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逃走之后,徐楚宁没有一晚上是睡得安稳的,为了避免开房信息被查到,他住的是非常小的宾馆,走进房间的时候,还能闻到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他衣服都不敢脱,和衣而卧,一晚上没睡着,每两个小时醒一次,屋外传来狗叫声都能让他草木皆兵。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眯了一会儿,凌晨屋外似乎响起了脚步声,他又猛地惊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忙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回头盯着房门。
如果门被打开,他就从窗户上翻出去。
好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大概是宾馆隔音很烂,所以半夜总是时不时就有脚步声,很烦人。
一夜无眠到了天亮,徐楚宁想着去拿一下自己的琴,再跟早前联系过的公司打个电话。
他的琴被郁风峣送去保养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想办法弄出来。
乐器不好随身携带,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这一天里他茶饭不思,滴水未进,身体已经有些坏了,但更坏的是精神,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害怕,走在路上都要频频回头看,进个什么地方,都要先在外面徘徊很久,生怕一推门就看见男人在里面等他。
取了琴,他坐在公园里吃了点东西,正准备扔垃圾,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徐楚宁看着那个号码,抖着手指,接下。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学长。”
“小宁,你还好吧?”邵羽非的声音超级轻,好像是对待某种特别脆弱的小动物,又好像是刻意压低声音害怕惊扰某些人。
“还不错,我的琴也没事。”徐楚宁苦笑了一下,“你身体怎么样?”
“老实说,不怎么样,我现在是真的一点灰尘都闻不得。”邵羽非说着,很应景地咳嗽了两声,唉声叹气:“我还是去房间里吧,外面的车尾气真的要命。”
徐楚宁垂着眼,声音内疚:“对不起。”
“跟我你还说这个,”邵羽非不在意地说,“就是治病这段时间我不能去乐团了,我老师三天两头打电话诉苦说新的小提琴手不好带。”
“我跟你说,乐团还有几个吹号的碎嘴子,说我矫情,说,哎呀邵羽非是弦乐的,又不是管乐,拉琴又用不到肺,一点小病就要死要活的,气得我。”邵羽非说起这事儿还气鼓鼓的,又笑了起来,“但你猜怎么着,我们弦乐组的朋友听了,当场暴怒,要整一整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管乐手,就在演出安可的时候疯狂提速,三分钟的曲子一分半就演完了,让那些吹长号长笛的肺都快吹炸,下场的时候都一步两晃眼冒金星的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听着学长苦中作乐的玩笑话,徐楚宁却悄悄攥紧拳。
都是他害了学长,如果不是他,郁风峣也不会找学长的麻烦,让他险些丢工作,还差点害死他。
“你别这么说,这种事我本也看不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邵羽非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大概人之常情下还是有些后悔,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叹了口气,反而还给徐楚宁打气:“反正我最近养身体,就当是给自己放假了,你有事可以随时找我,不用在意时差。”
“谢谢你,不用的,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
邵羽非一听直接热血了:“好!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让人渣后悔去吧!”
徐楚宁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其实不想再去想郁风峣的事,这三个字就像是一道诅咒,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哪一天会掉下来。
徐楚宁回过神来:“学长,哪天再见面,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但你要小心了,我最近嘴巴很挑。”邵羽非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说完又咳嗽两声。
“你快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谢谢你。”
“我得去喝点水,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打我电话。”
“嗯。”
早晨的公园,静谧非常,只听得见风声鸟声水声,还有徐楚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冷静下来的时候,还能隐约听见很远的地方,老太太们打太极拳音乐声。
还有遛狗的铃铛,晨跑的脚步声,高中生们赶去上早自习的自行车声。
络绎不绝,渐渐生动起来。
原来这么早,外面的世界就这样热闹了,他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自己把自己锁在方寸之地,一言一行都围绕着郁风峣转,也难怪他会错过五年。
一旁跑过去一个人,手机里放着的是很土嗨的dj曲,徐楚宁听了一耳朵,居然也能跟着哼起来。
打了车往琴行去,他晚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租房,要练琴,还要好好工作。
光是想着,他就要哭出来。
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做事情只需要看自己的意愿,而不用小心翼翼看别人的脸色,而压抑自己的需求。
提着琴,来到公司门口,外面没什么人,看上去有些冷清。
徐楚宁心里有些打鼓,但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从机场跑了的那一刻开始,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不能再回头了。
身后的路就像是陆续塌了,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深吸一口气,徐楚宁走了进去。
·
路边的车子停得很稳,漆黑的窗里,男人抽着烟,视线落在琴行大门上。
工作日里,琴行外面没人,门可罗雀。
郁风峣指间夹着烟,懒洋洋地抚了抚额头,一边看手机一边轻轻哼唱着那天在席落危家听见的歌剧。
他找不到宁宁。
但不代表宁宁没有留下痕迹。
他那样爱惜自己的琴,怎么会不带在身上呢?郁风峣致电问过原先送去保养的琴行,果然,宁宁寄了个快递,从西华市寄到川宿市,寄到面前这个琴行。
郁风峣不紧不慢审视着这个琴行,老,破,小,门外贴着的“招生简章”,也早就因为风化而掉色,变得斑驳。
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让他的宁宁心甘情愿放弃优渥生活,义无反顾地选择?
