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宁的提案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阻拦。
“这暴雨过后的维护工作还没做完,哪有钱批什么爱心餐啊?”
“咱学校一个厨师就够呛,要真把餐标提高到那个地步,得多招多少人啊?”
徐楚宁微微皱眉,还是维护自己的想法,“可现在正是春耕,乡亲们本来就不愿意把自家孩子送学校来,如果能提供三餐给孩子们,那他们的家长……”
“小徐啊。”
一个中年男人抽着烟,懒洋洋打断了徐楚宁的话。
徐楚宁闭了闭眼,被掐断话头,很不悦,但还是十分有礼貌,“李主任您说。”
李主任咬着烟,含糊不清,一口黄牙呲着,嗓子眼儿里都是烟味儿,“小徐啊,我呢,很理解啊,很理解你听清楚,我并不是说你的想法是错的,恰恰相反,我非常理解你的想法,啊这个,你呢,毕业没多久,显然啊,显然还是学生思维……”
满嘴的废话,满嘴的敷衍和形式主义!
徐楚宁越听,拳头攥得越紧,但面前高低是个主任,他不能直接反驳,更没有底气直接骂。
吸了一口气,还是耐心听着。
李主任嘴里呵啊吐了口痰,而后继续慢悠悠地说,“你有热情,有善心,我知道,年轻人嘛,血气方刚,都这样,但是呢我们不能不顾现实情况,你说是吧?”
徐楚宁微微低头,面庞绷着,声音平静,“嗯,是。”
“所以呢,营养餐搞不搞?当然要搞。”李主任掷地有声,一脸严肃,话锋一转,“但不是现在搞。小徐啊,你的想法呢,非常好!但目前,我们要怎么?要事急从权,对吧?要知道什么是更重要的,什么是第一考虑,什么是当务之急,对不对?”
徐楚宁不说话了,合上笔记本,也盖上了笔盖儿。
李主任都这么表态了,还有谁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不同意批款,不同意给学生提供更好的餐食,不同意改善现状。
一场会开得不欢而散,也只有方栖,老校长,徐楚宁三个人支持提供营养餐,少数服从多数。
徐楚宁心情不太好。
跟方栖一起出去,翻了半座山,到了阿宏家,帮他家做了点活儿,又陪着两位老人聊天。
日落时分,才慢慢往回走。
徐楚宁问,“阿宏家那个情况,春耕怎么办?”
方栖把拉链拉到领口,声音听上去罩在衣服里,闷闷的,“他家……”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家领补助的,春耕秋收什么的,他家也收不到什么粮,一般是靠着大队的补助。”
“这样啊。”徐楚宁点点头,“那他家有地吗?”
“有一点好像,但都是记在儿子名下的,老人也不能动,儿子在外面打工,也不常回来打理。”
“那为什么不把地处理一下,闲着也没什么用处。”徐楚宁不解。
方栖笑了,“宁宁,你真单纯。”
“怎么说?”徐楚宁听出他这个话有点讥笑的意思,但跟方栖认识这么久,彼此什么性格也都知道,他也不觉得方栖有恶意,就直接问了,“我哪里单纯?”
方栖便说,“那个地谁回来弄,谁就要担责,可两个儿子推来推去,都想得利,但谁都不肯担这个责。”
徐楚宁这会儿也明白了,点了点头。
“不过阿宏家还好啦,父亲叔叔虽然势利了点儿,但好歹还有点良心,不会让老人家太过得拮据,这不给家里修了房子,还……还每个月都给阿宏生活费。”
“那,那他的母亲……”
“他爸妈都在外面,各自有人,估计还要了新的孩子吧,健康的。”
徐楚宁哽住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阿宏人不错的,如果没发生那个意外,他现在应该……应该长得高高壮壮的,能帮家里不少忙。”方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一路上再没人说话了,回到学校,天完全黑了。
“食堂好像又没饭了。”方栖看了眼漆黑的食堂走廊,无奈耸肩,“以前都有人跟我留的,现在冷饭也没了。”
徐楚宁知道是因为他跟自己走得太近,所以也被针对了,低声说,“对不起。”
“还好吧。”方栖笑了笑,“你应该有饭吃,分我点就好。”
徐楚宁想也不想,答应了,说,“我那应该还有点吃的,你不嫌弃就……”
话没说完,就看见方栖朝他眨眼。
徐楚宁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
“……那我不太确定。”他说。
方栖无所谓地摊手:“他要是没做,你做给我吃。反正我要吃热饭,我不要速食不要面包。”
徐楚宁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行。”
上了楼,宿舍门关着,门缝里隐隐透着光亮,里面有人。
徐楚宁站在门口,摸钥匙,却摸了个空,皱着眉再翻第二遍,门就从里面开了。
“这才几天,就忘记出门要带钥匙了。”郁风峣站在门内,垂眸看着他,“已经习惯我了对不对?”
