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太太似乎特别喜欢徐楚宁。
或许是徐楚宁表现得太人畜无害了,比她的任何一个儿子都要听话,又或许是出于讨好郁风峣的目的,总之,她对徐楚宁有一种过分的友好。
有时候徐楚宁下楼去花厅,能看见纪太太跟几个太太一起坐在花厅里喝茶聊天,见了他就会打招呼,笑呵呵地招手迎他过去。
“这是小峣的爱人,年轻吧?可乖了,还是个音乐家,哎,对,跟小川一样!”
徐楚宁不知道纪太太在嫁给纪老先生做续弦之前是干什么的,但很显然,她这种一惊一乍、满脸谄媚的态度已经让其他太太有些掩唇作笑了。
稀里糊涂、忍耐克制地在旁边留了一会儿,徐楚宁起身告辞。
他都不知道纪太太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她是什么。
从花厅出来,习惯性抬头,就看见男人站在阳台边抽烟。
郁风峣的控制欲很强。
即便是放他出来玩,都会时时刻刻监控着,徐楚宁在池边喂鱼,他就坐在葡萄藤下的吊椅上望着,徐楚宁在庄园里散步,他就站在房间的阳台上看着,徐楚宁在大梧桐树下看着山下的孩子嬉闹,一回头,男人就下来了,不由分说把他抱起来,而后坐在藤椅上陪他一起看。
郁风峣问:“你是不是喜欢小孩子。”
徐楚宁挣脱他的手,转身往庄园里走。
男人并不善罢甘休,拦住他,把他拖回来,“你这几天在都看那些孩子,你也想要了?”
“我没在看他们,是他们自己出现在那的。”徐楚宁没好气地说。
那个地方是一片公园的器材区,有很多孩子也正常。
郁风峣自说自话,“你要是想要,我们也可以养,我认识几家福利院的负责人。”
“我不要,我也不养。”徐楚宁有点脊背发凉,下意识高声拒绝。
他一个人就被郁风峣缠成这样了,再来一个孩子,被绑住了还算事小,孩子何其无辜呢?
而且徐楚宁断定这男人根本不爱小孩子,只是一个锁住他的手段,倘若他发现这个手段不奏效,那孩子的下场会怎么样?被遗弃都算是好的,万一殃及性命……
郁风峣没有理会他的拒绝,仍然盘算着,“我会去留意一下,两岁左右的男婴,麻烦少,很多小孩都没人要的,去拿一个回来就行,当然会走程序,不过我有一些熟人,很多不放到台面上的资源可以私底下给我开后门——”
“他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徐楚宁一把推开他。
郁风峣被推开,也有点懵,但还是挑了眉,思索片刻,道,“他们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否则为什么会在孤儿院?”
“你以为他们想吗?”
“他们当然不想,但不想有什么用呢?结果还是一样,他们还是没人要。”
徐楚宁气得浑身发抖,“你少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人,他们也不是资源,你从来都是这样,你从来都不把人当人!”
郁风峣居然把孤儿院里的小孩子称作“资源”,有“优质”和“劣质”之分,一点尊重都没有,傲慢又冷漠。
“他们本来就是资源。”郁风峣也笑了,“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生孩子,为了爱?”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要以己度人。”
大概是发现他有些生气了,每一次的反驳都更加不耐烦,更加充满攻击性,郁风峣没再说话,收敛了态度,捞着他的腰把他抱回来,软了声音:“好了,不气你了,我同意你的看法,好吗?”
徐楚宁对他这种哄宠物式的妥协很反感。
郁风峣其实根本不在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不想在矛盾上浪费时间,也不想听他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匆匆转移话题。
“原来宁宁讨厌小孩子吗?我以为你会想要。”
徐楚宁移开视线:“你为什么总把事情想得非黑即白?我不想要小孩子,但我也不讨厌他们。”
这人好像根本就不懂,喜欢和讨厌之间,还有很大一段的灰色,又不是非此即彼的。
但郁风峣这人的脑回路,徐楚宁一直都看不懂,一般正常人应该也不懂。
“那宁宁对我,是黑还是白呢?”郁风峣悠然抱着他,在他耳边慢慢地问。
徐楚宁没答话,望着远处的山峦,现在正是午后,山顶的寺庙升起一缕缕青烟,似乎还可以听见钟声。
见他没说话,男人有点不耐烦了,收紧手臂,催了一句:“说话啊。”
徐楚宁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檀香珠,心里突然特别平静,他本以为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会感到很恶心,厌恶于男人的狂妄自大,厌恶他的霸道专横。
但他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就好像听见了一声狗叫。
徐楚宁实话实说:“我对你什么都没有。”
这个答案或许连郁风峣都没有想到,他顿了一下,而后微敛双眸:“不是说恨我吗?”
徐楚宁偏头看他,淡淡笑了:“郁风峣,看样子我是爱你还是恨你,你都在意得不行。”
男人即答:“因为你在撒谎,我喜欢看人被拆穿谎言的样子——你还要继续转移话题吗?”
