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两个人就跟校长打了个招呼,往山下的镇子走。
这会儿了,徐楚宁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回头看了一眼,眼见着离学校很远了,才小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方栖随手扯了一把路边的枯枝败叶,偏头看他,难得轻笑了一下,“你不傻。”
徐楚宁不说话了,他也有些不敢说,他本来就不是浅交就会交心的人,更何况有了几次被背叛被伤害的经历,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对谁敞开心扉。
方栖指了一下身后,学校的方向,说:“那几个人,很讨厌你。”
徐楚宁一怔,脑海中浮现的是他们议论自己的那些话。
但也并不意味着徐楚宁会相信方栖,难保他不是过来套话的。
所以徐楚宁没什么表示,只是“嗯?”了一声。
方栖看着他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脸色,而后轻轻耸肩,闲散地说:“你来之前,跟校长打了电话对不对?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你要来了,他们骂了你三天,骂的很脏。”
徐楚宁抿唇。
他明明记得,自己到这的那天,那群老师是最热情的最关心他的。
方栖继续说:“他们也不喜欢我,但我实在是太厉害了,所以他们不敢惹我。”
徐楚宁不知道他说这个干嘛,只能斟酌措辞,温声说:“那也是你能力强。”
方栖笑了一下:“是我家里厉害,我就是来这边镀金的,在贫困山区实施过基础教育,是很正确的一件事,会让我的简历很好看。”
徐楚宁没接话,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呆了三年,如果只是镀金,顶多一年半载的就可以了,而现在看来方栖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徐楚宁没有多问。
方栖说:“他们很排外,都是镇子里干部的亲戚,以前在镇上的幼儿园教书,后来政府支持要增建新学校,让山里的孩子不需要单程三小时也能读书,他们就捡了空子,成了学校里的老师,其实水平也一般,估计还没你强,所以他们眼红你,排挤你。”
徐楚宁微微叹气,只是说:“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
“你不是第一个来这儿的,”方栖说:“之前有个女学生,大学都没毕业呢,趁着实习的那一年来的,结果实习期还没满就被排挤走了。”
徐楚宁很惊讶:“什么?”
“那几个人简直就是恶棍,欺负那个女学生,让她冬天自己一个人留守学校,还不给她用热水,房间也是门缝巨大,有些没读书的混混,还经常扒在门缝上看她,后来女生实在受不了了,半夜打电话给老师,让老师来接,老师是男的,第二天就传出了那女生勾引有妇之夫的谣言……”
徐楚宁有些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那校长呢?校长不管吗?”
“校长人心善,但也没什么实权,就是推上去当吉祥物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年纪也那么大了。”方栖目视前方,双手插兜,声音平静,“学校其实每年都收到很多女大学生,女老师的申请信,她们帮扶落后地区儿童的意愿很强,但校长已经不打算招女老师了,顶多只会招夫妻。”
徐楚宁垂眼,陷入沉思。
方栖突然说:“一个小小的建议,你可以平时穿得糙一点,像我一样。”
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夹克,很旧的,上面有些机油和灰尘泥土,看着像个修车的,而不是老师。
“为什么?”徐楚宁不解。
方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说,“这个山里,有很多光棍。所以校长不会再招女老师了。”
徐楚宁一愣。
“我不是要教训你,我只是建议,你可以把头发剪短一点。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女性化。”方栖说话很委婉,但也很残忍,“那些光棍发起疯来,你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徐楚宁心里一凉,“……好,我会注意的。”
方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15公分长的匕首,扬了扬,“等那群光棍死绝了,这个东西才能光荣退休。”
徐楚宁还没注意到他随身带了匕首。
心里有些起伏,徐楚宁抬手摸了摸手腕,习惯性地。
方栖无意间低头看了一眼,看见徐楚宁手腕上带着的一条黑色绳子,上面吊着红珠子:“这东西你怎么没扔?”
徐楚宁有点懵,抬手一看:“哦,这个是我来的那天有个老师给我的,说是学生做的小玩意,送我的……”
“扔了吧。”方栖说,“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楚宁不解,但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扣住了手上的链子,做了个解开的动作。
方栖见他半信半疑,就解释说:“这边的小习俗,只有守孝的人才戴这个链子,他们在暗戳戳诅咒你。”
守孝。
一个词,让徐楚宁大白天的打寒战。
脑子里却恍惚地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吗。”徐楚宁犹豫了一下,手指一挑,把手链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我晚点扔掉。”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路,只剩下踩在路上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过山林枯木的沙沙声。
这山路总也走不到头,徐楚宁忍不住问:“还有多远啊?”
方栖云淡风轻:“还要仨小时吧大概。”
徐楚宁:啊?
