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楚宁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等在走廊上的人。
男人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似乎在数着头顶千鸟格天花板的格子。
一只手还吊着绷带,另一只手放松地垂下,虚虚地点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计数。
看见男人,徐楚宁步伐停顿了一下,而后恢复正常,第一反应是看他的手臂。
绷带已经不渗血了,男人的脸色也恢复如常,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宁宁。”郁风峣看见他,站直了身躯。
“嗯。”徐楚宁匆匆点头。
“要回家吗?”郁风峣没有问他在乐团的事情,转而换了话题。
徐楚宁移开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点头,“好。”
上了车,徐楚宁才一下子弹射起步,“你自己开车来的!?”
郁风峣坐在驾驶位上,慢悠悠地系安全带,“嗯。”
“你疯了!”徐楚宁尖叫出声,连忙手忙脚乱地把安全带解开,推开副驾门,下车,小跑到驾驶座旁边拼命拍门,“你下来!我来开车!”
这人肩膀还伤着,最主要是吊着绷带,这样了还开车上路,扣分还算其次,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徐楚宁只是光想想,就满背都是冷汗了。
郁风峣几乎是被拽着领子拖出驾驶座的,仍然是一副散漫模样,笑着,“宁宁这么担心我啊,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谁担心你了?你死了拉倒,别伤害无辜路人!”徐楚宁呵斥他。
闻言,男人脸色骤变,一秒便恢复正常,“哦,这样啊。”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走了,一声不吭地坐进副驾。
“开车吧。”
徐楚宁又好气又好笑,他还闹上脾气了?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属实是这辈子都遇不上几个了。
徐楚宁也不打算哄,本身就是他不对,拿自己和路人的安危开玩笑。
一路上,没人说话,气氛冷冰冰。
最后郁风峣还是忍不住,主动提起了乐团的事。
“你今天的排练,怎么样?”
徐楚宁面无表情,盯着前车窗,声音很机械,“一般。”
其实挺好的,远超他的预料。
开始排练之前,徐楚宁甚至觉得不舒服,跑到洗手间干呕。
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预演可能发生的窘况。
但真正夹起小提琴,拿起琴弓的时候,曾经令人骄傲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回笼了,哪怕他的脑子再乱,再不安,已经习得的技术也足够支持他维持表面的体面。
没有出大错,但也不足以出彩——这是徐楚宁对自己的评价。
他这么冷冰冰的样子,倒是让郁风峣很不满。
明里暗里瞄了他好几眼,发现徐楚宁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心里的不满也不能表达出来。
“不打算关心我一下吗。”
“需要吗?”徐楚宁熟练地倒车入库,更熟练地讥诮嘲讽,“看你现在这样,还能开车上路,显然是没什么问题。”
郁风峣哑口无言。
徐楚宁提着小提琴,上楼,进门,去了琴房。
家里请了阿姨准时准点来做饭,饭点之前,家里也没有其他人。
郁风峣闲来无事,去煮咖啡。
他回忆着曾经宁宁是怎么打咖啡的,做了一杯,然后往里面挤了一泵奶油。
琴房里依稀传来琴声。
正是宁宁今天排练的一曲。
芭蕾舞季好像又要到了,乐团又要开始无休止地表演《胡桃夹子》,不知道宁宁会不会厌烦呢……
端着奶油咖啡去了琴房。
“宁宁,要不要休息一下。”郁风峣说。
徐楚宁正在乐谱上做笔记,抬头看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等会儿。”
郁风峣便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徐楚宁竟然又抬起琴弓,练习下一个片段。
郁风峣微微皱眉,端着热饮的手疲惫得有些发抖。
曲毕,徐楚宁再次看向他,这次,视线也扫过他手里的杯子。
“你知道是什么感受了吧?”他突然说。
“嗯?”郁风峣眼眸微敛,稍微有点不解。
徐楚宁盯着他,眼眸平静,声音很淡,“心意被晾着的感受。”
一句话,就让郁风峣脑海中闪过那个场景。
辛辛苦苦做的热饮,被倒进水槽里,还要默默无闻地洗杯子。
——这种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
郁风峣垂眸,没有丝毫起伏似的“嗯”了一声。
“放飘窗吧。”徐楚宁还是放过他了,“我累的时候会喝。”
“你真的会喝吗?”