荒唐。
郁风峣垂眼,在方向盘上捻灭烟头,开门下车,朝着琴行内走去。
等会儿见到宁宁,一定要问个清楚,他这么想着。
·
提着琴,徐楚宁按照招聘信息上的指示,上了五楼,找到前台,说找“杨小姐”约了面试。
前台带着他到了会议室,让他在这里等。
徐楚宁喝了口水,端坐在会议室里,等着杨小姐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没等来面试他的人事,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男人推门走进会议室,徐楚宁睁大眼,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尖叫出声。
男人视线落到他身上,缓缓聚焦,而后深深笑了一下。
“宁宁。”
徐楚宁吓得浑身一抖,转身慌不择路往洗手间钻,男人瞥着他,冷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踱步跟过去,顺手锁上了厕所的门。
徐楚宁在隔间里呆了很久,强忍住落泪的冲动,直到心里翻涌的呕吐感和惊慌失措平静下来,才慢慢走出去,男厕里面空无一人,门被反锁,只有对着镜子闲散地理着领子的男人,听见他出来了,就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宁宁,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徐楚宁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看向镜中人,从他那双隐藏在金边眼镜下的狭长眸子里看出了阴郁的冷意。
徐楚宁攥紧拳,低低喊了一声:“程先生。”
·
川宿的空气很干燥,郁风峣出来走两步就觉得鼻子痒痒的,很不舒服。
他走进琴行,琴行大门的迎宾铃响了一下,前台便从座位上站起来,“您好,欢迎光临。”
郁风峣颔首“嗯”了一声。
“请问您买琴啊还是报课啊?”
“买琴。”郁风峣笑着说。
“您是给谁买?小孩吗?多大的小孩?我们这边有专门个小朋友用的……”
“抱歉,我想换个人买。”郁风峣打断她,虽然声音格外温柔,说出的话却不讨人喜欢。
前台有些挂不住了,但看在他衣冠楚楚,看着像是个有钱人的份儿上,还是忍下这口气,“那您有联系好的老师吗?”
“有。”郁风峣说,“徐老师。”
“徐老师?”前台楞了一下,十分疑惑,“我们这儿没有徐老师。”
“是最近来应聘的,没有吗?”郁风峣视线深了几分,看向前台的眼神也有点不耐烦了。
前台摇头否认:“没。没应聘过。”
郁风峣脸色僵了一瞬,缓缓变了。
前台还在嘀咕:“什么徐老师,最近怎么老有姓徐的,莫名其妙……”
“还有谁?”郁风峣打断她。
前台说:“啊,对了,今天早上到了一个快递,好像就是个什么徐先生寄过来的,我寻思也没人买东西,也不认识什么徐先生,咋就寄到咱店里了呢……”
“我看看。”郁风峣疾步走过去。
前台从桌子低下抱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快递盒,快递单上就写着从西华市某琴行寄出。
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非常难以置信的念头,郁风峣拿过快递盒,当场拆开。
“哎,这是你东西么,别乱动……”前台企图阻拦。
郁风峣没理会,皱着眉把快递盒撕开,里面竟然露出一束打包精致的花束,鲜艳的彩带,翠绿的花茎,带着锐利尖刺,是……一束玫瑰。
眼睛都像是被那些刺狠狠剜了一下,郁风峣掀开礼盒的盖子,眼前的景象却再次让他震撼。
这不是一束玫瑰,这是一束玫瑰茎。
骇人的茎刺上,本该有俗艳猩红花苞的地方,却空空如也,所有的玫瑰花都被剪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叶和尖刺。
没有了张扬癫狂的猩红花朵遮掩,那墨绿色的茎刺就更加明显昭然若揭,仿佛张牙舞爪地嘲笑着。
嘲笑他的自大和愚蠢
又像是叛逆期小狗的獠牙,不轻不重地咬他一下。
郁风峣伸手,拣起一株刺,攥在掌心里,刺破血肉,再用血液抹出玫瑰花的形状,捧在手心里,久久凝视。
他抱着宁宁送他的花,回到车上,随便缠了一下流血的手掌,又给秘书打了电话,让他再去检查一次,当天飞往川宿的机票,宁宁究竟有没有坐上那一趟飞机。
十分钟后,秘书回电。
没有。
徐楚宁根本没有坐上前往川宿的飞机,他只是买了票,在机场露了个脸,又故技重施,从机场逃走,不见踪影。
郁风峣却以为他真的来了川宿,自以为掌控行踪,却没成想这几天的时间差里,他的宁宁可以逃去任何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诡计,阴谋,步步为营,策略,欺诈。
这些事,原来他的宝贝也这样擅长。
掌心的血液慢慢渗出纱布,男人极为缓慢地攥拳,下颌绷紧,脸上一贯的游刃有余也消退下去,额角青筋凸出。
嘴角在笑,却难以抑制地抽搐,变态而狂野,心率飙升,呼吸也急促起来,愈发失控。
突然暴起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郁风峣皱眉阖眸,手掌半掩着眉目,压下心里突突跳起的躁狂。
他失去了对宁宁的掌控。
坦白讲,这件事可不让他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