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的日子飞一样的快。
离家的时候,妈妈给他塞了很多家里做的好吃的,徐楚宁没拒绝,照单全收,笑着叮嘱妈妈要注意身体。
徐女士看着他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而后说:“你好久没笑了。”
徐楚宁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脸颊有点酸了,“是吗?”
徐女士眼睛红了,“妈知道,在外面一个人生活,是不容易,妈看着你笑也高兴,真的。”
徐楚宁背过身去,轻轻擦了擦眼睛。
从老家回来,他就立马跟前辈学长联系,而后拜访了所在城市的山区学校。
这里跟他曾经预想过的生活几乎没有一点是一样的,既没有温馨缓慢生活悠闲的小镇,也没有繁华嘈杂的写字楼,他没能去到最喜欢的城市,他又回到了山里。
这件事也只有那天偶遇重逢的郑晚秋知道。
他回到了山里,一个陌生的,普通的山,上山的路只能到一半,剩下的都要自己走上去。
学校恰巧就在车子到不了的地方,徐楚宁在山下的服务处停了车,下车却发现轮胎好像有点瘪了,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校长下了山,在服务处等他。
这里的校长是个中年人,普通话也说不好,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他。
“我们这里可能暂时不需要音乐老师,”校长看着徐楚宁的小提琴盒,很委婉地告诉他:“山里的娃娃连字儿都不认识,也不会算数,英语老师我们都招不到几个,只能跟着咱学一些不标准的,音乐实在是……太奢侈了。”
徐楚宁当然懂这个道理,他现在水平烂成那样,也没自信能教小朋友了,“没关系的,这里需要什么,就让我做什么吧。”
徐楚宁还有些觉得自己配不上,赧然地说:“我还没有考教师资格证,但我有家教的经验,在大学的数学课和英语课的成绩也是很好的,您看看。”
徐楚宁把自己打印出来的成绩单给校长看,希望她能够稍微在教师资格证上宽限一点。
但实际上,这所深山里的学校也并没有那么看中教资,所以徐楚宁只要想留下来,有漂亮的成绩单,还有校长对他的面试,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徐楚宁需要在低年级教数学,在高年级教英语,顺便负责一些区域小朋友的日常生活管理。
“这些划分都是什么意思?”徐楚宁看着地图,上面似乎把这片山区分成了一块一块的,有些地方会画上标记,估计是学生的住处所在的地方。
校长跟他解释:“这些都是学生家的位置,有些地方特别险,月底放假回家需要老师送一下,这些红色的就是家里不太愿意孩子读书的,农忙的时候就会把他们叫回去帮忙,黄色的是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或者父亲不在了,只有母亲,所以平时的生活要格外注意……”
徐楚宁认真地听着,心里却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这里的日子,似乎比他想的还要艰难,这里的孩子,也比他预想中的要苦,上山的路很长,但他心里揣着事儿,也没觉得多累。
这所学校很小,也没有什么年轻老师,校长带他走了一圈办公室,还有职工宿舍。
最开始的时候,校长还会担心,他会不会不愿意留下来,也委婉表示了这些都没关系,可以走。
但说这话的时候,校长脸上还是遗憾的。
徐楚宁已经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了,他也不觉得这里的生活有多么难以接受,换句话说,怎样的日子他都已经想好了。
那天遇见郑晚秋,他心里除了久别重逢的欣喜,竟然还有几分妒忌,羡慕着郑晚秋口中那些拥有自己美好人生的人,徐楚宁不得不承认,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葬送在了他自己手里。
但无论如何还是不甘心的,不希望一辈子就浑浑噩噩,做个被折磨过的病患,害怕尝试,害怕选择。
他自己到这里来,一是想真的为这里的孩子做些什么,二也是想能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远离尘嚣。
或许五年,十年,等到他的心境被这里的山水和苦楚磨得更坚强一些,那个时候他可以把过往的一切都扔在脑后,再走出去吧。
他从小到大都是山里长大的,山给他安全感,让他有归属感,就像摇篮一样。
他承认这样的躲避和退缩很懦弱,但他也需要自我保护。
徐楚宁留下来了,办公室的老师也很热情,围着他嘘寒问暖,还要帮他搬宿舍。