徐楚宁早就对他这种手段了熟于心,此番并不会像以前那样急切地自我辩驳,只是久久沉默,像是在思考,完全不急于证明自己。
他缄默了很久,才轻轻耸肩:“什么都没有。我不爱你,也不恨你。”
郁风峣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压在那串珠子上,硌得徐楚宁的手腕都有点疼。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徐楚宁被压在藤椅上,面无表情,向来温和的眸子里也只有看向陌生人的那种冷漠疏离。
他知道现在郁风峣心情很不好,像他那种高傲又自恋的人,不在意被人爱或是恨,只在意被人忽视。
更何况,他现在跟疯狗一样对徐楚宁执念这么深。
会让他暴跳如雷吧,徐楚宁心里特别快意地想。
郁风峣抚摸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他干燥的嘴唇,还没有恼怒,垂眸看着他,笑了笑:“宁宁这样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会让我很难过。”
“随你便。”徐楚宁不打算有任何回应,偏头,望着山下的风景,胸口起伏的幅度都没有变过。
郁风峣脸色阴了一些,扣住他的下巴,想把他的脸扳回来,但徐楚宁的表情太淡了,冷得他有点心悸。
伸出的手缓了下,变了方向,滑下去,帮他把衣领理好,轻轻揉着他的脑袋,“行了,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徐楚宁似笑非笑的。
“你生气了。”郁风峣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否则为什么给我摆脸色。”
徐楚宁捏了一下手上的串珠,“我没有给你摆脸色,不要自作多情。”
徐楚宁正要站起来,放在头顶的那只手却突然收紧,攥紧他的头发,他猛地起来,被扯得一抖。
“啊!”徐楚宁出乎意料地痛得尖叫,头脑一抽,身体比反应快,本能地反手一巴掌过去,“啪”的一声响彻寂静的午后花园。
郁风峣坐在藤椅上,侧着脸,看不清表情。
徐楚宁失手伤人,也有点呆滞,握住自己的手,看着他的脸色,强自镇定,“是你先……”
“宁宁。”郁风峣慢慢起身,扫了他一眼,“你还说你没生气。”
徐楚宁深吸一口气,攥紧拳,没说话。
“刚刚谁在后花园玩摔炮?”由远及近一道声音。
纪缥缈看好戏一般抱臂倚在门边,兴味十足地抬眉,歪着头看了看徐楚宁,又看向郁风峣,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刚听见鞭炮声了,躲着我玩摔炮?真不够意思。”
郁风峣没理他,转头点了根烟,坐在藤椅上背过身去。
纪缥缈却不是来找他的,对着徐楚宁一抬下巴,“宁宁,大厅有人找你。”
“找我?”
一句话落下,两个人都回头看着他。
纪缥缈点头:“嗯,一小孩,在大厅呢。”
徐楚宁想起了那个高中生。
余光里,男人回头看着他,衔着烟,燃烧的光芒猩红滚烫,唇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谁啊?”他明知故问。
纪缥缈也笑了,特好奇地搭在徐楚宁肩上,“是啊,谁啊?”
徐楚宁一歪肩膀躲开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往前厅走。
他一过去,原本坐在树下的人也起了身,跟过去。
“人家只找宁宁,你跟去干嘛?”纪缥缈笑嘻嘻地拦住男人。
郁风峣就停下来,目送徐楚宁出了花园。
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郁风峣才偏头,看向自己的好友,“给点面子,别惹他。”
“我可什么都没做。”纪缥缈装不懂,倚着门,领口乱乱的,锁骨吻痕清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歪头看他,“现在不管是谁,都比你有赢面了,我只是随便掺一脚,看看能不能捞点可爱弟弟的好感?”
“一你捞不到,宁宁不喜欢你这种。二,既然你知道我落这么大的下风,还要踩我身上,是不是太过分了?”郁风峣倒是很讲道理,丝毫不掩饰自己难堪的现状。
“那你求求我啊。”
“我求求你。”
“喂!”纪缥缈喷笑出声,“宁宁真的把你社会化得很好,我现在让你坐下打滚你也会照做?”
“行了,多了就不好玩了。”郁风峣懒洋洋挑眉,十分乏味地拂开他的手,“我去找他。”
纪缥缈顺势松开撑着门框的手,“大哥你脸上还有巴掌印,别出去丢人。”
“嗯。”
“你都不躲一下吗?一耳光两耳光的我可受不了。”纪缥缈倒很义愤填膺,他虽然玩得开,也不介意有点小情趣,但这种纪缥缈是不会忍的,他也没想到自己向来城府极深极其自傲的好友会一次次挨下来。
“随他吧。”郁风峣随口说,“他高兴就得了。”
“那他下次还打你怎么办?”纪缥缈浑身口袋摸,摸出一管化妆品递给他,苦恼道,“这啥东西,算了管他,好像能遮,你拿去吧。”
“谁的?”郁风峣低头看了一眼,“这什么?”
“不知道啊,在我口袋里的。”纪缥缈耸肩,“遮瑕吧。”
郁风峣这才认真看他,皱了眉,“你身上这什么衣服。”
纪缥缈也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外套,扯了扯衣摆,“我不知道啊。”
郁风峣:“……嗯?”
纪缥缈胡乱把遮瑕塞他手里,“拿着遮一下,别给我丢人。”
郁风峣顺手放进口袋里,转身去了前厅。
“阿峣。”身后的人喊他。
郁风峣回过头。
纪缥缈倚着门框,整个人都没样,逆着光站在阴影里,眼睛却亮亮的,似乎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我不惹他了,给你的面子。”纪缥缈很慷慨大方。
“别蹬鼻子上脸。”郁风峣斥他。
纪缥缈看着他,说,“人孩子马上高三了,家里还有个妹妹,条件也不太好,你下手轻点啊。”
郁风峣沉思片刻,笑道:“是吗,我还不知道他有个妹妹。”
纪缥缈惊讶,懊悔不已,“啊!那我岂不是说漏嘴了,他有个13岁的妹妹在隔壁城里寄宿初中读书这事儿你不知道?”
浮夸的动作,郁风峣都嫌弃。
纪缥缈抬眉,笑着骂他,“你这个烂人,可不要让别人家破人亡啊。”
“你也有资格说我了。”郁风峣扫他一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