“没事,走到大路上就能坐上三轮车了。”
徐楚宁揉了揉眉心,果然还是对这里太不了解了。
方栖见他这样,笑了一下:“你现在可以回去,我去给学生买笔也行。”
“不用,你带我认认路就好。”徐楚宁说,他知道方栖也没有完全相信他,觉得他肯定也不会久留。
但徐楚宁确实是愿意留下来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走到山下的集市,才有了三轮车,方栖轻车熟路地坐上去,顺手拉了徐楚宁一把。
“平时吃的学校食堂都做,但如果想吃零食的话,那你就要趁下山多买一些。”
“嗯,谢谢。”徐楚宁是不太喜欢吃零食的,但也谢过了方栖的提醒。
开三轮车的老师傅认得方栖,熟络地跟他聊天,方栖靠在三轮的扶手上,吹着风。
徐楚宁第一次坐这种车,完全不如方栖那么娴熟,甚至有点担心这个扶手会不会坏掉然后把人甩出去。
方栖在外面跟在学校里面很不一样,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老师傅跟他拉家常,他也笑脸相迎,侃侃而谈。
坐车又坐了好久,才到镇上,徐楚宁觉得,这条路比他来的那天,好像短了不少。
“你来的那天,有没有想过中途回去?”方栖好奇一问,“那么远,应该有不少老师都在途中放弃了吧。”
“嗯……好像没有。”徐楚宁诚实地说,“来的那天没多想。”
“那你在想什么?”方栖问。
徐楚宁略苦笑一下,没有谈论这些的欲望,“没什么。”
“你开车来的,我看你车钥匙了。”
“是啊,但车胎好像破了,停在服务处,然后叫了维修的,不知道给我拖哪去了。”
“那下次我们再下山,你开车带我。”
“……嗯,好。”
两个人到了镇上的文具店,挑了一会儿,才找出最相似的一支笔,徐楚宁四处看了看,又给自己添置了一些必需品。
“你真要留下来?”方栖见他挑挑选选,突然笑了。
徐楚宁没说话,又走到刀具区,拿了一把水果刀,在他面前扬了扬,放上收银台。
方栖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呵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来的时候,远处的土场上在搞东西,搭了高高的架子,还在装灯管。
“那是什么?”徐楚宁问了一句。
“庆典?我也不知道。”方栖说,“这里有些少数民族的,估计是他们民族的什么节日吧,应该有不少好吃的。你要是没事做可以来看看,这周内应该都在。”
“行,看情况吧。”徐楚宁说。
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学校职工宿舍,已经快接近晚饭的点了,见他们回来,那几个老师也凑热闹来看他买了什么东西。
徐楚宁也没拒绝,就拉开袋子给他们看,“卫生纸,草稿纸,还有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
其他老师看了两眼,觉得没意思,又走了。
徐楚宁一个不经意抬头,看见几个小孩围在操场的槐树底下玩,手里拿着的是……他的小提琴。
手指一松,满大袋子东西就掉地上了,骨碌碌滚了一地。
“你们在……干什么!”
徐楚宁快步走过去,却绝望地发现琴已经有些坏了,几个微调不翼而飞,琴桥上的琴弦居然移位了,弓也是……
学生也是手忙脚乱的,满脸惶恐,垂着手站在一边,头低低但,战战兢兢。
徐楚宁哽住,看看一脸内疚的孩子们,又看看石桌上的琴,一时说不出话。
“你们,为什么要……”徐楚宁想问,但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还是那个弄坏笔的小女孩鼓起勇气说,“徐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
徐楚宁心绞痛,呼吸都在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微调,放进口袋里,又拾起小提琴。
好久,他才平稳了情绪,问道:“告诉老师,你们为什么要动我的琴呢?”
“我们、没有乱动……”有个男生说,“是、是陈老师跟我们说,您也是音乐老师,会给我们上音乐课……”
“然后陈老师说,这个东西也是给我们的,是……是上课的器材。”男生指了指琴,又颤颤巍巍地把手指缩回来。
几个孩子都很愧疚,快要哭出来,小声道歉,“徐老师,对不起,我们不该抢……”
徐楚宁张了张嘴,发声都有些困难。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会把这群孩子吓到。
深呼吸好多下,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勉强撑住,才轻声说,“你们不懂,不怪你们,但是以后记得,如果想要借老师的什么东西去玩或者去学习,要问过我本人,好吗?”
“好、好的……”
几个孩子都低下头,皲裂的手指攥着旧衣服的衣摆,让人也不忍心责怪太多。
徐楚宁抱着琴,提着刚买的东西,浑浑噩噩回了寝室,一关上门就撑不住了,靠在柜子上哭了出来。
哭够了,他就把琴放到床上,肿着眼睛想要修好。
“怎么会这样……”
徐楚宁望着被剐蹭掉漆的琴面,眼泪不住地流,匆匆抹去,又落下新的。
他的琴又坏掉了。
就好像他逃不过某种循环往复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