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缥缈在病房里笑了半个小时。
他指着郁风峣被打伤的脸,掏出手机拍个不停,直到男人忍无可忍,一巴掌把他的手机扇到地上。
纪缥缈也不生气,跑过去捡起来,一抬头,就看见走进病房的人。
“我们的赢家回来了。”纪缥缈捏着手机欢呼。
徐楚宁觉得他很吵。
今天的礼佛仪式已经结束了,徐楚宁坚决拒绝出现,郁风峣本来想强拖着他去,但到底还是受了伤,他也不想伤宁宁的心,最后是宁宁强拖着他回了医院。
“你还真是在意我,这么担心我会不会死。”郁风峣微微笑着,手臂仍然横在他腰上。
徐楚宁有办法,照着他肿起来的手背就是一拳砸下去,听见他痛得叫出声,才反手轻轻一推就摆脱。
“我以前还不知道你这么暴力。”男人还是有些诧异的。
徐楚宁手也在抖,缓缓松开攥着的拳,“我以前也不这么暴力,是你逼的。”
以前他温柔体贴换不来半点爱意,男人工于心计,操纵人心,一步步把他逼成了疯子。
徐楚宁到底还是传统善良,对此饱含羞耻,他认为遭受另一个人的情感操纵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就像许多在恋爱关系中受到伤害的人,不肯承认自己被欺骗被玩弄,只能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恐慌和胆战心惊。
他羞于失控,羞于脆弱,羞于发疯。他努力做男人嘴里的“好孩子”,想要成为他所谓的“完美情人”。
现在他不会了。
面对无赖,是讲不了道理的,只能师夷长技以制夷。
郁风峣不放他走,那他也不会让男人好过。
郁风峣手上本来就有伤,此时按着跳痛的手背,苦笑,“宝贝,你真的下手太重了。”
徐楚宁面无表情地抱臂看着他,“如果你当时能冷静点,不把针头拔出来,你现在也不会有事。”
男人呵笑了一下,“学会后发制人了?”
“跟你学的。”徐楚宁一字一顿,“郁风峣,你今天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要是学乖一点,我怎么至于打你?你自己讨打。”
郁风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眸色似笑非笑的,“宝贝学得很好。”
见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伤,男人便敛了神色,转身自己给自己上药。
徐楚宁盯着他的背影,才松下了一直绷着的弦,脸上流露出茫然,撑着一旁的柜子,才强忍住身躯的颤抖。
刚刚那些话,是他最害怕的。最害怕一切都变成自己的错。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纪缥缈来看他是礼佛结束之后的事,礼佛一共三天,十五一次,初一一次,还有纪缥缈的父亲下葬那天一次,前前后后得半个多月。
“阿峣,你现在要是死了我都不能说一路走好,你看看你的脚,还能走吗?”纪缥缈看着好戏,不遗余力地揶揄他。
郁风峣从山上摔下来,小腿被锋利的岩石尖划开,还缝了针,脚腕也歪了,本来好好修养,只“断”了一条腿,怎么可能闹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这男人犯贱,非去招惹徐楚宁,宁宁忍无可忍,才弄得伤口裂了一次,急速恶化。
这回打了石膏。
纪缥缈足尖踢了踢石膏,觉得他现在这样子特别滑稽。
“我听说,你在找新人替我?”郁风峣不经意扫他一眼。
“没有啊,我对你一心一意。”纪缥缈大言不惭,但其实他已经筛选了三轮了。
把跟郁风峣家境,人脉,资源都不错的朋友提上来,进二轮筛选,三观差不多的晋级,差太多的淘汰,性格合适的晋级,不好的淘汰……必定能找到一个郁风峣2.0来。
“你他妈选妃。”郁风峣骂他。
“我也不想啊,可你要是死了,我的朋友圈子就缺了一个人,我有强迫症你知道的,必须找人顶上。”
“那你选中谁了?”郁风峣还有些好奇。
纪缥缈愁死了,急得直抓头发,“还没选出来呢,这这这都差一大截——你可先别死啊,等我找到你再死。”
徐楚宁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甚至觉得,纪缥缈的父亲去世了,他都没有这么急。
郁风峣走到病房门口,关了门,又把门反锁。
“你去哪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没有带手机吗?”
徐楚宁被质问得有点烦了,“带了,不想接。”
“你去哪了?”郁风峣上下审视他,步步紧逼,“去找那个高中生了?”