徐楚宁瞥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进去,答非所问,“喵喵吃了吗?”
“吃了点,它今天胃口不错,我给它做了点辅食。”郁风峣跟他汇报,还不忘补一句,“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吗?”
徐楚宁默不作声,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郁风峣注意到他的视线,偏了头,顺着他望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
郁风峣等了一会儿,还是主动说,“你饿不饿,给你做了吃的,放在食堂锅里热着了。”说完,还补充了一句,“两人份的。”
徐楚宁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书,一边喃喃了句,“真做了啊……”
“什么?”
“没什么。”徐楚宁把书放到床边,打算吃完饭备课,“我去吃饭。”
“嗯。”
徐楚宁走出去,郁风峣跟着,他就回头,“你就在这。”
“我知道,不跟着你。”郁风峣站在门边,“去吧。”
徐楚宁转头,而后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往回走。
一只手伸到面前挡住他。
掌心躺着一枚钥匙。
“又忘记这个了?”声音带着笑意。
徐楚宁抿了下唇,抓过钥匙,扭头就走。
下了楼,叫上方栖,一起去食堂。
食堂里的厨师蹲在门口洗锅子,见他们来了,连忙站起来,擦擦手,打开灯,“徐老师,方老师,你们的饭都在炉子上温着。”
揭开盖子,里面两个碗,就是他们自己的碗,各盛着一份饭。
方栖望着碗里的饭菜,笑了下,“我还真喜欢茄子,谢谢了。”
“嗯,不用谢。”徐楚宁板着脸说。
坐到桌边,方栖拿起筷子,又被徐楚宁拦住。
徐楚宁伸手,“抱歉,我吃你那碗吧。”
方栖不解,“怎么了?”
徐楚宁坚持,“我吃你那碗。”
见他如此坚持,方栖也没拧巴,还是跟徐楚宁调换了餐具,把自己的饭菜递给他,把他的饭菜拿到自己面前。
徐楚宁拿到方栖那份饭菜,犹豫了一下,才夹起一筷子茄子,塞进嘴里。
一瞬间,他脸色微变。
好咸。
“怎么了?”方栖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劲。
徐楚宁面色铁青,而后才勉强恢复正常,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白米饭,“没事,噎着了。”
抬眼悄悄看方栖的脸色,自己那份饭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他吃得挺开心的还。
吃完饭,洗过碗,徐楚宁冷着脸上楼。
一开门,
“你做饭放多少盐?”徐楚宁直接抓住男人衣领。
郁风峣垂眸看着他,缓缓眨眼,面不改色地拨开他的手,话语里满是讥笑,“怎么,他总不会哭了吧?”
“他没哭,我吃的。”徐楚宁说。
男人动作停滞了一下,而后端起杯子递给他,“那喝点水吧。”
“你为什么要在他饭菜里做手脚?”徐楚宁皱着眉,瞪着他。
郁风峣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他。”
徐楚宁闭上眼,满脸疲惫。
郁风峣继续堂而皇之,“我只是多放了两勺盐,不是一把老鼠药,你就谢天谢地吧。”
“郁风峣!”
“好,我道歉。”郁风峣不想惹他生气,这几天好不容易他们的关系缓和些了,也不想这么快又闹翻,端着水过去,“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对他做什么。但我确实不喜欢他,你总得给我一个宣泄口。”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你知道为什么。”
徐楚宁欲哭无泪,“你就不能正常点吗?”