“郁风峣,我跟你不一样。我也不会变成跟你一样的人。”
男人稍怔,旋即收起情绪,“嗯。”
饮品端到飘窗上放着,琴房里,徐楚宁把其他的家具都挪出去了,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好练琴,甚至连凳子都没放。
郁风峣从琴房出来,又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琴音,从门缝里漏出来。
是《唐璜》。
徐楚宁每次压力大的时候,就会逮着其中一个片段反复拉。
曾经有段时间听到郁风峣都心烦了,好几次都想要制止他。
“你要么换个曲子拉,别反反复复让人心烦,要么出去。”
这话他想说,可到了琴房,看见徐楚宁脸上并不愉快,甚至有些委屈脆弱的迷茫表情,那些话就像是瞬间翻转的刀子,倒回去捅进了郁风峣的心里。
“怎么了?”那时的徐楚宁已经额头都是汗了,脸上泛红,不知道是急了,还是缺氧,但看向男人的眼神还是那么瑟缩,“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顾左右而言他,“我要出门了,告诉你一声。”
“噢,好,我送你。”徐楚宁放下琴和弓,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
靠在岛台边,耳边是熟悉的《唐璜》选段。
郁风峣突然有些后惊后怕。
——他那时,还好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
-
桌上饭菜已经凉了。
徐楚宁还没从琴房出来。
郁风峣听着耳边不断盘桓重复的乐声,像是脑子里的那根筋都在抽,被不断拨动。
他曾经不懂。
但现在明白,那是宁宁在自己跟自己较劲,越是重复,越是强迫,越是接近了崩溃边缘。
宁宁今天过得不好。
站在岛台旁边抽了根烟,又把那杯冷掉的咖啡喝下去——宁宁最后还是没有喝,不知道是练琴太投入忘记了,还是故意的。
郁风峣本来打算倒掉,洗杯子,手悬空在水槽上方的时候,突然僵硬了一下,心口一堵。
有点想摔杯子。
但还是忍住了,这是宁宁喜欢的杯子,他不能摔。
这个家里,宁宁喜欢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不能雪上加霜。
想了又想,还是就着融化的奶油,把凉透的咖啡喝下去。
冷掉的咖啡似乎更苦涩了一些,口感也不太好,冷冰冰的,从喉咙里灌下去,凉得让人想咳嗽。
抽完烟,随手按了一下隐隐作痛的手臂,抬腿往琴房走。
手上的伤可能需要换药了,但是也可能不需要,医生是如何叮嘱的,郁风峣已经忘记了。
琴房里回荡着略显暴躁和粗糙的《唐璜》选段,其实曲子已经开始变得尖锐了,不知道是不是琴走音了,还是宁宁执弓太重,整个琴房回荡的声音都有点扭曲刺耳了。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徐楚宁都没有回头,只是随口说了句:“不用,你出去。”
看着他脸色不佳,手腕已经僵硬得连换把位都不利索,可能下一秒就要脱力连琴都握不稳,却还是偏执地吓人。
“宁宁。”郁风峣喊了一声。
徐楚宁一下子炸了,“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男人沉默无言,直接上手,把他手里的琴和弓都接过来。
“你干什么……”徐楚宁皱眉。
郁风峣娴熟地将琴与弓都收起来,扣上琴盒。
“不练了,出去玩。”
“我不……”
话没说完,这个人被拎着手臂往外走。
徐楚宁被迫跟着他走,还莫名其妙,想要甩开,“你带我去哪?”
“去你喜欢的地方玩。”郁风峣不松手,把人拽到玄关处,单手帮他换衣服。
徐楚宁想推他,目光扫到他手臂上的伤,动作就顿住了。
被塞进一件外套里,而后被牵着走出门。
关上门的时候,徐楚宁才看见桌上的饭菜,不知道凉了多久。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徐楚宁瞥见男人双手都放在方向盘上,顿时皱眉,“你没事?”
“断不了。”郁风峣无所谓地说,“怕你不安心。”
徐楚宁不信,抬手捏了一下他的伤口,看见男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这才连忙松开手来。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徐楚宁问。
“快到了。”郁风峣说。
车子在一间红色立方体的建筑前停下。
本市最大的自由搏击俱乐部。今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比赛。
徐楚宁抬头,看见这幢建筑,顿时怔愣。
“这……”
耳边隐约传来人声浪潮的声音,透过铜墙铁壁的建筑,远远传到这里,落入徐楚宁的耳朵里。
粗犷暴力的嘶吼,拳拳到肉的殴打和反击,血腥,撕裂的伤口……
让他呼吸都可耻地急促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愧对于任何人,对他善良而温和的评价。
他喜欢看见别人的伤口,喜欢血腥的浓烈气味,喜欢失控的吼叫和呐喊,喜欢发疯的感觉。
他是个可耻的卑鄙之人,他利用其他人的苦难,使自己逃脱深不见底的沉渊。
“宁宁,走吧。”郁风峣微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你想要的,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