这些老师年纪也不小了,都是已婚已育,有男有女,脸上的纯朴让徐楚宁感受到了最朴素的热情。
只有一个男的,一直坐在办公室的最角落,趴在桌上睡觉,等着这边都差不多了,才站起来走到这边跟徐楚宁打招呼。
徐楚宁这才知道,这个男老师叫方栖,来了大概三年。
方栖的房间就在徐楚宁的旁边,他不是本地人,也是外面来的老师。
徐楚宁原本以为方栖跟自己是差不多年纪的,所以会跟他更亲近一些,希望能有一个前辈带着自己,但方栖意愿似乎不高,总是独来独往的
几次之后,徐楚宁也觉得不好继续纠缠别人,还是自己慢慢摸索。
寒假很快过完了,再来就是新一学期。
也是徐楚宁第一次见到这所学校的学生。
很瘦小,干巴巴的营养不良的样子,衣服也陈旧的不知道是从家里哪一代哥哥姐姐那里拿来的,还有补丁和灰扑扑的袖套。
孩子们很喜欢校长,从家里带了许多自己家做的榨菜或者是熏肉给校长。
面对这个陌生人,孩子们很是羞怯,徐楚宁便主动靠近,向他们介绍自己。
听说他以前是小提琴手,孩子们也很好奇,问那是什么,问那能做什么,徐楚宁答不上来。
其它老师让徐楚宁拉一首歌给孩子们听听,徐楚宁推辞不过,还是拿出久违的小提琴,攥在手里良久,还是拉了一首《新年好》。
很简单的曲子,面对着这么些小孩,几个老师,徐楚宁都胆怯得不行,表面一如平常,内心却已经紧张了,他越担心自己会拉错,就果然拉错了。
一曲完,小孩子们都很高兴,用力拍着手。
新学期报道结束后,校长很发愁,她发现高年级学生好像又少了几个,说是家里活儿很多,孩子要留在家里照顾老人。
徐楚宁跟着方栖上了一节课,方栖看上去不近人情,也独来独往,但意外地很得孩子们的喜欢。
徐楚宁只是听课,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小孩不小心把笔里的墨水洒出来了,徐楚宁起身出去洗手。
厕所在另一栋老房子里,徐楚宁走过去,却无意间听见建筑的阴面有人在聊天。
“笑死我了,还学过拉琴,拉成那b样,是我我都没脸。”
“富家公子啦,来这儿多半也是镀金的,吃不了几天苦就得哭着鼻子走了。”
“烦人,天天来这儿凑什么热闹,看着就烦,校长还让我带他,放屁,让他自生自灭!”
“你可拿了带新老师的钱了,怎么,还想着吃空晌?”
“滚蛋,嘴上没个把门的。”
嘻嘻哈哈的声音,徐楚宁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就是办公室里的那群老师,对他很热情的老师。
背地里却这么议论他。
徐楚宁静静地洗完手,回了教室。
方栖正在教新字新词,见他走进来,看了一眼,又淡淡移开视线。
刚刚把墨汁甩出来的女生还在摆弄她的笔,满手都是黑黑的,徐楚宁刚要温声提醒她先好好听讲,却发现女孩眼圈红的,快要哭出来。
徐楚宁以为她把墨水弄到眼睛里了,有点吓到,一问才知道,如果她把笔弄坏了,回去之后爸爸就要打她。
徐楚宁哑口无言。
他望着拼命试着修好笔的孩子,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妹妹的脸,心里就不由得多了几分恻隐。
“我帮你看看。”徐楚宁接过笔,看了两眼,“这个可能修不好了。”
里面的墨囊已经裂开,弹簧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反正就是坏得透透的。
小女孩还是哭出来了,特别害怕,恰巧下课了,徐楚宁就问她家里人是不是经常打她。
她点头,“我把笔弄坏了,肯定又要挨打……”
徐楚宁本想劝她去找当地警察或者妇联,但一想到这是什么地方,还是有些嘲笑自己太过天真。
他去找方栖,问他附近有没有乡镇之类的地方,可以给小姑娘重新买一支笔,方栖正在收拾课本,闻言,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下午的课是其它老师的,就是在厕所后面的林子里议论徐楚宁的几个,吃午饭的时候,徐楚宁还觉得有点不知如何面对他们,听见了他们对自己背地里说闲话,面对面的居然还和蔼可亲,徐楚宁觉得非常虚伪。
他也有点无力了,在这里没人接纳他,他对更加弱小的山区孩子也没办法全都照拂。
吃饭的时候,一上午没理他的方栖却突然说话了,问:“徐老师,你不是要买笔吗,不如中午吃完饭,我们几个带你在附近转一转,顺便去镇子里?”
徐楚宁有些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不是刚刚还不理他吗。
其它老师一听这话,面上虽然是友善地笑着,但话语却是推辞的。
“哎呀,我下午有课啊,要备课。”
“我中午想休息一下来着。”
“我也是。”
方栖似乎毫不意外他们的拒绝,而是点头,朝着徐楚宁淡淡说:“那就我吧,晚点带你去转转。买不到笔备课也不方便。”
徐楚宁还是懵的,但没有多说,只是点头道谢。