郁风峣看见他无措的表情,心口有些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放下水杯,过去抱他,声音柔和了一些,“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吃他的饭菜,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茄子。”
“这不是谁吃饭的问题,你就不该因为私心往别人饭菜里做手脚!”
郁风峣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兀自往下说,“那份饭菜很难吃吧,你应该没吃饱,我给你再弄点别的好不好?”
“听我说话!”徐楚宁猛地挣脱他,眼睛有些红,“你从来都不听!”
郁风峣安静了一瞬,然后移开视线,思考须臾,才说,“好,但你也要听我说,不能忽视我。”
徐楚宁正要反驳,就听见他淡淡说,“如果你也做不到,那你没有资格要求我。”
“你!”徐楚宁气急,总觉得被他忽悠了,但这话好像又确实有道理。
“别生气,我就是想跟你把话说清楚。”郁风峣把跑到床上的小狗扔下去,拉着他坐下,“你不喜欢我背地里动手脚,行,可以,我不做。”
“人前也不行。”徐楚宁气冲冲补了一句。
“好,不做。”
见他态度好些了,徐楚宁也慢慢平静下来,把手抽出来,喝了几口水,平息下来。
“真有那么咸,我才多放了两勺盐。”郁风峣看他水杯都不放下,一直在喝水,忍不住蹙眉,“你也傻,你吃一口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还要吃。”
“你懂什么。”徐楚宁都懒得跟他解释,当时方栖在场,他当然不能表现任何异常。
郁风峣看了他一会儿,“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提案不顺利吗?”
“你什么时候也会看人脸色了?”徐楚宁轻哼了声。
“宝贝,别讽刺我了。”郁风峣站起来,去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
这个洗衣机实在是很麻烦,洗两三件衣服,来来回回就要弄很多次,手动上下水,脱水时还要时时守在旁边。
这几天徐楚宁都没怎么管过这些小事,连喵喵他都很少看护,忙着学生的事,学校的事。
“明天穿哪件?”郁风峣叉下两件外套进来,举给他看。
“什么?”徐楚宁没懂。
“这两件洗晚了,没干,还是潮的,你要穿哪件,我给你烘一下。”
“你拿什么烘?”徐楚宁面露疑色。
这里电路带个洗衣机都很勉强,烘干机或者取暖器更是根本用不了。
“明火烘。”郁风峣说。
“哪儿有明火?你打算在哪烧?”徐楚宁一下子站起来。
郁风峣沉默了一下,才说,“池塘边烧。”
徐楚宁僵住,“……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啊?”
“睡。晚点睡。”郁风峣又抖了抖手里两件衣服,“你明天穿哪件?”
徐楚宁盯着衣服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我明天不换衣服,这两件继续晾一天,应该能干。”
“也行。”郁风峣就又把两件外套挂上阳台了。
徐楚宁坐在床边,满脑子都是下午那个会,可以说会上他的提议被贬得一文不值,虽然李主任和其他老师都说得委婉,但本质上还是否认他。
“明明就是很有用的提议啊,为什么不接受?”徐楚宁很不理解。
郁风峣听着他的抱怨,不甘心,不满,心里一时之间很复杂,他的宁宁鲜少有这么消极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宁宁向来是无论什么苦难都能承受的。
他还真是改变了很多。
是什么改变了他,郁风峣不愿意去想。
“这个地方的财政,已经几年都运转不利,镇上医院和政府都不怎么发得出工资,银行的贷款也越来越多。”郁风峣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徐楚宁捧着水杯,没说话,许久,“那怎么办啊,眼看着来上学的学生越来越少……”
“再想想办法吧。”郁风峣在地上找了下狗,把它捞起来,“喵喵,说晚安。”
徐楚宁还没反应过来,一抬头,面前一只小狗递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喵喵爪子搭在他肩上,热情地蹭着他的脑袋,糊了徐楚宁一嘴的狗毛。
“喂……”
还没说什么,郁风峣适时停手,把狗拿开了。
徐楚宁无可奈何,抱着喵喵亲了一下脑袋,“晚安晚安。”
喵喵摇着尾巴,被扔进狗窝里。
屋里灯关上,徐楚宁下意识说:“我还没……”
“我也要晚安吻。”
“你是狗吗?!”黑暗中挣扎着,却被卡住手腕,压在榻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