多好处谁都能去,黑熊寨不是做亏本买卖。
可其他也就罢了,这性别还不限,咋,哥儿姑娘也能去,军营那地方能是姑娘哥儿去的吗?这黑熊寨安的什么心思?
“这次征兵,也征姑娘哥儿,不是老哥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咱们军队有纪律,在军中是不许寻欢作乐,要是敢欺负姑娘哥儿那都是要给处分送去劳动改造的。”黑熊寨的汉子解释。
这话下面听着的人将信将疑,毕竟兵贼哪有不去逛花楼的,可打黑熊寨的人到桥头县过后,县里几家花楼娼馆的确没见过他们去,而黑熊寨做事的人手里的确有不少娘子郎君。
连城南那片修房子也找有力气的健妇壮郎,眼下招兵招姑娘哥儿也说的过去,可——
“那也不成,官爷,姑娘哥儿都该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去做兵上战场,她们真要去了,若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抢了,岂不是有损咱们得颜面?”
“正是嘞,姑娘哥儿哪里是能耍刀耍枪的,这要是上了战场,不是添麻烦嘛。”
“要不,官爷你给咱们大当家说说,姑娘哥儿到了年纪就要嫁人了,十八岁还没嫁的都是老姑娘老哥儿,再参军不是耽误人一辈子。”
一伙人纷纷开口劝说,跟几十只鸭子一块开口嘎嘎叫一样,偏黑熊寨过来的两个汉子不为所动。
“你要去劝大当家改主意?”其中一个面色一冷,气势汹汹的问道。
“不、不是,只是想着官爷给大当家说说,这事不和规矩。”眼看着黑熊寨汉子发怒,方才舔着脸说话的男子立刻低了几分气势。
“规矩,看来大当家叫你们学黑熊寨的规矩没认真学啊,现在桥头县该遵守的是黑熊寨的规矩,我们的规矩哪条哪件说了不许姑娘哥儿入伍?”
“没、没有。”
“既然没有,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什么,还管到大当家头上。”这话说出口,周围的汉子个个都低下头,不敢同人对视,深怕惹恼了官爷,给送去劳动改造。
只是不说闲话归不说闲话,这些人心底是不服气的,多半回家要告诫家里的姑娘哥儿别野了心思,到时候县里没有姑娘哥儿入伍,黑熊寨不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就你,刚刚说要给咱们大当家建议的那个。”黑熊寨的汉子指了指刚才的人。
“官爷什么事?”那汉子咽了口口水,有些懊恼方才出头。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父母二人,他和妻子,底下还有三个孩子,头一个是哥儿,下头两个是儿郎。
“七口人,想必也有孩子了,既然你知道错了要听大当家的话,那你家记得出个姑娘哥儿入伍,若是没有,你妻子或是夫郞来也成。”
“什么?你这不是强行征兵?”那汉子吓了一跳,他家哥儿今年才定了亲,因为织坊做工的关系想着多在家留几年,这会竟然要强征去做兵贼。
“自然讲究个自愿,不过你家特殊,先头规矩没学好,竟然还想着要教咱们大当家规矩,若不出个姑娘哥儿入伍如何能看出你当真改过了,要不还是把你送去深山改造一些时日,给其他人做个榜样,好叫他们知道不学规矩的下场。”
眼看官爷说着要动手,那汉子忙不迭失道,“别别别官爷,我家哥儿去,我现在就去寻我家哥儿去报名。”
见人跑了黑熊寨汉子也不追,而是把目光方才其他人身上,“方才那几个说姑娘哥儿不该入伍的,我也记下了你们的样貌,要是不想我们挨个上门,主动些叫家里有意的姑娘哥儿过来,实在没有娘子郎君我们也是要的。”
这伙一落,还围着的人立马散开,独留两个汉子站在原地。
“你这样要是人家不乐意参军,怎么办?”另一个汉子说话,这样做虽然能吓住那伙瘪汉,可万一人不乐意入伍,不是害了人姑娘哥儿吗?毕竟参军又不是全是好处,吃的苦也是不少的。
“不乐意再安排其他事做就成,咱们又不缺岗位给她们。”军营里除了武岗不还有文岗。
“也是,不过有了这一遭,该是没人敢再说不叫自家姑娘哥儿参军了。”当然私底下肯定禁不了,但头一回招姑娘哥儿也不是说要招多少人,只要能有一小只队伍练出来,叫人看出厉害,后面少不得有人过来,万事最难的是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