徐楚宁根本不打算搭理他。
他越是不理自己,郁风峣心里的烦躁就越多,亦步亦趋地跟着,扯他袖子,“我警告你,他可未成年,你最好不要……”
“滚。”徐楚宁猛地抽手,而后看着他失去平衡,歪倒在床边,“警察叫我过去一下现场,现在村镇委员会都在上下清算,准备抓景区安全。”
郁风峣盯着他的脸,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半晌,才“嗯”了一声。
突然,视线扫到他身上的吊坠,一下子怔忡,伸手一扯,“你还说你没找他?”
徐楚宁没反应过来,衣服一沉,上头的吊坠被硬生生扯下去,都快散架了。
郁风峣捏着那个藤编的花结,像是拿到了证据,“这个哪来的?”
“你管我?”徐楚宁伸手要去抢,“还我!”
他今天过来路上又看见那高中生了,满头大汗地在路边摆摊,他有点心生恻隐,毕竟自己也是这么艰苦的过来的,就想着多买几个支持他一下。
高中生一口一个“哥”嘴巴极甜,见他买了很多,就立刻扑过来拿着一个刚做好的吊坠往他衣服拉链上绑,边绑还边笑眯眯地,“哥,我告诉你,这个在我们这儿是保平安顺遂的,能化煞挡灾呢,我送你……谢谢你啊。”
徐楚宁把买的工艺品送回房间,身上这个就一时忘了摘,没想到……
精致的花结被指腹一捻,有些散了,郁风峣面色很差,甚至直接拿出打火机想要烧掉。
徐楚宁突然松了手,“你拿去吧,想烧就烧。”
郁风峣迟疑地看着他,“以为我不敢?”
“反正他说了,这是挡灾的。”徐楚宁低头揪掉衣服上残余的藤屑,轻轻哼了一声,“你就是我的灾,这么说起来还挺准的。”
他父亲的怀表,邵学长的弹珠,还有这个花结,全都是替他挡灾了。
只可惜这个灾祸,怎么就挡不掉,用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
打火机“砰”一声熄灭,郁风峣将花结扔出窗外,“啪”一声落入湖水里。
“你想要挡灾的物件,我们改天去庙里求。”郁风峣摸了摸他的脸,“我陪你去,不要别人给的。”
男人指腹还带着打火机的气味,很刺鼻,徐楚宁想躲开,却又被掐住下巴。
“还想挨一脚是吧?”徐楚宁警告地瞪他一眼。
男人熟视无睹,低头吻下来,唇角的伤口再次被咬开,血肉模糊,刺痛不已。
男人却像是受虐似的享受他的粗暴回应,吻了许久,才餍足地松开。
徐楚宁擦去唇上的血,抓起外套要走。
“别走。”郁风峣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慢慢跟上来,拉住他的袖子。
徐楚宁甩开他。
“你要走,那我就再摔一次,让警察和医生来留你。”郁风峣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郁风峣,我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徐楚宁极为失望,甚至有些想笑:“这种弱智的事你做起来倒是很轻车熟路。”
“情场如战场。”郁风峣轻飘飘扔下这一句,往窗台边走。
“喂,这儿是七楼。”徐楚宁嚷了一声。
郁风峣推开窗,回头看他:“宁宁要成为我的敌人吗?”
徐楚宁盯着他,心跳加速,看着他半个身躯都倾到外面去,顿时愣了,忍不住捏一把汗。
他不敢跟疯子赌概率。
男人凝视他的视线那么平静,毫无自杀的前兆,可徐楚宁对上那道目光,还是呼吸停滞。
他真的会跳……!
徐楚宁赫然僵硬,眼眸大睁:“喂!”
男人翻出去的一刹那,徐楚宁冲上去,本能地伸手抱住他的腰,手臂在窗台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压不住喊叫。
“疯子!”
郁风峣立刻回来,转身抱住他,将他揉进怀里,喘着气笑着吻他发顶:“我就知道宝贝舍不得我死。”
徐楚宁还心有余悸,他是坠过崖的人,他懂那种失控感。
“抱歉,请原谅我。”郁风峣心疼不已地捧起他的手,给他揉药油,百般怜惜地抱着他轻轻摇晃,声音却是高兴的:“宁宁还爱我,我很开心。”
“你他妈的能不能去治治病?”徐楚宁哑声呵斥,气得拳头都抡起来了。
“干什么呢!”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怎么还打人了?!”
徐楚宁一回头,两个警察站在身后,正皱着眉,一脸严厉地看着他。
徐楚宁吓了一跳,顿时觉得情况不对,一下子站起来,低头,男人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个无赖……徐楚宁双拳紧握。
故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暴力的一面,这样别人就会更容易误以为一切都是徐楚宁的错……
眼眶渐渐红了,胸口的起伏慢慢加剧,徐楚宁强忍着冤屈和怒火。
“他没打我,我们刚刚只是在闹着玩。”郁风峣跟警察解释:“请问有什么事吗?”
警察还是十分可疑地望着徐楚宁,这几天的这么些事,又是坠崖又是病房打人,说实在话,对徐楚宁的观感并不好。
警察这次来还是有几个细节的地方需要跟郁风峣核实一下。
“你们真负责。”郁风峣说。
说完正好看见宁宁在冷眼旁观,用口型对他说了【虚伪】两个字。
送走警察,郁风峣笑着拉住他,拉他在病床上坐下,徐楚宁不坐,甩开他的手,就看见男人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心里火冒。
“我知道现在我看上去才是疯子,但你别以为我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郁风峣脸上的笑淡了些,而后无所谓地捏了捏他的脸,“嗯,宁宁是永远的赢家。”
“我不稀罕你的敷衍。”徐楚宁躲开他的手指,又被他抓住手腕。
“清观寺也有化煞消灾的檀木珠,我们去求一条,给你戴。”
“我不要,恶心的东西。”
“不喜欢檀木珠?也没事,应该有玉。”
“我说的是你恶心,我不要你求来的东西。”
郁风峣沉默了一下,而后用力扯了一下他的手:“你不要也得要。宁宁的手这么好看,不戴点什么岂不是可惜了。”
徐楚宁一阵恶寒,上次他说自己的颈很漂亮,当天晚上就在他脖子上栓了一条链子。
男人低着头,指腹抚过他脆弱瘦削的手腕,粗粝指腹碾磨在跳动的脉搏上,久久没有说话。
被摸得有点不舒服了,徐楚宁先抽出了手。
之后几天郁风峣都很安分,没有做故意招惹徐楚宁的事,所以伤口恢复得还算顺利。
那高中生后来不知道听谁说徐楚宁要自杀,当场吓坏了,也不摆摊儿了,一下了课就赶到医院。
徐楚宁都没想到他会来,愣在当场。
高中生哭喊着“哥”一边跑过来扑到徐楚宁身上紧紧抱着,说着些什么“不要死”,“你这么好”,“求求你活下去”之类不着边际的话。
徐楚宁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连忙推开他,挪了挪身躯,挡住身后男人阴沉锐利的目光。
高中生拉着他的袖子擦眼泪,手指上还有藤条的碎屑,看上去是刚刚还在做手工艺品,下一刻就赶来了。
徐楚宁想起他每天要骑自行车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课余时间还要卖小玩意补贴家用,就觉得心软,看他像看弟弟一样。
抽出纸巾给他擦手,高中生乖乖任由他擦,特感激地说:“哥,你人真好。”
徐楚宁笑了笑没说话,高中生又说要送他东西,说自己最近编了个鸟窝,他要是养鸟的话可以带回去一个。
徐楚宁失笑,婉拒了,他没有养鸟,也不会再养任何宠物。
任何的宠物都只会成为自己的软肋,他在郁风峣这儿的弱点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把无辜的宠物牵扯进来。
高中生恋恋不舍地走了,还一步三回头,期期艾艾地叮嘱他千万不要想不开。
徐楚宁微笑着点头:“放心吧,我想得开。”
他还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
回到病房,男人坐在床上,目光紧锁在他身上,随着他挪动。
徐楚宁被看得后背发麻,过去开窗透气,一开窗,就看见住院楼下的水池边,高中生站在那,呆若木鸡。
水池里飘着的是那个藤条花结,上面有一颗珠子,是高中生特地给他编上去的,说这样就是独一无二的。
徐楚宁心里一紧,心想坏了,还是被他看见了。
高中生看上去非常失望,站在水池边恍惚了很久,才僵硬地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徐楚宁酸涩难言。
身后却响起愉快的口哨声,带着轻挑和幸灾乐祸,“有人让小孩子伤心了。”
“沾沾自喜是吧?”徐楚宁转头,阴恻恻地盯着他。
郁风峣挑眉,毫不遮掩地颔首,直白地袒露野心和见不得人的占有欲,“嗯,看见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地失望透顶,我高兴得不得了,谁都抢不走你。”
他的宝贝是一座孤岛,只有他能降落。
护士站值班的护士又收到了七楼某个病房的呼叫。
等护士赶到的时候,发现这个病人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点,头疼不已。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平时小心着点,你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吗?”护士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她看着都觉得疼,看了一眼身边的陪护,教训着:“你也是,陪护病人也该看着点。”
“不小心摔了。”郁风峣面不改色地解释,但苍白的嘴唇和唇角过分鲜艳的猩红血迹还是暗示了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